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天后叹道:“陛下圣躬不安,吾以眇身代政。叹先朝老臣柱石多去矣,偏又逢天灾将至,只盼公勿辞因暮年,只以匡救社稷为怀。”
    这简直是说到刘仁轨心坎上了。
    他接过了天后亲手递上的鱼符。
    *
    且说刘仁轨有过那样一封奏疏,还能安然做尚书左仆射,倒是让许多人惊叹于天后的心胸——
    还以为天后还会一言不合就让人去戍边呢。
    而也有朝臣看的更深一层:从前天后是皇后代政,威大于恩,如今是天后摄政,恩威并施的用人之术更见从容。
    裴行俭也深深松一口气,然后狠狠劝了一回刘仁轨,请他一定要改一改脾气。
    这是朝堂,不再是风高浪急的东海战场了!
    *
    然而,人的脾性,十七岁或许能改,但七十岁如何能改呢?
    裴行俭劝完的第一天,刘仁轨又急了。
    新尚书左仆射就任,而且还是封疆大吏调任,朝中各署衙的重臣,自要想要拜见。
    又因近来朝中大事便是备灾,作为吏部尚书,裴行俭索性就请示了诸位宰辅,组织了一场三省六部九寺重臣大议事。
    刘仁轨这次急,是对着王神玉去的。
    说来,刘仁轨、王神玉,实在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唯一的共同点,大概就是都在先帝年间就入朝为官了——
    然两人为官的履历完全不同:刘仁轨年少孤贫辗转求学,好容易谋了个九品县尉后,兢兢业业(越级杀人)做官。因没有家族扶持,又是个硬脾气,一路宦海沉浮吃了不少苦,还差点被李义府陷害到白衣渡江去为国打百济。
    可以说若无大唐征百济这一场海外战事,刘仁轨这一辈子,大约只能是低位朝臣,空有抱负才华却报国无门了。
    而王神玉则完全是他的反面。
    在刘仁轨看来,王神玉出身名门,少年就为杜相之弟子,可谓是生来面前就是一条通天大路。
    然而王神玉却数十年如一日懒懒散散,能做一件事,绝不做两件。偏生就算如此性情,王神玉竟然也早早做到了吏部尚书甚至是中书令,真是……
    且王神玉若只是幸运,真没本事也就算了,刘仁轨最烦的,其实是王神玉那种‘我能考一百,但我就考六十的’劲儿。哪怕知道他算不上尸位素餐,但就是看着让人火蹭蹭冒。
    毕竟刘仁轨是从贞观年间走来的,在他看来房相杜相那般呕心沥血烧灯续昼,才是宰相模板。
    以他的高标准来看,后来的英国公为宰相时,都有点失于过分谨慎少谏,且武胜于文;而姜相又有些太年轻,兼是从太史局出身,不是真正的地方官员走出来的,且喜欢剑走偏锋去弄城建署、火药、银矿等事。
    不过,哪怕以刘仁轨的傲气和眼光,也承认这两人好歹有房相杜相遗风。
    但王神玉是怎么回事!
    他如今竟然做了宰相第一人了?
    尤其是在三省六部大议事的当日,早早就到了的刘仁轨,看到王神玉卡着最后的时间点,风风雅雅慢慢悠悠走进来的时候——
    他心里只有一句感想: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3]
    第211章 五年计划
    尚书省都堂。
    一片寂静,恍若无人。
    说来,朝堂的官位,向来是呈金字塔形,越往上走,每一层官员的数量都骤减。
    故而五品以上朝臣,还是放眼望去一大片。
    但四品以上的官员就不太多了。
    譬如狄仁杰所在的大理寺,就只有他这个正卿和两位少卿(还是从四品)能位列此次大议事。
    但……早在王中书令进门前,狄仁杰看着气压越来越低的刘相,就腹内叹口气,去看手里的卷宗:今日未必能议出什么正事啊。
    边这样想着,狄仁杰边继续拿笔记录卷宗之上的编号与疑点,很快写了满满一张纸。
    旁边的周少卿看着就眼晕绝望起来——完了,又要加班断案了。
    说来,狄仁杰也是个标准卷王:大理寺的职守就是‘明慎断疑狱,哀矜雪冤狱’,这都挂在大理寺外的柱子上。
    然以周少卿看,他这位顶头上司,简直是把这句话刻在了心里啊。自狄正卿到了大理寺,一年内就处置了涉及上万人的积压滞狱与疑狱。
    而且大概是天赋吧,他看卷宗画出来的点,就总是关键点。
    看狄仁杰越记越多,周少卿时不时抬头看正门,希望王中书令赶紧来。
    不过,他们各署衙也已经习惯了王中书令的卡点做派——若不如此,狄仁杰也不至于大议事还带了一沓子卷宗,就是为了等开会的时间,也不能浪费掉。
    然,刘仁轨还不习惯。
    *
    “他们俩的性情只怕不能共事。”
    时间依旧要回到数天前,姜沃离京前与媚娘的谈话。
    那一日的谈话,绝不只是告别,甚至可以说,是定下了天后摄政以后,第一个五年计划。
    而在这个五年计划里,用人便是最要紧的事项之一。
    姜沃明白媚娘的意思,是有些担忧这两位性情截然相反的宰相,产生一加一小于二的作用,尤其是今岁备灾赈灾事。
    若是两位宰辅意见相左起来,下面的朝臣就会群龙无首,甚至会分出派系互相推诿公务,为怕上峰诘问而不敢拿主意做事。
    哪怕两人都是为国的好心,但既然行事作风大相径庭,彼此还看不惯,就总得有一个主事的。
    当日媚娘选中王神玉,是放眼望去,宰辅里真没人能选了。但此时刘仁轨归朝,庶务经验上自远超王神玉。
    这两人谁主事,媚娘手里持一枚棋子,在往棋眼上落之前,略有犹豫。
    “你对这两人更了解。”媚娘抬眼:“到现在,你的选择还是王神玉?”
