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脚步声,凌乱厚重,彻底搅乱了周遭平静。
    她略微无力的眼皮终于是微微而抬,目光再度下意识的锁向了那不远处开着的雕窗。
    仅是片刻,偏殿的殿门声也吱呀而想,几道小跑的脚步声迎了几步,却又突然间戛然而止,随即,徐桂春那颤抖震惊的嗓音微微而起,“皇,皇上?”
    皇上?
    颤抖的嗓音入耳,思涵眼角一挑,心口陡然一缩,瞬时间情绪凌乱升腾,却是不知该喜还是该怒。
    活生生受饿两日,而今精疲力尽,浑身颓散之际,那人,终归是出现了,出现了呢。
    她忍不住稍稍转眸,目光朝那不远处的殿门望去,则是不久,屋外那冗长凌乱的脚步声,终归是在门外全然停歇,一时,四下突然间诡异寂静,森冷压抑得令人心头发怵。
    而后,沉寂压抑的气氛里,突然,有一双手轻轻的触上了不远处那道朱红壮然的殿门,随即微微用了力道,小心翼翼的推开。
    瞬时,殿门吱呀而响,逐渐而开,一股冷风顺着那屋门的缝隙蓦的灌了进来,竟是差点将软榻旁的那盏烛火拂灭。
    思涵瞳孔一缩,森然而望。
    那殿外,光火一片,灯笼重重。而那抹颀长修条的人影,正静静立在门外的光影里。
    也不知是否是他背光而立,或是肿胀虚弱的眼睛神色不稳,此际,她着实有些看不清那门外之人的脸,直至,那门外之人独独踏步而入,缓缓朝她醒来之时,待离得近了,她才看清那人满身的明黄龙袍,以及,那人满面的玉色面具。
    他依旧戴着面具,将整个脸全数覆盖,徒留几个孔隙留着鼻眼,无端给人一种凉薄清冷之气。
    思涵略微努力的勾了勾唇,漫不经心的冷笑,随即便再度合了眼睛,不再朝他观去一眼。
    她的确是累了,甚至腹中扁平,似要被饥饿榨干一般。
    她也着实未料,这人终于妥协的过来,竟仍旧面具遮容,刻意在她面前隐藏。 他如此之为,究竟在顾虑什么?是满腹的心虚,不敢面对她颜思涵,还是,如今已荣登宝座,满身威仪,是以她这东陵而来的囚徒,早无资格瞻仰他神圣的容颜?
    思绪翻转摇曳,越想,心底的冷嘲之意便越发浓烈。
    则是不久,那道平缓的脚步声径直停在了她身边,周遭,也再度全然的恢复了平静。
    此番不必睁眼,也知那人正立在软榻旁,居高临下的望她。只是啊,他那双深邃的瞳孔,无论是带笑还是带怒,无论是复杂升腾还是温润春风,她皆是见过多次,熟悉至极,但如今明明费尽心力的将他引了出来,此际,竟突然心口揪痛,凌乱的思绪狂涌,她竟是,就这么突然而然的不想看他了。
    “长公主。”
    沉寂的
    气氛里,一道平缓的嗓音扬来。
    意料之中的,这嗓音如上次在御花园听到的一样,嘶哑厚重,陌生如初。
    心口的揪痛越发剧烈,她依旧闭着眼,努力的勾了勾唇,随即强行按捺心绪,冷笑而道:“不过是你大周的囚徒罢了,哪里还是什么长公主。”
    说着,努力的扯高嗓子,阴沉而道:“连续多日,大周皇上皆避而不见,如今,你终于有空,来看看本宫这阶下之囚了?”
    明黄之人眉头微蹙,玉色面具下的瞳孔,蓦的深了半许。
    他并未立即言话,深邃的目光逐一在思涵身上打量几圈,最后不动声色的凝在了思涵那蜡黄不堪的面上,平缓暗哑的道:“这世上,想必从来无一名阶下囚,能入住宫闱,能锦衣玉食,更还能在禁宫中肆意走动,奴役成群。长公主你,何来囚徒之说。”
    这话一落,转眸朝殿门外恭敬而立的宫奴道:“速去御膳房催膳,务必多端些清粥过来。”
    宫奴们战战兢兢的应声,不敢耽搁,小跑离去。
    思涵则冷笑出声,“虽是锦衣玉食,但终是出不得这行宫半步。此番受困于此,满身束缚,与阶下囚有何分别!”
