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给她请了最好的护工,但很多事程东都必须亲手来做,比如帮她洗脸,特意为她买她平时用的那种竹纤维的毛巾,很软,一边轻轻帮她擦,一边对护工说:“她很爱漂亮的,要是醒过来发现脸没洗干净,一定会生气。”
    护工也动容,悄悄对主管的医生说:“这么好的男人,现在很难得了,这姑娘命真好。”
    程东听到,却只是苦笑。人人都说莫澜命硬,是遇到他才有了幸福的可能。其实他们都错了,如果不是因为遇见他,她根本就不会躺在这里,不会离婚,不会失去宝宝,不会一而再地妥协和放弃自己的事业。她会是一位好太太,好妈妈,说不定已经有了梳着两个小辫、蹦蹦跳跳的“小棉袄”,会教她化妆、打耳洞和自拍,并且跟自己信赖的人开了属于自己的律所,做了合伙人。
    无论如何,她都不该躺在这里,靠仪器和一包又一包的液体维持生命。
    程东站在新生儿病房外,看着玻璃房里那些小小的家伙乖乖地躺在床上,含着奶嘴盯着天花板看,小手还没有藕节粗,时不时挥舞着,像要抓住什么。
    骆敬之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跟他并肩站在一起,问道:“你很喜欢孩子?”
    “嗯,喜欢。”
    骆敬之没说话。
    程东看了他一眼,说:“你不喜欢?”
    他目光里有丝复杂,笑了笑:“以前不喜欢,觉得小孩子有什么好,吵闹起来没完没了,不分白天黑夜。万一生病,就更麻烦了。现在觉得,只要生孩子的是我喜欢的人,就算是这样也没关系。”
    程东又把视线转回去:“我一直很想要个女儿,贴心,很乖,可以把她架在脖子上带她去买冰淇淋,买最大的那种救生圈带她去游泳,怎么宠她都没关系。现在想想……其实儿子也很好,调皮就调皮,可以陪他玩沙子、一起踢球、打球,长大了还可以教教他怎么追女生。他想做什么就去做,只要别再做医生就行了。”
    他以前做梦也想不到有一天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引以为傲的职业,竟然成为梦魇。
    骆敬之搭住他的肩膀,沉默了一会儿才说:“等她好起来了,你们就加油生一个,说不定还赶在我的前面。”
    他话里有多少怅惘无奈,只有他自己明白,但除了生死,哪一件不是小事?
    …
    程越峰在肝胆外科住院,时不时会来找程东聊聊。曾经亲近的两父子经历了一段无话可说的冰河期,似乎又终于找到了共同的话题。
    “听说你又要辞职?”程越峰问。
    前一回是为了莫澜,这一回还是一样。
    程东点头。
    程越峰笑笑:“我一直以为你更像老钟,没想到最后竟然要走我这条路。”
    程东看向他:“那你当时为什么辞职?”
    这个问题,这么多年了,他居然没有仔细探究过。
    “你想知道?”
    “嗯。”
    程越峰脸上露出几分骄傲的神色:“因为那个时候我的儿子说他想跟我们一样做医生,还要到国外去读书。我觉得很好啊,只要有这样的志向,我创造条件也要送他到美国去读博士,出人头地。但靠我跟你妈那时候的死工资,要实现这样的愿望是很难的。你妈很固执,属于一条道走到黑的人,不可能辞职,我觉得女同志安稳一点也没什么不好,所以我自己辞职了,下海经商。后来知道你不是我亲生的,那种失落感旁人不能体会,就连你也不能,但那样的初衷才让我有后来的成就,未尝不是命运安排好的。”
    “你相信命运?”
    “以前不信,得了这个病才慢慢信了。我看你也一样,以前是不信的,这回出了这样的事,就以为是命中注定。”他看着他,“终究你还是像我。”
    程东按捺下心头的酸楚,站起来道:“我进去看看她。”
    “阿东,”程越峰叫住他,“要是真不想做医生了,就到公司来帮我。你是我养大的,我不当你是外人。但最好不要是现在,亲者痛,仇者快,你明不明白?”
    怎么能遂了施暴者的心意,而让对他充满期待和信赖的人们失望?
