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宸在车里早将外头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听到舒晔通报,眼皮都没掀一下就让舒晔将赵氏的一行人打发到旁边待着。长安城中随便一个老百姓别说是公主仪仗,就是各种级别官员的仪仗都能分得出来,更何况是赵氏。
    李宸自从在灵隐寺遇见过赵氏之后,就觉得此人智商情商都不在线,就算是成了她三兄的王妃,大概也就是能在英王府里扑腾几下了事,翻不起什么大浪来。而且如今两人仪仗迎面碰上,若是个让她有好感的,让一下倒是没什么的。可赵氏凭什么?凭她身边的婢女够无理横行而她本人够趾高气扬?
    李宸将手中的书卷放下,心里觉得好笑,这天都没黑赵氏就开始做梦了。
    舒晔领命而去,那厢的赵氏气得脸色一阵青白,而车内怂恿她去让公主仪仗避让的几个贵女面面相觑,脸色各异。
    而最先说起听说永昌公主曾经避让太子妃轿子的那个贵女则是轻牵了牵嘴角,眸底轻蔑的神色一闪而过。
    这时,另一个贵女侧头过来,悄声问道:“裴姐姐,永昌公主真的避让过太子妃的仪仗吗?”
    原来那名贵女姓裴,名裴晓筠,是当今朝廷大臣裴炎裴侍中的幼女。而悄声问话的这个小贵女,则是当年在英国公府中领着李宸去后花园的李妍君。
    裴晓筠凑至李妍君的耳畔,用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音量说道:“我也只是听说的。”
    既然是听说的,那便十分有可能不是真的。李妍君在贵女圈中长大,对这种表面一团和气内里波涛汹涌的贵女关系早已见怪不怪,平时赵氏仗着自己的母亲,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模样是旁人很不舒服,如今又说将要成为英王妃之后更加不可一世,旁人见着她脸上陪笑暗中都恨不得她倒霉,可李妍君却没想到裴氏这么大胆。
    李妍君差点惊呼出声:“你疯了,她以后可是英王妃!”
    裴晓筠笑着捂上她的嘴巴,“怕什么?你没看永昌公主压根儿就没将她放在眼里吗?”
    李妍君瞪大了眼睛,看看裴晓筠又看了看前方脸色十分不好看的赵氏,马上噤若寒蝉。她没有像妹妹李妍熙那样的好运气让永昌公主青眼有加,母亲便时常让她与长安城中的贵女走动,这些贵女当中,仅比她大半年的裴晓筠与她关系是最好的,因此刚才裴晓筠说起公主避让太子妃仪仗的时候,她才会掺和进来。可如今李妍熙觉得如果安阳公主真要恼羞成怒,倒霉的大概不会是裴晓筠,而是她。
    乌云盖顶的李妍君有些恼怒地瞪了裴晓筠一眼,然后心里七上八下,生怕安阳县主要找她晦气。
    裴晓筠见状,笑了笑,随即撩起了马车窗帘的一角往外看去。只见气派十足的公主仪仗朝城门而去,马车中坐着的是当今圣人最宠爱的公主,也只有安阳这样没脑子又容易被撩拨的人才会妄想着永昌公主会对她避让。
    而此时,一个少年带着两个书童正在长安城外官道的酒肆落座。掌柜和伙计们看到这个少年,都不约而同地在心中赞叹了声好俊的小郎君。
    伙计上前一边擦着桌面一边招呼说道:“您请坐,是否要点些什么小吃?”
    这时少年身边一名较为年长的书童笑着回话:“我们只是路过稍作休息,劳烦你给我灌一壶上好的竹叶青便可。”
    少年才坐定,就听到身边一阵骚动,隔壁桌一个穿着粗衣的大汉看着前方,说道:“你们看,那肯定是永昌公主的仪仗。”
    他话一出,旁人就起哄,“适才进城的那个你也说是公主仪仗,结果呢?不过是县主仪仗罢了。”
    大汉连忙辩解:“我适才那是眼花了,我曾在不羡园中当短工,见过永昌公主坐的马车!”
    酒肆中的人哈哈笑起来,“我等不曾在不羡园中当短工,也都见过永昌公主坐的马车。”
    “既然你们都见过,那你们看看前方的仪仗莫非不是永昌公主的仪仗吗!”
