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此为粗物,这才无人敢做了御用之物。”
    吃荞麦在此时,是标准的吃苦事,宫中一年只做一次的那种苦——每年夏孟月,太常寺会奏请皇帝,专门挑一日尝麦(荞麦)菽(豆类)等‘粗食’,以示见民之苦。
    再不就是发生地震、水旱、日食等异象和灾祸时,天子减膳食示于天。
    比如现在。
    自年后,明确今岁有旱以来,自皇帝起到各署衙的公厨,均是减膳一半。
    皇帝接过女儿送的荞麦枕欣慰道:“曜初有心了。”
    不过见荞麦枕,皇帝又想起太子来:“朕听闻太子改了东宫饮食,均是粗茶淡饭,甚至菽水藜藿。”
    所谓菽水藜藿,便是豆苗、野菜等物。
    任谁听了,都得赞一声太子与民同苦之心。
    曜初亦含笑:“兄长心念百姓之苦。”
    皇帝想了想却道:“罢了,心念也不只在这上头。曜初若去东宫,就劝劝弘儿,他吃不惯那些东西,别一直吃了,倒是把自己身体折腾坏了。”
    待今岁关中若真粮收不佳,需朝廷赈灾,皇帝还准备让太子出去赈灾呢。
    别这时候吃粗粮先给自己吃病了。
    曜初俱应了:“父皇不必担忧,我去劝兄长。”
    之后才跟皇帝说起,她在郑国渠旁买了个小女孩的事儿。听闻民间已然有百姓恐慌的开始卖儿卖女,皇帝不免抬手按了按眉心。
    只要不是昏君,哪一个帝王听到这种事,都不会展颜。
    曜初就道:“父皇,这事儿能交给我吗?”
    皇帝也没多想,毕竟每年冬天,这京中也多有王妃诰命在庙里设个施粥之所,亦或是往善婴堂内捐些粮米银钱,又算是救济百姓,又算是给自己攒阴德。
    于是只颔首道:“曜初也长大了,有此善心就去做吧。”
    曜初笑应:“既如此,我再请长乐姑母她们一起。”
    皇帝不免更觉得女儿有事儿也都能想到长辈,果然是长大了。
    *
    皇帝是觉得女儿长大了,而媚娘则敏锐察觉到曜初有些变了。
    “出门一趟长见识,倒像是一下子沉敛了许多。”
    姜沃笑着往棋盘上摆棋子道:“是啊,这回我走的才放心。”
    话音刚落,她那才准备落子的手就被媚娘拍了一下,以至于她指尖的棋都放歪了。
    姜沃:?
    媚娘道:“这话说的不吉利。什么叫走的放心?”说着还握着她的手腕去敲了敲木头。
    而这一握,媚娘感觉到她腕上空空如也,就又伸入她袖子里摸索了一下问道:“这一病过后,怎么佛珠道珠都不带了?”
    虽说原本媚娘对姜沃‘轮换攒功德’一事也不甚苟同,但后来想想,有就比没有强。
    就像宫中三清殿和佛堂都有一般,主打就是一个礼多神不怪。
    此时媚娘将自己带着的七宝佛珠递给姜沃,凤目凝神,第不知道多少回地嘱咐道:“一切以自身安危为要,知道吗?”
    在有些州县,某些家族号称土皇帝,绝不是戏称。
    “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你自明白,你身边能带的亲卫到底有限,能用的的人也有限。”
    姜沃也再次颔首保证,该刚的时候正面请尚方宝剑,敌方势力太强大的时候……就告状。
    说来,她真是有些迫不及待出门了——
    自从上回解锁权力之筹获取方式四‘上位者的唯一托付’,又有‘代天巡事’的巡按使一职,姜沃是再次攒了一大笔筹子,一下子宽裕起来。
    不,甚至可以说,过上了以前没想过的富裕日子。
    毕竟之前那些年,姜沃其实一直处于‘入不敷出’的阶段:都是先看中了很想买很需要的指南,然后开始‘葛朗台式’攒筹子。比如为了《农作物的活点地图》和《航海术》,她真是攒了好几年,期间哪怕遇到什么事儿,也什么都不舍得买。
    更别说拿筹子去算吉凶了,这都靠她师门专长搞定了。
    后来那些年攒下的家底,又很有指向性地用在了曜初的教育,以及城建署和兵书上。
    而现在,是姜沃第一次面对手有余粮,却还没想好买什么指南的局面。
    说来心酸,这简直就像是饥一顿饱一顿勉强糊口的人,忽然被扔进食肆,看着流水牌可以选菜了,一时竟然有些不知道该选哪道。
    所以,姜沃想,她也该出去走走了。
    毕竟从前这些年买的指南,几乎都是有需求在逼着,迫在眉睫买的——是现状选择的指南,而非她自己选择的。
    现在她有了一笔可观的筹子,面对各式各样的指南,姜沃反而更慎重起来。
    如何把有限的筹子,利益最大化?