    明黄之人静静凝她,并未言话。
    连续几日处理朝政,休息不佳,是以他那双深邃的瞳孔也攒满血丝,甚至神韵之中也稍带疲倦,然而即便如此,他依旧站得端正,满身的威仪难掩。
    他也不曾理会思涵刻意的嘲讽之意,仅是嗓音微沉,平缓而问:“东陵长公主如今,竟连看都不愿看朕一眼了?”
    “大周皇上不愿真面目以对,本宫睁眼而看,又有何意义?皇上这玉色假面虽是好看,但皇上莫要忘了,你这双眼,你这身形,本宫早已是看过无数遍,如此,既是熟识,又为何相避?”
    思涵依旧合眸,嗓音嘶哑冷冽。
    满身的无力感,越发浓烈厚重。她的确无心与他拐弯抹角的言话,奈何身上又毫无筹码,更无能真正威胁到他的东西,如此一来,除了逞逞嘴上之能,拐弯抹角的与他周.旋,却也别无它法。
    “这世上有些人,不过想象罢了。朕也早已说过,长公主对朕,许是认错人了。”
    仅是片刻,他再度平缓无波的言了话。
    这话入耳,思涵笑得不轻,甚至绢狂笑然之中,气息不匀,整个瘦削残败的身子抑制不住的剧烈咳嗽。
    这般咳嗽,无疑是快要将心肺都咳出来一般,甚至紧必的眼角,也抑制不住的呛咳出了泪。
    随即,一双手突然搬着她的肩膀将她扶着坐了起来,她身子抑制不住的后靠,则恰到好处的靠入了一方略微温软的怀。
    瞬时,一股浓烈的龙涎香盈入了鼻子,突兀刺鼻,甚至这种味道,贵气沉木,但却也全然压制住了他身上本来的淡淡墨香。
    思涵眉头一皱,心底越发气得不轻,咳嗽,也莫名的越发凶猛。
    这人无疑是无所不用其极,为了达到掩藏往日身份的目的,不仅要在她面前戴上面具,更还要刻意的改变身上的味道了呢!
    思绪越发的层层起伏,犹如排山倒海一般,复杂如潮。
    她眉头皱得越发的紧,喉咙都已全然咳痛,却也正这时,耳畔突然扬来一道极为难得的叹息,随即,一只手贴上了她的后背,轻轻的拍打为她顺气。
    她强行忍耐,脸颊全数憋得通红。
    待得气息稍平后,她终归还是睁了眼,转头凝向了他。
    此番近距离打量,他瞳孔中的深邃与复杂一丝不落的印刻在眼,依旧是熟悉至极。
    思涵略微颓然无力的朝他勾了勾唇瓣,嘶哑凉薄的道:“这世上,虽有容貌相像之人,但身形气质甚至与言话的方式皆不可能全然一致。再者,本宫并非愚昧,更非眼瞎,便是认不出旁人,但对本宫的夫婿驸马,自然,认得一清二楚。”
    森凉的嗓音,卷着几许不曾掩饰的鄙夷与怒气。
    却是这话一出,那明黄之人的瞳孔蓦的跳跃起伏,甚至连那只扣在她肩膀的手,都乍然的僵了起来。
    思涵深眼凝他,不再言话,待得片刻后,她咬了咬牙,终归是极为努力的抬起了手,一点一点的朝他靠近。
    他蓦的回神过来,深邃瞳孔中的起伏犹如变戏法般了却无踪,眼见思涵的手一点一点的朝他的面容靠近,他神色越发一深,随即薄唇一启,平缓暗哑的道:“有些事,虽无从解释,但也自有它发生的道理。而今这天下之中,风云变幻,行事皆束手束脚,从而不得不多长一份心眼,多计一番,不容有……半分的闪失。”
    这话,略微的幽远朦胧,然而却不在思涵的计量之中。
    她犹如未觉一般,指尖仍是努力的朝他面容接近,却待即将要触碰上他那玉色的面具,奈何,他突然伸了手,那只凉薄的手顿时将她的手腕握住,也下意识的将她的手逼停在了半空。
    思涵面色一沉。
    他则平缓而道:“长公主,该用膳了。”
    这话刚落,屋门外恰到好处响来宫奴恭敬小声的嗓音,“皇上,晚膳送来了。”
    “摆桌,端进来。”
