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爷,你便这般两手空空的进去?”
    周寒微笑,抬抬衣袖:
    “这位邹尚书为人清高,除了爱断案,便是爱书法了。这里有一卷褚遂良真迹,我也不敢直接送到邹尚书面前,看看到时候请人转递吧。”
    进府前他小心整束了衣衫,请人传了话,得了消息便跟着管家,径直到了邹静书房。
    邹静正伏案运笔疾书,听到来人并不抬头。周寒只在门口恭敬站着,许久邹静才放下笔,抬头看他一眼:
    “周寒是吧?”
    周寒行个礼才回话:
    “学生见过邹大人。”
    邹静站起身走近,上下打量他一遍,忽然问道:
    “张其之说,当年我那卷断案集是你为我校正的?”
    周寒又行一礼:
    “不敢称校正。有幸读大人的著述,自觉受益匪浅。”
    邹静又上下打量他:
    “我知道张其之颇欣赏你,视你为门下第一得意弟子。但我却是不信,你能一夜之间将半尺高的断案集校正一遍?”
    周寒抬头看看邹静,张口开始背诵一段文章。统共背了约一刻钟有余,中间只做一次停顿,背完之后,神色不卑不亢的又行个礼:
    “学生失礼了。”
    他背诵的内容,正是邹静所著断案集中的一段文字。
    邹静听完,却哈哈笑开:
    “哈哈哈!果然如张其之所说,你这小子傲的很。不过有这般过目不忘的本事,傲一些倒也无妨。我邹静不是嫉贤妒能的人,刚才不是故意难为你,只是试探试探你是否真如张其之所说那般天上有地下无罢了。”
    他走到书桌后坐下,和和气气的指指一旁的椅子:
    “坐吧。你从进门行了四个礼了,我若不让你坐,倒显得我这个年长的没有礼数了。”
    周寒道了谢,走到椅子上坐下:
    “学生这次来求见大人,想必陈大人已将意思代为转达。自岳父被软禁,内子忧思成疾;又听闻陈夫人病倒,更是日日以泪洗面。学生不敢求大人网开一面,只求能见他们一面,成全内子一片孝心。”
    邹静转身对着他:
    “你的事张其之已写信告诉我。我已回信告诉他,让你直接来见我即可。不想你却又通过陈颂求见,想必是没有收到他的信吧。”
    周寒点头:
    “张先生人在山西。近来因灾民流离,西北不太平,恐怕路上书信不畅通也是有可能的。”
    “大概是吧。”邹静叹一声,“陈侍郎之事,我也是奉皇命行事,不得已而为之。你是张其之的学生,既然有一面之缘,也算是我半个学生,这个忙我不会不帮的。见面的事,我已经让他们安排下去了。待会出去,张管家会带你去见刑部的一位宋指挥,让他安排就是了。”
    周寒立刻起身行礼道谢:
    “学生感激不尽。”
    邹静摆手微笑:
    “长江后浪推前浪,雏凤清于老凤声,今日我还敢当你喊我一声老师,恐怕来日你就是天子门生了。朝廷的将来,只怕还要靠你们这些出类拔萃的年轻人。”
    陈方驾着马车一直在邹府附近等了许久,才见周寒随邹府中一位中年人出来府门,周寒只从袖中拿出一卷书册,递给那位中年人,然后便行礼告辞。他等那中年人进了尚书府才急忙迎上前去问道:
    “姑爷,怎么样了?”
    周寒顾不上说话,匆匆忙忙上了马车才道:
    “快回别院准备准备。事已成了。今晚天黑之后,从后门找宋指挥,让他带我们进陈府探望陈侍郎他们。”
    ☆、第29章 夜访陈侍郎
    方青梅早与长寿将要带的东西提前准备好了。周寒心细,问了一遍准备的东西,又请宋大夫来,商议之后添了些补药进去:
    “这些入口的东西多带些,还是自己带的放心。其他穿的用的,将来托人带进去也无妨。”
    日头未落,周寒便吩咐周管家将晚饭提前,方青梅吃了几口便放下筷子:
    “我吃不下。”
    周寒叹道:
    “这一个多月你比从前瘦的太多了,这样叫陈侍郎他们看到怎么放心?”
    方青梅摸摸自己的脸,笑道:
    “原来我是瘦的啊?那天照镜子我还想,怎么圆脸变成长脸了。如果爹娘他们问起来,我就告诉他们,北方的馒头是圆的,吃多了所以脸圆;南方的米都是长粒的,所以我的脸又变成长的了。”
    周寒笑着摸摸自己的脸:
    “那我从小吃米,脸一定是长的了。”
    方青梅仔细盯着他看了会儿,一本正经摸着下巴:
    “你应该是从小爱嗑瓜子吧?我看你是瓜子脸。”
    周寒笑着,索性也搁了筷子。他知道方青梅心中不安,便坐在偏厅边等着天黑边和她聊天,正好也借着闲聊消磨掉她心中的焦虑:
    “香积寺的菩萨果真格外灵验。我们刚拜了菩萨,事情就有了进展。”
    方青梅认真道:
    “事情的进展是你连日奔波才挣来的,怎么能算到菩萨的功劳簿上?菩萨如果真的灵验,爹娘就不会遭受这种无妄之灾了。”
    周寒听了她这话,问道:
    “你不信菩萨?”
