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程谨在分别的路口叫住她,说好了明日一同出门,云珏心不在焉的摆摆手,转身回房。
    赵程谨看着她的背影,良久,吐出一道绵长的叹息。
    你看上谁不好,偏偏看上他。
    ……
    云珏回房后,彩英给她卸妆洗漱,刚备好热水,一回头就见云珏盯着换下来的裙子出神。
    彩英略略怔愣,明白过来。
    今日的女郎,原是怀着十分的期待出门的。
    看着这裙子,她定是想起了白日里开心筹备的事。
    只是再看云珏,她脸上其实并无太多愁绪伤感,取而代之的,是那紧皱的小眉头,仿佛在思索什么。
    彩英心头一软,温声把她哄去沐浴。
    云珏也配合,乖乖钻进桶里,被热水一包,又有彩英妙手推拿,她整个人松懈下来。
    趁着这个时机,彩英开口问:“女郎还在难过吗?”
    云珏微阖的眼睁开,脑袋枕着木桶边沿盯着彩英倒过来的脸,不说话。
    彩英乖巧而不失有度的说:“其实奴婢一直都很好奇,只是不敢问女郎……”
    云珏今日全部的怒气值都点在了那个采花贼身上,这会儿还挺温和:“好奇什么啊?”
    彩英说:“尹家郎君的样貌身世,为人品性,的确无可挑剔。这样的人不敢说满大街都是,但在陇西时,在姑娘还没有认识尹郎君前,其实也不乏有类似这样的人。”
    “尹郎君各样条件自是略胜一筹,但奴婢好奇的是,如果女郎喜欢的是这一类,为何从前遇上类似的,连一个眼神都没多分,偏偏是尹郎君,便一头扎了进去?”
    这话一出,云珏扶着桶壁坐起来,神情竟与被尹叙质问时微妙的相似。
    不愧是多年伺候的忠仆,开口就是精准打击!
    彩英眼珠一转,笑笑:“女郎若不愿意说,奴婢便不问了。”
    然下一刻,云珏又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喃喃道:“难道是因为这个?”
    这回彩英闹不懂了,“什么因为这个。”
    云珏转过身,两只小爪子搭着木桶边沿,迫不及待拉着彩英一起分析:“我明明感觉到,尹叙对我的态度已经有很大的转变,而且……”
    少女的脸蛋噗得充红,羞涩令她声小:“而且我以为,他今日会跟我说什么情话的……”
    彩英万分认真的听着,时不时点点头,嗯嗯。
    “可是……”云珏倏地扬起头,顶着未散去的羞涩红晕生起疑来:“我今日一看到他就觉得不对劲,像是心里憋了什么事,连带着情绪也不似往日那般镇定自若。我看来再寻常不过的事,到了他眼里,好像就成了罪大恶极。”
    这件事,自然是指云珏预想了尹叙会失约的情形,早已在心中做好准备。
    而尹叙犀利察觉了不说,且对此难以接受,还把荷包都要回去了。
    彩英听完就一个想法:毛病!
    “世事多变,谁也保不齐会突然发生个什么事,女郎事先多做个设想以应意外,这有什么问题?难不成多作个设想,便是质疑他的人品了?再者,他也的确爽约了呀?您都没怪他害您等了一晚上,他竟先发火,这没有道理!”
    云珏听得小脑袋直点,对对对!这就是我想说的!
    果然,女孩子之间的倾诉,从来就不是为了听道理,而是听一个顺心。
    不想彩英话锋一转:“那这件事,与女郎喜欢他的原因有何关系?女郎方才说‘因为这个’,这个是指哪个?”
    云珏怔了怔,脸上的表情慢慢淡下去,轻轻舔了一下唇。
    彩英没急着问,而是先帮她沐浴,待人出了浴,暖暖和和卷进被窝时,她才在床头坐下,继续这个话题。
    这个时间,云珏也想了许多,等彩英一来,她便打开了话匣子。
    “你还记不记得来长安那个晚上?”
    彩英当然记得,那日赵家郎君终于撑不住在路上发了病,可把云珏吓坏了。
    之后尹家郎君如神兵天降,不仅安置了赵郎君,甚至在发现女郎独自掉眼泪时,礼貌却不失温柔的陪了她好一阵,直接将人哄笑了。
    当夜,彩英其实一直都在旁边守着。
    她最是清楚云珏的性子,平日里爱玩爱闹,总是让旁人觉得她好像永远不会难过,不会有坏情绪,但其实,她只是不喜欢叫人瞧见自己这个模样。
    所以,当尹叙出现的时候,彩英深怕他会上前搭讪。
    结果,那位英俊的郎君只是默默地看了女郎一眼,然后转身准备回房。
    彩英当时就很矛盾的想,这人真是既贴心,又冷漠。
    谁料想,最后竟是云珏主动上去拦住他。
    紧接着,两人因为一碗面破冰,甚至一同出门转了一圈。
    打那以后,云珏便完全从背井离乡远赴长安的愁绪中走了出来。
    彩英不理解:“那晚奴婢也在旁,难道是因为尹郎君陪您吃了一碗很难吃的面,又或者他宽慰了您,才叫您对他动了心?”
    云珏闻言,踟蹰的点点头,又很快摇摇头。
    彩英哭笑不得:“到底是也不是?”