    明黄之人顺势握着思涵的手齐齐放下,平缓暗哑的出了声。
    宫奴们不敢耽搁,顿时小心翼翼入屋,待将晚膳彻底拜访在软榻前方的矮桌上后,便顿时恭敬告辞,转身出殿。
    屋内气氛,再度恢复了平寂。
    思涵瞳色起伏,神情复杂阴沉。
    明黄之人则亲自端了粥碗,手执圆勺,竟自然而然的舀上了一勺清粥朝思涵唇边递来。
    “你两日不曾用膳,此番先吃些清粥,润润胃。”
    思涵无心食欲,冷笑一声,“怎么,堂堂的大周帝王,竟还怕本宫这阶下囚亡了?”
    “自然是怕。没了长公主你,那东陵,自然也不易与大周同盟才是。”他漫不经心的答得自然。这话一落,手中的勺子再度朝思涵唇瓣递近半许。
    思涵对他的动作全然无动于衷,甚至稍稍侧头,低沉沉的道:“我东陵不过破败之地,你既连对付东陵的本事都有,难不成还怕收服不得一个东陵?”
    说着,嗓音一挑,语气也越发直白凛冽,“你究竟想作何!便是要与我东陵好生同盟,你此番将本宫困于这楚京又是何意?若你当真有意同盟,本宫自能签下盟书,随即速速回得东陵,全然无条件的亲自配合你攻打东陵……”
    话刚到这儿,情绪也逐渐激动,奈何后话未落,身后之人已平缓出声,“配合攻打东陵之事,此番不劳长公主费心。长公主此际,是该好好引粥,若是不然,倘若长公主性命受危,东陵人心惶惶,才该是最为狼藉之事。”
    说着,嗓音越发幽远,“想来长公主绝食的初衷,不过是要引朕出来,而非是要真正绝食,与自己的性命,过不去。”
    思涵瞳孔一缩,下意识的噎了后话。
    他怎微微一笑,指尖的勺子再度朝思涵递来。
    “不劳费心,本宫能自己吃。”
    思涵冷冽一声,嗓音一落,便要自行抬手夺过他手里的粥勺,奈何浑身的乏力越发严重,此番竟是努力伸手,也不过仅能将手半举,全然无法够着他指尖的勺子。
    “还是朕来喂长公主吧。长公主若要逞强,自可在身子骨养好之后,再逞强。再者,此番留你在楚京,自然也有朕的用意,若是长公主有心听,便先将这碗粥喝下,再听朕好生言道。”
    这话一落,手中的粥勺仍旧朝思涵的唇瓣靠近半许。
    思涵僵在半空的手并未放下,仅是稍稍回头,满目复杂的凝他。
    他深邃的瞳孔平和无波,见她打量,竟还逐渐溢出半缕笑。
    那笑容有些云淡风轻,却又莫名的夹杂几许掩饰不住的复杂与疲倦,甚至于,他那双眼球,也是血丝布满,狰狞赤红,竟也是无端的给人一种悚然之意。
    “如长公主这种精神状态,若再不用粥,许是等会儿连听朕话的力气都无。”他也静静的凝着思涵,二人无声对峙。眼见思涵半晌不动,他神色几不可察的动了动,再度出声。
    “这粥,本宫自然要吃。只不过,便是不吃粥,本宫,尚且还未弱到连听话的力气都无,皇上如此之言,莫不是,太过小看本宫。”
    她也回得干脆,嗓音依旧疲倦嘶哑,却是未待尾音全数落下,她便瞳孔猛缩,脑袋,也分毫不计后果的朝他的下巴撞。
    此番动作,她无疑是咬着牙下足了力道。
    明黄之人全然不防,瞳孔骤然一缩,暗惊了一下,却也是来不及反应,下巴便猛烈一痛,霎时之间,竟是还来不及朝后退缩,思涵便已加足了全身之力朝他一撞。
    顿时,他身形不稳,整个人跌倒在榻,手中的粥碗与勺子当即落地,啪啦作响。
    思涵瞳色一狠,整个人陡然朝他趴去压住,随即强行咬牙努力的伸手探上他的面具,猛然揭开。
    瞬时,层层精兵涌入大殿,纷纷拔剑而起,却也正这时,一道怒斥阴沉之声陡然响起,“滚出去!”
