于是他也习惯了,开口就把期待放的很低,只想从太史局借一本袁仙师的《周易论》总述。
    若是太史令这个也不同意……那他倒是也没啥办法。
    但他没想到,这位太史令拿着自己的书去后头半晌——久到薛仁贵开始担心,她是不是直接走了把自己忘到脑后去了——出来时竟然直接给他拿了一整套袁仙师的典籍。
    甚至还道:“我将中郎将的书送到师父处了,只是师父眼睛不好,中郎将的书,只怕没法很快看完,只能让小童慢慢读给师父听。”
    “我观中郎将的《周易新注》颇有见解造诣,师父读完,应当会与中郎将论一论《易》,到时我再去请中郎将。”
    薛仁贵再没想到还有机会见到隐居多年的袁仙师。
    当真是怀着一颗激动的心再三道谢,这才小心翼翼提上一整套典籍离开。
    也就是这之后,才渐渐相熟起来。
    时不时会就《周易论》交流一二。
    此时薛仁贵见了姜沃,满脑子都是《周易论》,原是龙行虎步直接走过来的,直到近前,看清旁边还有宫妃服制的女子,这才忙止步,侧身见礼。
    媚娘也就第一次见到皇帝提起过的薛先锋将。她目光并没有避讳,将人打量一二,笑道:“中郎将不必多礼。”
    既见过一面满足了媚娘的好奇心,姜沃也就笑道:“还有圣命在身,先告辞了。”
    薛仁贵拱手:“太史令请。来日再往太史局请教。”
    **
    永徽元年的除夕夜。
    皇帝结束前朝宴饮回到立政殿时,就见媚娘已经回来了。
    不由略带诧异道:“你们完的倒早。”
    虽出了先帝周年,但到底才是永徽元年,皇帝依旧下旨罢前朝歌舞鼓乐,因而宴席结束的很早。
    他没想到后宫结束的更早。
    媚娘莞尔:“皇后娘娘是个爽利人,很快就命人散了。”
    皇帝抬手捏了捏眉心。
    不知怎的,自从上回‘宜春北院’乌龙事后,他现在一具体想到皇后,头就有点隐隐作痛。
    不过他很快放下此事,带了几分兴致与媚娘道:“走吧,咱们去赴下一场‘宴’。”
    两人各自披上一件在夜色中不显眼的乌毛大氅。
    身后只带着小山和严承财,一路穿过日华门、月华门,西行至掖庭。经行掖庭后,最终来到西宫门。
    小山见皇帝径自要出宫门,还是有点忍不住:“陛下,不如带两个亲卫吧。”
    这除夕夜陛下与婕妤私下出宫,却不带人。若是让人知道,尤其是太尉知道,小山都不敢想自己什么下场。
    李治摇头:当年他做晋王的时候,想溜就溜了,那时候也没人管,甚至还拐带过一回李勣一起跑路。
    小山不敢再劝,只好满脸担忧看着皇帝出了宫门。
    好在,小山很快看到了可靠的人——
    有一辆马车在夜色中而来,马车停下,帘子后面露出一张小山每次见也要有点呆的面容。
    崔朝从车上下来,笑邀道:“陛下,婕妤,请上车往寒舍去。”
    小山见有崔郎亲自来接,总算放心些,然后道:“陛下放心,奴婢就在这儿守着门。”
    李治点头,与媚娘登车而去。
    留下小山与严承财在门边面面相觑:好吧,看来这个除夕夜,只有他俩一起过了。
    *
    姜沃没有跟着去接皇帝和媚娘。
    她在家中准备锅子。
    准备的还是魏文帝曹丕令人所做的‘五熟釜’火锅。[2]
    将铜锅分为五格,以盛不同汤底。
    李治和媚娘到的很快——因这处房舍,本就在掖庭旁边的修德坊。为了请李治和媚娘吃这顿火锅,崔朝是特意买了一处新宅子——到底是陛下出宫,为安全计,能少行一段路就少行。
    于是自掖庭出宫后,崔朝早备好的入夜通行函只用了一次。
    马车只穿过了一道坊门,就到了。
    *
    李治见崔朝和姜沃还要忙着现准备食材,不由道:“其实前朝宴散了,你们别出宫,直接悄悄去立政殿就是了。我早些让宫人提前备下,就省了麻烦。”
    姜沃只道:“那岂不是显得我们设宴的心不诚?”