    众人闻言,定睛看了看,然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像真的是。”
    少年抬眼,问道:“你们如何得知那是永昌公主的仪仗?”
    众人当中有个较为年长的老者,听到少年的话,便笑着说道:“听小郎君口音,不是长安人士。”
    少年笑着点头,“我本是荆州人士。”
    少年相貌长得极俊,坐在那儿嘴角含笑的模样愣是生出一股他未曾入世的清静之感,这让老者一见便对他生出了好感,于是便捋着胡须十分有耐心地跟他说道:“难怪小郎君不知,离此处三十里外,有一处庄园叫不羡园,那是永昌公主的。永昌公主每年都会到不羡园好几回,此处又是从长安至不羡园的必经之地,我等自然常见到永昌公主的仪仗的。”
    而此时恰好伙计已经将酒打好,少年嘱咐身边的书童将酒钱放下,便客客气气地与老者道谢离开。
    才出酒肆,少年身后的书童便说道:“小郎君,我们将要落脚的地方,好像便是在不羡园旁的一个村庄里。”
    少年将手中的竹叶青掂了下,脸上露出一个开怀的笑容,“是在不羡园旁,老师曾说长安城中那么多酒馆中所酿的竹叶青,都比不上长安官道旁一家名叫七里香酒肆的竹叶青来得地道,今日碰巧,居然让我能打着一壶。”
    书童:“……”
    他的重点根本不是竹叶青,而是他们要跟永昌公主当邻居了好吗?!
    ☆、第049章 :两小无猜(二)
    李宸到了不羡园,听说陆观近日煮茶煮又玩出了什么新意,就二话没说,跑去找陆观了。
    陆观所在的地方,正在后山之后的茶园,在漫山遍野的茶树之中,建了一间竹舍,屋前种着菊花,围着竹篱,屋后是一片梅林。
    李宸觉得陆观也是个雅人,就这么住在这个地方,煮上一壶茶,也不必有知己前来相会,一人独坐在此,便颇有几分闲看庭前花开花落的出世之感。
    李宸领着上官婉儿走了进去,弯着一双大眼睛:“我听说陆寺丞近日煮茶颇有心得,便来看看。”
    陆观连忙前去相迎,笑道:“只是玩出了些小花样而已。”
    李宸闻言,那双璀璨如星辰的眸子看向陆观,语气中带着几分踊跃,“什么小花样?”
    她那不掩天性的模样让陆观有些莞尔,他让竹舍中的小童去取茶具之时,一边引着李宸往竹舍之侧的一个小亭子上坐下一边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李宸。
    这位小公主的五官乍一看,既有几分像父亲又有几分像母亲,可再细看,又觉得谁都不像。陆观虽是个司农寺丞,手中并无太多的权力,但也算是从官场上摸爬滚打过来的,识人的那几分眼力还是有的,眼前的这个小公主,心思比他们所能想象的还要通透。
    小童捧上茶饼和一系列的茶具,李宸在陆观对面坐下,看他煮茶。
    这几年来,茶开始在长安城中流行起来,但正如太子李弘所说的,凡事在初始之时,都不能免于无法精细,喝茶也是这样。但陆观与一批从南方而来的园艺人们算是对如今茶的普及做了许多贡献的,至少如今又像模像样的茶饼了。
    李宸看着对面全神贯注的陆观,看他煮茶的动作如同行云流水般,在最后分茶的时候,竟能在倒给李宸的茶水中,用汤花弄出了一朵玉兰花来,看得李宸惊喜不已。
    李宸这个小脸都亮了起来,看向陆观:“陆寺丞,若是我想在茶水之上,化出一个字来,可以吗?”