    森冷薄情的两字,威仪重重,却也杀气重重。
    精卫们面色一变,目光朝那一上一下叠在一起的二人望了一眼,随即不敢耽搁,顿时纷纷垂头犹如逃亡一般迅速出殿。
    周遭气氛,再度沉寂了下来,光火摇曳,影子重重。
    奈何,思涵却觉得冷,那一股莫名而来的凉意,漫遍全身,竟令自己抑制不住的发颤起来。
    身下这人,容色极为上乘,俊然如玉。那面容,无疑是轮廓分明,清雅之至,甚至于,他那五官也恰到好处的分布在脸,精致挺拔,此番乍然观望间,无疑是给人一种,难以言道的俊美风华。
    是的,俊美风华。
    但却熟悉至极,刻骨铭心。
    曾也记得,往日虽对他极为的抵触不喜,鄙夷针对,但也每番会觉这人生得好看,温润如玉,是以即便盯着佞臣头衔,竟还能惹得满京之人追逐疯狂。
    曾也记得,当日离京施粥,甚至还有人当街拦马,就为给他送上一篮子蔬菜,就为得他一记笑容,甚至还曾记得,当日青州河畔,月色沉浮,所有所有的皎洁月光全然打落在他身上,衬得他如即将羽化消失的谪仙。
    美。
    那时的她,虽面上不承认,但心底终归是认为这圆滑腹黑之人极为风华如玉,容貌蹁跹上乘。
    只奈何,此际这人的容貌在她眼里,竟是从未有过的刺眼,甚至狰狞。
    虽早已料到他的身份,但心底终归存着几许疑虑,但如今所有疑虑随着他的面具跌落散开,疑虑也骤然被凉薄洗尽,剩下的,则是一方方难以言道的心凉,甚至心寒。
    她突然觉得,若是此人真正亡在了那京郊的猎场,也是极好。如此一来,便也证明她颜思涵最初至少不曾信错人,救错人,更也不会如此际这般震怒后悔,后悔自己以前竟三番五次的对这白眼狼心软宽容,从而亲手,铸就了今日受困楚京的恶果。
    “摄政王。”
    短短三字,她说得极为缓慢,甚至每个字眼,都是咬牙切齿狰狞重重的说出来的。
    然而,他却犹如无事人一般,血丝布满的瞳孔静静凝她,却是片刻后,竟突然勾唇而笑,风华柔和的朝她道:“长公主,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
    岂能别来无恙!
    思涵满面起伏,瞳眸瞪大得几尽碎裂。
    她强行努力的伸手,揪住了他的衣襟,嘶哑震怒的道:“岂会无恙!你如此戏弄本宫,算计本宫,可是有趣?本宫如今俨然已是你蓝烨煜的阶下囚,高高在上的你,可是觉得欣喜?”
    一股股寒凉惊怒之意,不住的上腾蔓延,气焰越累越多,似要将整个人都全然炸裂一般。震怒至极,思涵浑身都开始抑制不住的发抖起来。
    怎么敢!这人怎敢如此的胆大妄为,全然将她颜思涵玩弄于鼓掌间!本还以为这人以前盘踞在东陵,不过是想翻了东陵的天,却是不料,这人全然不曾真正看起东陵,他的意图,竟在这天下,竟是意在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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