    姜沃点头:“是。”
    她在吏部许多年,朝中重臣的履历都能记得八九不离十,何况刘仁轨这种即将回京为宰辅之人,他的历年考功表姜沃都倒背如流了。
    就背给媚娘听:“百济之战后,刘相为熊津都督。彼时辽东多年战乱,大唐拿下的百济国,英国公用了四个字来形容——”
    “合境凋残。”
    刘仁轨不只是能打仗,把辽东一片打的服服帖帖的。
    他最‘硬核狠人’的一点是,不但能打,还能战后重建。
    “刘相在百济,用了五年,修户籍、正道路、置官衙、劝农桑、修陂塘,安老孤无所养者……”
    “刘相那些年,可谓是夜以继日焚膏继晷。用他自己奏疏上的话道便是:进思尽忠,有死无二,公家之利,知无不为。”[1]
    至今,百济境内虽不甚繁华,但已经能达到大唐‘中州’的各安其业标准。
    当年若是把王神玉放过去当熊津都督,这些事他确实干不了。甚至以他对生活质量的要求,可能在当时的百济都活不下来……
    媚娘看着姜沃:她说了刘仁轨这些文武兼备之功,接下来,该是但是了。
    果然,姜沃道:“但是,这些都是刘相自己亲力亲为主事的。”当然,也是当年百济无甚人才可用(起码没有合刘仁轨标准的人才),他就都自己上了。
    刘仁轨就像那种各科都能考九十分以上的均衡勤奋型学霸。
    媚娘听到这儿,就不用姜沃再细讲王神玉了。
    她已有定夺,落子于棋眼。
    在姜沃心里,若还是以成绩来打比方,王神玉全力而为,到底能考多少分她也不确定,反正这些年,他一直在六七十分徘徊,唯有一项是满分,那就是选人给他干活!
    需求才是最大的生产力。
    王神玉的性格,决定了他必须会挑人用——他并不是闭着眼一味懒散。要知道他哪怕不干活,却也是要负责任的。但他这么多年,哪怕没有功劳,职责之内的事儿也从来没有犯过错!
    这样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姜沃还实景模拟了一下共事场景。
    她对媚娘笑道:“若是这两人议事,大概会是这样吧——”
    “刘相问起对一事的处置,王相就会答道,别问我,去问某某。”
    **
    裴行俭若是知道这一场对话,必然要道:姜侯神算!
    话说王神玉终于到场后,裴行俭轻轻咳嗽了一声,然后以目光示意刘仁轨,求你,别急。
    主要是也没啥理由可急,随着王神玉进门,这都堂中的刻漏刚刚响起,说明王中书令到的很准时,并没迟到。
    刘仁轨勉强压住的火,在讨论第一件事的时候就再次熊熊复燃起来。
    第一件事正是刘仁轨根据过去治理百济的经验提出来的:“每逢天灾,必有黑心商户要囤货居奇,欲发国难之财。若不杀住此风,朝廷哪怕有常平仓放米,也是杯水车薪,终不能抑米价。”
    他说到‘杀’住此风的时候,杀这个字,可不是形容词。
    在场众人都感到了杀气腾腾,想来是毫不夸张的动词。
    裴行俭刚要开口,就见刘仁轨根本不看他,直接盯着王神玉问道:“王中书既然是总任官,可知昨日京中粮米铺中米价几何?昨日新入常平仓的五谷与救荒粮的数目又是多少……”直接四五个问题砸了过去。
    说来,王神玉来开会的时候还带着自己的杯子。
    他很讲究,从来不用各衙门的公用杯盏。此时他与刘仁轨是分列左右两首位,听对面刘仁轨如此诘问,他也不急。
    先示意大议会上随侍的宦官,给他杯中注入热水。
    热水入杯,在场诸人都闻到了清淡却明显的药草气息。有比较懂行的,还能闻出来,这是冬日保养所用的饮方,苏子人参饮。
    王神玉开口道:“常平仓之米价等事,刘相可问户部尚书岑文倩,囤积居奇有违律法的商户查处事,可问大理寺卿狄仁杰并京兆府尹……”他声音不紧也不慢,把刘仁轨方才问的问题,归属何人挨个告诉他。
    刘仁轨虽然须眉皆半白,但没有慈和之态,依旧虎目含威,好容易耐着性子听完,立刻追问道:“我只问你知不知道!”总揽备灾事的宰相,难道不清楚这些事?!
    王神玉淡然道:“昨日事,等他们今日各自回了,我不就知道了吗?”
    还端起眼前苏子人参饮喝了一口,叹道:“刘相在急些什么?莫不是刚从东海回来水土不服有些上火?”
    刘仁轨原本上不上火不知道,但此时是真的火噌就上来了。
    当即拍案而起。
    都堂中更是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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