    陆观摇头:“某惭愧,如今只能用汤花化出一些简单的东西出来。”
    李宸想要是这趟出来,回大明宫给父亲煮茶的时候,能在给父亲的茶面上用汤花分出个字来,父亲一定很高兴。她想了想,随即笑着说道:“没关系,只要陆寺丞教我法子就好。”
    李宸在陆观的竹舍里待了将近两个时辰,将陆观教她分茶的技巧学得七七八八之后,就回自己的地方。屋后的那片紫荆花林是层层叠叠的紫色,李宸让舒晔在紫藤树下做了个秋千,有一下没一下地荡着。
    这次她要来不羡园,太平原本也是要来的,可恰好宫里的三清观不知道要做什么仪式,太平在几年前荣国夫人去世的时候,代母亲出家尽孝还没还俗,因此道家举行的这些仪式,太平即便是不做些什么也要走个过场。
    平时太平阿姐陪着不觉得有什么,如今只有自己一个人,便觉得不知道该要做什么好。李宸百无聊赖,陆观的夫人怕李宸闷了,便前来与李宸说一说近日来不羡园中发生的趣事。
    陆夫人:“在离不羡园不远的地方,还有一个庄园叫梅庄,庄子上也住着不少人,庄子的主人喜欢梅花,常年在外,听说年前的时候主人要离开长安,便竟梅庄转手了,如今梅庄有了新的主人,倒变得热闹起来,时常听见里面有丝竹之声,主人似乎酷爱羯鼓,有时候远远的,便能听见鼓声传出来,鼓声透空碎远,让人为之赞叹。”
    李宸一听,就来了精神,“你可见过那主人?”
    陆夫人摇头:“倒是听说那主人姓宋,兄长在卫州任职,他便在长安城中谋生。此间主人的侄儿也随他一起来,那位小郎君听说长得极俊,尚未走路便会提笔,他到了梅庄之后,据说梅庄的庄稼人都跟着有学问起来。”
    李宸瞪大了眼睛:“竟有这样的事情?”
    陆夫人笑着说道:“只是传言罢了,公主也莫要当真。”
    陆夫人话虽那么说,可李宸已经被勾起了兴趣。原本李宸到不羡园的时候,太平会在一旁,她想要做什么事情的时候被太平一阻拦,总是有几分作用。可如今太平不在,能压得住她的圣人和皇后殿下也不在,几位皇子各自在宫外设府,日子不知过得多逍遥自在,自然也不需要像李宸这样到不羡园来放风。
    这回没人管束的李宸总算是体会了一把为所欲为的滋味,她让陆夫人去准备了几套样式朴素的男装,又仗着自己如今还不到九岁,也没到发育的时候,穿上男装还是可以忽悠人的年龄,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个身穿着宝蓝常服的小郎君。
    永昌小郎君骑上了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然后就带着舒晔和舒芷两人大摇大摆地出门去。
    出门前,上官婉儿还忧心忡忡地试图阻止:“公主,若是想结识那梅庄的主人,何不先让陆寺丞送了拜帖过去?若是您在外面有何意外,婉儿有何脸面回去加圣人与皇后殿下?”
    李宸整了整身上的衣裳,此时的永昌小公主已经变成了一个可以和当年薛绍一较高下的小正太了,她扬了扬眉,然后笑着伸手拍了拍上官婉儿的嫩脸,“婉儿别怕,郎君会罩着你。”
    上官婉儿:“……”
    李宸见瞬间石化了的上官婉儿,呵呵笑了起来然后就将平时几乎是她影子的上官婉儿丢在了不羡园。这时候把婉儿丢在不羡园,未免有些不厚道,可又有什么不厚道的呢?李宸想,自从父亲将舒晔和舒芷拨给她之后,她就想着要慢慢开始疏远上官婉儿的。
    这个疏远不能明显,但又要让上官婉儿明白,她并不是嫌弃她如何。只是鉴于上官婉儿此后的所作所为,李宸本就不合适与她的关系太亲密。可要保持不远不近的关系,也是很费脑子的,李宸还在想着,到底要怎样,才能让只臣服于权力的上官婉儿日后念及如今她们的主仆之情?