    方青梅默了默,道:
    “我……白天不怎么信。晚上信。”
    “……”
    “晚上很黑,我怕黑,所以……常常默念菩萨保佑。”
    周寒忍不住轻笑:
    “人家说临时抱佛脚,你这才是真正的临时抱佛脚。那你白天怎么又不信呢?”
    “小时候住玉门关,爹常常出门,我一个人和奶娘在家。奶娘晚上睡得早,我经常睡不着,所以总是害怕。”方青梅放低了声音,似乎觉得承认自己怕黑有些不好意思,“后来我跟爹说,他告诉我,这世上是没有鬼神的。所谓鬼神,都是人编造出来吓唬自己的,都是假的骗人的。爹不信,所以我也不信了。”
    “我不信鬼神,也不信命。爹还说过,人的际遇都是自己努力挣来的,信命有什么用?”方青梅又说道,这次口气中多了些愤愤不平,“刚来京城那阵子,母亲带我出去串门。有个什么官家的小姐,背地里玩的时候,说我像假小子,还说我命硬,克父母,刚出生克死了母亲,长大又克死父亲,所以才落得无父无母的下场。可是我才不信她说得这一套!我哪有那么坏,为什么要害自己爹和娘?当时真是把我气坏了。”
    周寒听得一阵沉默,心里无可避免的疼了一下。他这会只恨自己不能回到从前,若是有那本事,当即便要回到那时候,好好的为小时候的方青梅出一顿气。
    一直听方青梅说陈家对她很好,没想到她还有这样被人欺负的经历。仔细想想,方青梅这样的身世,无父无母,寄人篱下,又在京城这种人多口杂、捧高踩低的地方,小时候怎么可能不被人指点欺负?
    两人说着说着,天色渐渐黑了。周管家来回马车收拾好了,两人便从别院出发,一路向陈府去。周寒上了马车,心中还想着方青梅说得小时候的事,马车隆隆走着,他忍不住又问:
    “那件事后来呢,陈家有没有为你出头?”
    “你说那小姐说我克父母那事吗?”方青梅起先没反应过来,问清楚之后,随即得意道,“后来就没人敢了。那小姐敢那样污蔑我,我一气之下动了手,把她打哭了,还拿墨涂了她一脸。从那以后,他们就再也不敢当面说我坏话了。背地里我就不知道了,大概还会说吧。不过反正我听不到,就随便他们了。”
    “……”
    “当时我打了人,本以为母亲一定会罚我。”方青梅一时沉浸在幼时的回忆中,“从前在玉门关我打了人爹还罚我跪着背三字经,可是母亲却一个字也没有责骂我,向我把事情问清楚之后,说这不是我的错,是那个小姐不懂事。”
    “陈夫人十分明事理。”周寒斟酌着词句,微笑着又道,“方姑娘你,也神勇的很。”
    方青梅点点头:
    “周公子你不必讽刺我,我确实是很神勇。母亲也是个好人。那时候刚到陈府,我总觉得叫她娘有些张不开口,不过从那件事以后,我就真心把她当做自己的娘了。”
    话说到这里,便带了几分伤感。周寒撩起车帘看看外头,轻声对方青梅道:
    “离陈府不远了。待会见到了陈夫人,千万不要太伤感。她的病情,宋大夫尚未让她自己知道。”
    方青梅顿时红了眼圈:
    “……我知道了。”
    等到了陈府后门,天已经黑透。
    马车远远停在胡同口,门口有守卫的士兵。陈方先下了马车去找宋指挥,稍后便见宋指挥也到了胡同口,低声与周寒道:
    “人不宜多。只请周公子与夫人进去吧。”
    一旁陈方笑着往他手中塞了一张银票:
    “辛苦大人,这个请大人吃酒的。我从小跟着陈大人服侍,大人待我情深义重,还请大人行个方便,让我也见见陈大人。”
    宋指挥迟疑一下,点点头:
    “好吧。几位跟我来。”
    三人跟着到了门口,宋指挥朝守卫点点头,只说了一句:
    “这是来为陈夫人看病的大夫。”
    一行人便进了陈府后院。
    进去一个小院,仍有士兵守卫。绕过一条小路,又是一个青砖小院,前头是佛堂,后头几间简陋屋子,正是往日陈家下人住的地方。宋指挥停住脚步,支开两个守在房前的士兵,低声对周寒道:
    “周公子,你们进去吧。半个时辰之后我再来送你们出去。”
    周寒道了谢,与方青梅和陈方沿着砖石小路到了门前。方青梅却突然停住了脚步,周寒看她一眼,借着月光看到她眼中盈泪,轻叹一声,掏出帕子递给她,然后稍一迟疑,便拉住方青梅手腕,走到房前,敲了敲门。
    来开门的却是陈禀,看到三人一时又惊又喜。陈方按捺不住先跑了上前一把拉住陈禀的手:
    “老爷!”
    方青梅也跟着喊了一声“父亲”。
    喊了一声,两人眼中泪水一齐滚落出来。
    “青梅,陈方,你们两个哭什么,没事,我在这里很好,很好,并没有受什么委屈。”陈禀扶着两人的双手微微颤抖,身上布衣旧袍,比起三个月前清瘦不少,只是神情还算镇定,打开房门拉两人进门,又看了看走在最后的周寒,说道:
    “快进来说话吧。”
    房中只有简单的桌椅条凳,一盏烛光颤颤巍巍,搁在中间一张陈旧八仙桌上。周寒进了门目不斜视,先整束衣衫,向陈禀面前一跪,恭恭敬敬磕了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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