    云珏撇撇嘴,两手垫在脑后,娓娓道来。
    从小到大,除了最初几年的被迫离别,她几乎没有离开过父母亲友。
    从上路开始,每离家远一点,时间长一点,她心中堆积的不舍和思念就多一点。
    一番日积月累后,情绪终于在赵程谨这根稻草上坍塌了。
    尹叙便是这时候出现的。
    他明明时时都端着对无关外人冷漠疏离的原则,却又处处透着一份温暖的善意。
    然后,他带她出去散步透气,他们边走边说话。
    在云珏认识的人中,他大抵是将看破不说破执行的最为彻底的人。
    他不问也可一眼看破,却知而不宣,又会在知情识趣的默然中有意无意给些鼓励。
    与他相处,云珏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舒适感,不知不觉就将想家的事情说了出来。
    尹叙闻言,既不猜她因何离家,亦不问归期何时,他只是一边留意着身边的人群,一边随口道:“何不换个立场来想呢?”
    她一愣,脚下的步子朝他靠拢,主动避开迎面的人群,好叫他轻松些,问:“什么意思?”
    尹叙并未留意她,继续道:“女郎这样年轻,往后定还会遇到不愿做却又不得不做的事。但无论经历任何事,总能有藏匿着的好处和惊喜。譬如——”
    “离了家连一碗好吃的面都吃不上,但会遇上整条飘香的夜市街;又譬如,离开亲人会独自面对许多麻烦的事,但也会遇见有趣的人。如果有一件事不想做却一定要做,不妨去看看有没有只有做了这件事才有的好处和收获,权当是个寄托。”
    最后一句时,尹叙恰恰好回头看了一眼,青年随口却又真切的宽慰,并着温和的眼神,直直撞进少女眼中,又直奔心头最柔软处。
    寄托吗?
    那时她想,若这一趟遇上的是你这样有趣的人,似乎也没那么糟糕。
    尹叙一番话,被云珏听进了心里,也神奇的将那些负面悲伤的情绪一扫而空。
    只是没想,这个令她心中动容的青年,第二日便爽快的道了别。
    明明还是这个人,却没了前一夜那种温柔细腻,而云珏也意识到,他们不过是萍水相逢,或许以后都没什么机会再见面。
    但更没想到的是,他们重逢的那么快。
    古木葱茏的国子监里,朝阳在古法方砖的小道上铺开一片灿烂金黄,她愣愣的看着那个修长挺拔而又眼熟的身影,心里隆隆直响。
    脑子里有个声音在说,原来,真的会出现有趣的人,是只有走上这条路才能遇上的惊喜。
    因为尹叙,她好像也能慢慢接受这个陌生的地方了。
    彩英听得一愣一愣的,然后用自己的理解能力来解读:“所以女郎会喜欢尹叙,是将他当做了留在这里的寄托?那如果您现在可以回家,或者将军和夫人来到了身边,那是不是就……”
    就不喜欢了?
    云珏的小脸刷地严肃,“当然不是!”
    “正如你所言,陇西既不差文人才子,也不缺能人悍将,但在我眼里,他们和尹叙就是不一样啊。”
    云珏作为陇西云氏的一颗蹭亮的小明珠,岂会没见过优质男儿。
    可云珏长到这么大,见过的郎君毫无例外的分成两类。
    一类,无论什么事都想管着她;另一类,无论什么事都让着她。
    换言之,一种总是想简单粗暴的改变她来适应自己,另一种则是通过改变自己来迎合她。
    “母亲常说,女儿家要活得有模有样,这不假,但只要你想和另外一个人共度余生,那就少不了磨合。可是,磨合与迎合却是两码事。”
    “磨合是商量着来,在保持原貌的情况下,打磨边边角角,让彼此契合。迎合,却是简单粗暴不讲道理的切割拆组,变成另一个样子来实现契合。”
    云珏坐起来,卷着被团儿团住:“我既不想为了谁把自己变得面目全非,也不希望谁将自己肢解扭曲来迎合我,违背本貌,焉能长久?”
    “可我与尹叙相处时,便全无这般的感觉。”
    “他不喜欢我对学业不认真,可他既没有整日板着脸呵斥我评判我,也没有摆出笑脸纵着我看,而是在我的诗词课业下给一个肯定的评价。”
    没人知道,当云珏看到那个印着尹叙名章的红纸花时,开出了多么灿烂的心花。
    “他深受赞誉,却并不引以为傲,更未刚愎自用,冯生一事,想必他筹划已久,且有些铤而走险,纵然我插手是为相助,但终究有些突然又莽撞。可他很快就看懂了,甚至不用我过多解释便可与我里应外合。”
    “就算是我爹娘处在他这个位置,也少不得在事后呵斥我,换了别人更是竭力邀功,但他没有呵斥我教我做事,也没有急于在此事中居功自傲。他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把这件事做成。凭他变通的性格,便可知他不是那种会强迫别人顺应自己的人。”
    “当所有人都感慨于国子监的新貌时,他却在忙着做新的书架分录,把一个个木牌牌亲手挂上去。”
    云珏眯了眯眼,“你都不知道他亲手挂木牌的动作有多迷人!高高的个子,都不用垫脚,抬手一个,抬手一个!”
    “以前,我以为只有沙场上杀敌卫国军功累累的英雄才令人着迷,是他让我发现,能为大事出谋划策,也能对小事细致周到,会更加迷人。”
    “还有在冯家、在霍家,他好像总能看穿我那点小伎俩。怎么说呢……他既没戳穿我,又并未迎合肯定我。他的原则从未改变,可却像是……接受了我?”
    彩英一路听下来,虽为云珏的少女心而动容,却也为现实无奈:“接受了您,又怎么会爽约,还作那般疏离姿态?”
    沉浸在爱意中的少女瞬间清醒,小脸一沉:“这就是问题所在。”
    “先不提他爽约的原因。尹叙生气之前曾问我,我是不是早就做好了他不来的准备,言下之意,似乎觉得我对他有所保留。换个说法,就是我对他并非完全真心!”
    “诚然我习惯对一件事做多手准备,但他们男子的想法有时可能会偏激一些,你看阿谨就知道了!”
    人在书房预习功课的赵程谨忽然打了个喷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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