    倒是崔朝边将碟子搁在桌上,边对李治笑道:“陛下饶命——此生我岂敢再‘夜入立政殿’?更何况还是‘悄悄’的。”
    李治:……
    姜沃和媚娘再次于旁笑作一处。
    *
    火锅热气氤氲间,李治提起明日元日大朝会后,要厚赏诸王及宗亲之事。
    姜沃边吃白菜边听:唔,陛下这是要以宗亲来压一压外戚了。
    也是,李唐王朝的宗亲中,亦有诸如李道宗般的先帝重用的大将。以他们的立场来看,李唐皇室才是正道,如今朝上姓长孙的说话,比姓李的说话还管用,他们就不能痛快。
    姜沃也曾在朝上亲眼所见,就褚遂良事,以李道宗为首的宗亲提出要查处重罚。
    最终,褚遂良还是丢了尚书右仆射的官职,被罚出京去做了同州刺史。
    不过,有长孙无忌在,应该没多久就能回来了。
    吃着火锅还要琢磨朝事,又想起明儿一早要绝早起床,去太极殿门口挨冻等着参加元日大朝会。
    姜沃忽然怀念起黔州的新岁。
    果然啊,从此后,再也不会有那样安静的仿佛躲在时间之外的日子了。
    *
    正月,皇帝遍赏宗亲。
    又特下恩旨,将一批因‘血脉疏远’而应‘按律国除’的宗亲,继续留在了宗谱之上。
    所为国除,便是哪怕出身李唐皇室,也不可能子子孙孙永远留在宗谱之上,当支脉远到一定程度,便要被除名。
    李治自然是赞同此律的——否则积年累月数百年下去,岂不是宗族臃肿,朝廷要养着无数皇亲国戚?
    但如今,在永徽二年的正月。
    他第一次违背了父皇留下来的律令,取消了一回国除。
    他想,父皇一定能明白。
    长孙无忌确实很不满,但此事到底是李氏宗族事,皇帝已于朝上口宣恩旨,他也不能再当面打回去不许,不然只怕宗亲们要恨死他。
    只得事后去与皇帝剖析了一番‘国除’的必要性,皇帝此旨的不妥当处。
    见皇帝情绪低落道:“舅舅,朕只是年节下太想父皇了——又想到父皇生前数次嘱咐朕要善待兄弟姊妹,善待宗亲,才一时心软下了此旨。”
    长孙无忌满腔不满便消减大半,长叹一声。
    再听皇帝保证“没有下回了,舅舅放心。”
    便也觉劝谏圆满,告退离去。
    *
    二月。
    朝中发生了一件大事。
    吐蕃使者素服入朝前来报丧:吐蕃赞普(君王称赞普)松赞干布急病过逝。
    两国于贞观一朝止戈交好,吐蕃赞普过世,皇帝自然要派使节吊祭。
    只是,和亲吐蕃的文成公主该如何,朝上颇有分歧。
    姜沃站在朝上,手持笏板,听着朝臣们对此事的商议。
    文成,一晃九载已过。
    我要依当年许诺,去见你了。
    第83章 出使吐蕃
    吐蕃使者入朝报丧这日,乃是大朝。
    九品以上朝臣皆在。
    吐蕃使节退下后,关于文成公主事,朝上颇有分歧,当场争论了起来。
    以宗正卿为首的几个官员,启奏请公主归国:公主和亲吐蕃九载,并无子嗣,如今吐蕃赞普已亡,公主却正当桃李之年,岂可老死异藩?
    兼之已从吐蕃使臣口中得知,松赞干布年不过十余便骤然病逝,偏生其子也少年夭亡,只留下一个幼童孙辈,被扶立为吐蕃新王——名为王罢了,吐蕃国事其实都在权臣禄东赞手中捏着。
    宗正卿是个实在人,说话也直白,干脆就道:“若是公主有子为吐蕃新王,哪怕是个养子,公主能做太后也罢了,可如今……”
    可如今留在那干什么?被人当成牌坊吗?说不定还是碍事的牌坊。
    “还请陛下下诏,令公主归国。”
    然朝上支持宗正卿的并不多。
    首先站出来反对的朝臣,对姜沃来说还是熟人,正是崔氏族长崔敦礼。
    随着李勣升为尚书左仆射,崔敦礼也从曾经的‘代兵部尚书’做了真正的兵部尚书。
    此时崔尚书就反对道:“陛下,《礼记丧服》中有云: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
    “公主得先帝旨意,下降吐蕃,那便不再只是大唐的公主,更是吐蕃的王后。”
    “再者,和亲结两国之好。便是吐蕃赞普病逝,只要公主留在吐蕃,便依旧有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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