    程东沉默了一会儿,没有回答,径直往病房里去了。
    莫澜又挺过了一回感染,退了烧,脸色看起来又稍稍有了点血色。程东帮她伤口换了药,轻轻帮她活动手臂和腿脚的关节,避免肌肉萎缩得厉害。他揉着她的小腿说:“今天天气有点冷,看来秋天快要过去了,你再不醒,就穿不了漂亮的裙子了,一出院就得包得像个粽子。天冷了水果也少很多,你不馋吗?都那么久没好好吃东西了,邱夜教了我两招新菜,你好了我就做给你吃。”
    这些日子他已经养成习惯,有什么话就跟她聊,当她还醒着,虽然无法得到回应,但他相信她都能听到。
    “长安也来看过你,她说他们店里换了新菜单,有两款蛋糕你还没吃过,肯定会喜欢,她每天都给你预留,这样你随时都可以去吃。吴为你还记得吧?他跟老婆分居,本来要离婚的,后来又复合了,前几天也来看过你;还有王老、章家泽的爸妈……大概都是看到新闻赶过来的。现在的媒体也真是无聊,一家又一家的采访,没完没了,其实报道了又能怎么样,什么都改变不了。”
    他顿了一下,又摸摸她的头,邀功似的说:“不过我没让他们到你的病房来,你这个样子一定不想被太多人看到,所以我不让他们拍,一张照片也没有。”
    只有他的手机里存着她卧床时的照片,每天都拍,分了不同的文件夹,注明日期,算是一种记录。
    “我跟林主任说,我不当医生了,刚才雯雯她爸爸还来问,我告诉他是真的。以后我就有时间了,可以陪你到处去看看,到处去玩,环游世界也没问题。你身体吃不消的话我们可以坐邮轮,去新加坡、兰卡威,或者去越南,像我妈和钟老师他们那样去南极和阿拉斯加也可以,只要你喜欢,我都听你的,好不好?”
    说到这里他往往就无法继续下去。记不清多少次了,他们的对未来的美好憧憬总是被现实的残酷给打断,他实在是怕了。
    他怕他不在的时候她一个人孤单,就把两个小龟带来,放在床头的柜子上。盒子里放了玻璃球和石子,它们蹬腿奋力想往外爬的时候,就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使得病房里不至于那么安静。
    “你看龟儿子都长大了,你那盆乙女心也好好的,等你出院了,我们再买新的多肉回来,宠物也可以再多养一个。不如养龙猫吧?我那天在宠物店看到挺可爱的,吃苜蓿草就行,还很干净,你可以陪它玩。”
    他不敢提孩子的话题,太伤感,怕她即使意识处于沉睡也会受不了。但新的生命毕竟意味着新的希望,她那么想养小动物,多少会有点动心的吧?
    他也不知道他说的话听进去多少,他的建议她满不满意,但那天她切切实实地踢了他一脚,就在他边给她揉腿边跟她说话的时候。一开始像是神经反射那样的一下,他以为是错觉,但继而是手指,然后是眼睑,很明显的反应,他才确信他没有看错——他的澜澜醒了。
    ☆、第73章 知君到身边〔3〕
    莫澜还很虚弱,醒来的时间也很短,看了看他,很快就又睡着了。
    但终归是醒了,主治医生说这是好现象,接下来基本就不会有太大的问题了。
    程东心里总算又一块大石落地,越发要在病房守着,就怕她又醒了,身边没有人。
    莫澜清醒的时候是早晨,真的就像只是好好睡了一觉,到时间醒过来而已。
    程东伏在床边,握住她手,轻声问她:“你醒了?”
    他声音微微有些沙哑,一夜之间下巴长出的青髭还没来得及处理,看起来多少有些憔悴。
    莫澜看了他一会儿,张了张嘴,想要说话。他赶紧用棉球给她湿润嘴唇,又递上吸管,让她先喝水。
    她终于缓过来,说的第一句话却是:“你是谁?”
    程东都懵了,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去把值班医生叫来,问他这是什么情况。
    逆行性遗忘?他不相信这种小说电影里才有的狗血情节会发生在莫澜身上。
    值班医生对莫澜做了例行检查,然后问了她几个最普通的问题:“你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吗?”