    只要任何时候,上官婉儿能念及一点如今的主仆情分,当有一天母亲不可避免大权独揽的时候,或许还有许多事情需要上官婉儿从旁协助。这母亲要培养一个全能的贴身秘书,行政能力一流,才气逼人,既能办事又能陪玩,上官婉儿无疑是最佳的候选人。而且上官婉儿八面玲珑依附强者,可权力会交迭,到权力理所当然要交迭到下一个人手中时,上官婉儿依然会效忠于下一个人。
    这是为什么李宸虽然觉得上官婉儿虽然聪明但不会忠心,却还依然对她青眼有加。
    她需要的,是一个识时务的人,不会轻易得罪谁,也不会轻易帮助谁,但绝对会做出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
    李宸还在胡思乱想着,已经策马到了梅庄的大门前。
    梅庄和不羡园相比,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梅庄虽然取名梅庄,而且也真的有一片梅林,但它是一个百来亩的田庄。在梅庄和不羡园的交界处,有一条小河,流水潺潺十分清澈,而且还能看到里面的鹅卵石。
    李宸拉了拉缰绳,让马儿的速度缓了下来,梅庄就像是一个小村庄一般,春耕才开始,在平整大路两旁的田里有三三两两的庄稼人,他们不约而同地在哼着一些曲调。李宸看着那些人,听着这些曲调,心里十分好奇。
    那些庄稼人看到有人进来,好奇地打量了两下,随即又见怪不怪地低头,继续埋头干活。
    跟随在后的一个男装打扮的侍女见状,便说了句:“这个庄园的主人,定是个十分奇特的人。”
    李宸一面打量着周围的景致一面问道:“何出此言?”
    那名侍女笑着说道:“这些庄稼人看见了我们,先是好奇,随即便是见怪不怪的模样,可见定是常有人来拜访此间的主人。他们如今所哼的曲调,我曾听过,是以八音之首羯鼓所编的曲调,某听陆夫人说,此间的主人好羯鼓,定时他时常在此击鼓,这些庄稼人耳濡目染,自然也就学会了。”
    李宸微微颔首:“唔,你言之有理。”说着,她手中缰绳一拉,马儿就停了下来,两只蹄子有些不安分地刨了刨地上的黄土。
    李宸回头看向那名侍女,这个侍女十五六岁的模样,也不是她在宫中带出来的,而是陆夫人身旁的一个侍女,每次见陆夫人,她都在旁伺候。
    这个侍女,倒是有几分意思,李宸略一沉吟,然后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婢子姓张名缓缓。”
    李宸笑着点了点头,然后转头,不经意间便瞥到在不远处的老槐树下,一个身穿着月牙白衣裳的少年坐在大槐树下的草地上,前方还有一个案桌,桌上似乎摆着一副棋。而离他几步远的地方,还有一个书童装扮的少年背对着他们,他似乎是正在垂钓。
    李宸眨了眨眼,定睛看向那个少年。
    少年手执黑子,眉头微蹙,而在他身后,碧山绿水,显得他五官分外精致,剑眉朗目,难掩斯文。
    春风吹过,虽然难掩寒意但却不刺骨,枝头上的槐花在风中打着旋飘下,几朵白色落在少年如墨的黑发上,黑白分明,李宸眼睛都没眨一下。
    ☆、第050章 :两小无猜(三)
    在梅庄的小溪旁,有两个小郎君打扮的人正在大槐树下对弈。
    而在他们身旁,一个书童装扮的少年正收拾着另一张桌案上的笔墨纸,两个穿着男装的侍女静候在槐树下,另一个气质沉稳内敛的侍卫手中拿着佩剑,静候在路边。
    而此时,远方的天边隐现乌云,那名侍卫眉头微蹙了下,随即朝槐树底下一个与他长得十分相像的侍女。
    两人交头接耳悄声说了几句话,那名侍女微微点头,便策马离开了梅庄。
    侍女的离去并未惊动正在对弈的两人,这时,身穿着宝蓝色衣衫的少年说道:“哎呀,我这下可惨了。”
    对面的少年抬眼,瞥了她一眼,声音带着笑意:“你粗心大意了。”
    李宸手执白子,有些哀怨地看了少年一眼。
    这名少年,其实就是前些日子李宸在灵隐寺里有过一面之缘的宋璟。
    至于李宸和宋璟原本是你不认识我,我不认识你,如今怎么会在一起对弈,原因很简单。
    知好色而慕少艾。
    身为颜控的李宸几天前在梅庄见到这个少年,脚步就有些走不动。她当初在英国公府看到李敬业长得好看,就想着父亲把李敬业弄进宫里来,赏心悦目,那多好。于是在见到可以和当年李敬业一较高下的宋璟之后,许久不曾花痴的少女心又蠢蠢欲动。
    那天李宸正和张缓缓说话,无意中瞥到坐在槐树下的少年,便有些移不开目光。
    恰好那时少年若有所觉,抬起头来,一双流光溢彩的眸子就对上了李宸的视线。他先是一怔,随即脸上露出一个笑容,手中的黑子放下,像是那日在灵隐寺外一般,与李宸拱手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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