    她是该出去走一走,见更多民生事了。
    不过在此之前,姜沃还是消费了一把的——
    绑定系统三十多年,姜沃第一次进行了下冲动消费,把那本《古代的奢侈品:玻璃的制造》给买了。
    毕竟,制作玻璃所需的许多前置的化学知识和仪器,城建署都已经有了。
    同时,几年下来,水泥制品的风潮也差不多过去了(虽说物以稀为贵,但水泥制品的美感实在是差点事)。
    姜沃想:要可持续性发展经济(薅羊毛割韭菜),还是得推陈出新才是。
    有什么比清透如冰的玻璃制品,更符合世家‘阳春白雪’的格调,勋贵‘富丽堂皇’的楼阁呢?
    而这本玻璃指南,正正好好一千筹子,姜沃买下后,看着里面形形色色精美玻璃制品的图片,想到这些换成的银钱,越想越觉得那口血吐的值。
    若是那时候花一千筹子免了惩罚,她今日肯定舍不得冲动消费了。
    而这,也是姜沃送给曜初的礼物。
    她将制作透明玻璃的方子,和几种常用玻璃制品的工艺技巧,都交给了曜初。
    毕竟收/养/孩子,是项漫长的,投入性很大的工作。
    信念是主观的,但物质所需是客观的。
    用辛侍中的话说:不是我俗,而是这世上想干点什么事儿,不要钱粮呢?
    或许在荒年买下那些女孩子只需要花一贯钱,甚至许多人家都不要钱,只要能把孩子带走,赏一口饭吃就够了。
    但后续若真想好好教导培养她们,必是一项庞大的支出。
    曜初虽然是公主,食邑也不少,但她也有一个公主府的人要养活。
    姜沃将玻璃的方子送给曜初,便相当于安定公主府与城建署的合作,将来明着账目分成就是了。
    曜初可以拿分成的银钱,去做她想做的事儿。
    姜沃想到这儿,还没忍住打开系统,再次欣赏了一下她的五位数余额。
    啊,真是快乐。
    媚娘看到她嘴角都翘起来了,不由摇头叹气道:“唉,明日才走,今日就人在心不在了。”
    姜沃这才回神。
    “对了,不光姐姐有话嘱咐我,我也有事跟姐姐说。”
    姜沃说起的是刘仁轨事,把她这些年所知的刘仁轨的脾气秉性尽数细细说给媚娘。
    说来,刘仁轨虽然是姜沃的‘中倭好代购’,两人在同僚之外还算有些私交。
    但正如朝臣们最开始惊讶的那样:刘仁轨绝非天后一脉人。
    媚娘选他做宰相,而且一做就是‘总任百司’的尚书左仆射,实在也是很大胆的一步:谁能保证刘仁轨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呢?毕竟这些年他可没在朝上见到东宫的所为,也没见天后代政的稳妥。
    对天后摄政这种前所未闻的事情,刘仁轨会赞同吗?
    且刘仁轨这个人,是出了名的脾气硬,而且不按套路出牌——哪个按套路出牌的人,也不可能在自己还是九品县尉的时候,劝谏不成就直接干脆利落把一位四品折冲都尉打死啊!
    那他会买天后的账吗?
    朝臣们也擦亮了眼睛,等着这位宰相回京走马上任。
    让非己一脉的刘仁轨回来做尚书左仆射,是天后用人的气度和胆魄。
    但能不能真正收服用上这‘硬核狠人’,才是天后的手腕。
    *
    刘仁轨确实很急。
    因他除了接到朝廷的任命外,还接到了裴行俭的信。
    裴行俭不是以吏部尚书给他去的公文,而是以曾经的袍泽战友(两人当年一起打过百济)去的私人信函,提前跟刘仁轨交代了如今京中的现状。
    而刘仁轨接到裴行俭书信后第一反应:国朝危矣!圣人病重到甚至不能二圣临朝;太子年纪渐长却不能监国,反而是皇后揽总摄政;而英国公病逝后,姜相年纪轻轻竟也忽然病归离朝;眼见关中旱灾在即,竟然是王神玉在挑大梁(主要是这一条)
    完了,我大唐要无了!
    今岁刘仁轨已七十岁整。
    原本他觉得以自己的年纪,镇守辽东全境,是有点感到吃力了,也怕万一有战事起,不如年轻时应对的好。
    故而朝廷调令至辽东命他归京,刘仁轨也觉得不错。
    不过他倒不太想做宰相这种要职,只想加个虚官就致仕算了。
    但一看这个情形,不行,大唐需要我啊!
    第209章 书令史为记
    二月初九。
    历书见宜出行、置产、立约。
    晨起,冬日的天还是黑沉沉的,晨钟也还未敲响。
    然而修政坊中,有一户杜姓人家却早早醒了,从半夜起就在收拾行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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