    “莫澜。”
    “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医院。”
    “伤口还疼吗?”
    “有一点。”
    “你以前做什么工作?”
    “律师……诉讼律师。”
    问完了,医生在病历上哗哗做记录,然后笑着拍了拍程东的肩膀,就跟护士一起走了出去。
    程东半天才反应过来,问莫澜道:“你……刚刚是骗我的?”
    莫澜很费力地扯出一个笑容:“谁让你好骗呢……”
    “那我叫什么名字?”
    “程东。”他们医生可真麻烦,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真当她傻了呀?
    程东眼睛都红了:“再叫一次……我的名字。”
    “程、东。”
    他俯身抱住她,声音瓮瓮的:“你还有心情恶作剧?我差点以为你真的失忆了。”
    这个坏丫头。
    她想笑,想抬手抱抱他,可是随便一个简单的动作都会牵扯到伤口,隐隐作痛。
    程东抬起头来,抓住她的手贴在脸颊边:“现在什么感觉,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她摇头,其实她也说不上来,但全身都不太舒服这是肯定的。那么多伤口,那么多次感染,用了那么多的药,她现在是个吃喝拉撒都在病床上的半植物人,真的好起来起码得生活能自理吧?
    手心的触感却是真实的,她摸着他的脸,舍不得把手拿开,问他:“你有没有受伤?”
    这是她最想问的问题。
    程东摇头:“那天的事,你还记得?”
    “记得不太清楚了,断断续续的,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有很多人,发生了很多事,她像一个观众,又像亲历其中的演员,虚虚实实她自己也搞不清楚。
    她想睁眼的,可是这个梦跟平时做的都不太一样,她努力了好久,怎么都醒不过来。
    但她始终相信自己能回来,因为有人拉着她的手,不让她走得太远。
    现在她醒了,完全康复还要一段时间,不能说太多话,程东就陪着她,给她放音乐,或者念书给她听,直到她睡着为止。
    听说她醒了,钟稼禾和秦江月也到医院来看她。秦江月仔细看了病历,说:“到底年轻,算恢复得快的。”
    钟稼禾给她舀了汤:“这是我自己炖的生鱼汤,对伤口愈合最好。饿了这么久,终于可以吃东西了,急不得,必须从粥和汤开始。你喜欢什么口味,都可以跟我说,我做好了让阿东每天给你送过来。”
    “谢谢。”
    她还不能完全撑坐起来,但病床可以升降调整角度,勉强让她可以像是坐在他们中间。
    躺了那么久,即使能这样动一动,她也觉得高兴。
    秦江月临走时问程东:“孩子的事,你跟她说了吗?”
    “还没有,我想等她好一点,再跟她谈。”
    即使不说,莫澜当然也知道孩子不在了,他们只是保有相同的默契都没有提起而已。
    秦江月默默叹了口气:“迟早还是要敞开来说的,不要让她闷在心里,闷坏了。”
    程东点头。这也算是一种关心吧?虽然他没料到这件血案会间接改变母亲对莫澜的态度,但现在这样平和的气氛,是他们多少年来梦寐以求的,终是莫澜用鲜血才换来。
    他按住胸口,或许这就是程越峰说的,有些失落和酸楚,除了本人之外,其他任何人都无法想象和体会。
    莫澜开始能够正常进食之后,长安就每天都给她送吃的来。有时是千层面,有时是沙拉和蛋糕。
    “我听程医生说,你出事之前想吃我们店里的水果派,我给你做了,菠萝和苹果的都有,你想先吃哪个?”
    长安捧着纸盒给她选,从她在这病房出现开始,莫澜就总是陷入选择困难症,因为程东不让她多吃,什么都只能吃一点点,胃里最大的空间还是只能留给各式各样的粥和补汤。
    她最后选了菠萝派,一咬果肉馅儿都流出来,沾了她一脸。长安手忙脚乱帮她擦,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你怎么像我吃东西一样,会被人笑的。”
    向来都是别人这样照顾她,她鲜少有机会这样照顾别人,有点新奇,又有点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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