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宸坐在那儿捧着热茶,默不作声。
    几人你看我,我看你,不免有些忐忑。公主从小就养尊处优,就连喝茶的杯子都要精致到什么一样的,如今要跟着大师云游的样子,大概日子也不会好过。
    但如果不是那样的话,他们一群人在路上就太扎眼了,哪有人会往兵荒马乱的淮南道跑,只有吃饱了撑着要去普度众生的悟云大师才能做出这种事情来,还能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说到这些战乱的地方看一看众生皆苦,也是一种修行。
    就在舒晔等人以为李宸不会赞同这个办法的时候,李宸慢吞吞地将杯中的热茶喝完,说道:“行啊,那就按照大师所说的去做。”
    大师云游,一路随意。
    吃没好吃的,住没好住的,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几个人的坐骑。按照悟云大师的说法,其实出来云游最好还是慢悠悠地走,走到哪儿算是哪儿,无奈明月郎君是要赶着去淮南道的,因为少了什么也不能少了坐骑。
    其实一行人怎么看还是怎么违和的,因为明月郎君即便是一身布衣,一身清贵的气场依然是怎么都掩盖不住。
    李宸和悟云大师等人一起前去淮南道,因为考虑到各种原因,总之平时十分挑剔并且不愿意将就的公主这次好说话得很,非常随和,有客栈住客栈,没客栈住破庙,有时候倒霉连破庙都没有,居然也能餐风露宿。实在是令人惊叹,不止是悟云大师惊叹,李宸自己也惊叹。
    可见没有人天生愿意吃苦,可是真到了该吃苦的时候,还是可以的。
    而且李宸这趟看似自讨苦吃的淮南道之行并不是一无所获,因为她如今正在淮南道一个空无一人的酒馆里见墨家的钜子。
    李宸从前的时候就了解过一写关于墨家的事情,墨家的人虽然满腹才学,但都是十分热爱劳动的,从墨子开始,墨家的人不管有多富裕,他们都会去劳动,并且穿得十分朴素。如果在路上看到一个穿得只比乞丐好一点点的路人走过,说不定那有可能是墨家的人。
    还没见到墨家的钜子之前,李宸脑补的钜子形象应该是一个皮肤黝黑,胡须花白然后又十分有威严的老农夫形象。
    大概是脑补的形象过于寒碜,导致她见到本尊的时候,被狠狠地惊艳了一把。可李宸到底是什么人中龙凤都见过的人,因此即使心中惊艳,表面依然是十分淡定。
    舒晔等人一字排开站在她身后,而一身男装打扮的李宸坐在桌案前,桌面上还放置着一壶热茶,茶是好茶,看搁在公主跟前的那杯冒着白烟的茶就晓得,散发着淡淡的茶香。
    墨家的钜子墨非只带了两人前来,一左一右,虽然一身布衣,可十分精神,动作利落飒爽,一看便知都是练家子。
    李宸听到动静,抬眼看向前方一身素色布衣的墨非,他比她想象中要年轻得多,说他将近而立之年有人信,说他是加冠之年大概也有信,双目有神,双手背负在后,看来粗衣素食也不曾削弱他的风华。
    李宸朝他做了个手势:“久仰钜子大名,请坐。”
    墨非墨眉微挑,在李宸对面的位置坐下,“阁下是李明月?”
    李宸弯着大眼睛,一本正经地扯谎:“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说着,她亲自倒了一杯热茶给对方,“钜子,请喝茶。”
    墨非笑了笑,端起茶杯微微闻了一下,微微侧头,“阁下此言似乎少了些许真诚,这让某如何相信你送来的口信?”
    言下之意是:别再装神弄鬼了,墨家钜子可不会赴摸不清对方底细的宴。
    李宸闻言,忍不住笑了起来,“钜子快人快语,我乃当今天子的嫡亲妹妹永昌公主。”
    墨非抿了一口杯中的热茶,然后将杯子搁下,“公主大费周折要见某一面,到底意欲何为?”
    别说什么可以采纳墨家的主张,墨家是蛰伏了几百年,可也不是与世隔绝,他自知当今天下不复过去那样文士可以到处游走,推行自己的主张。如今天下儒学独尊,墨家的兼爱和儒家的仁爱虽有相似之处,却有着质的不同。
    李宸坐在位置上,朴素的酒馆中,那破旧的椅子硬是让她坐出了好似宝座一样的气势。
    她一双明目闪着些许狡黠的光芒望向墨非,“如今大唐境内已有乱象,虽然比起先秦时期大概只能算是小打小闹,可总归是害苦了百姓。墨家弟子既然以天下为己任,何必拘泥于非要推行你们的主张,若是有人能依仗墨家之势,为这天下苍生做些许事情,与墨家而言,不也殊途同归吗?”
    墨非掀了掀眼皮,看了她一眼,却并未说话。
    李宸一见对方默不作声,就知道大概有戏。如果没戏,墨非不会来见她。
    说起来,天下之人,熙熙攘攘,皆为利来皆为利往,谁也没有比谁更清高一点。
    李宸不知道墨非对扬州叛乱之事怎么看,可是听莫子英所说,每十年墨家钜子都会带着年轻的入室弟子出来游历。无端端的为什么出来游历,除了增长见识,或许更重要的,是想要谋求机会吧?每十年一次的游历当中,历任的墨家钜子曾经想过要求见天子诸侯吗?
    有没有想过对李宸而言都并无区别,如果他们有将自己的想法付诸行动的话,也不至于她要查墨家的事情费了这么多心思。
    李宸没好意思直接跟墨非说她看上了他们家发达的情报网,她先是说了一下如今天下大势,大的战乱不可能会发生,偶有交战可墨家也做了不了什么。她听说过墨家之能,承认墨家有能耐,可再有能耐不过也是墨子一书里记载的,墨家盛极的时候,是能救史书上宋国那个小国,但此事到底是真是假还有待考证。
    然后李宸十分委婉地表示如今销声匿迹几百年,如果不是悟云大师肚子饿了将墨家机关鸟打了下来,又恰好曾经救了个墨家的联络人,墨家或许还是继续默默无闻,在墨家总院归隐深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既然如今墨家再度进入了皇家的视线,何必拘泥于俗物,非得要君主推行他们祖祖辈的主张才愿意出山呢?
    当然,李宸嘴里所谓皇家仅代表她自己,无法代表李唐,更无法代表武则天。
    墨非钜子在听到公主一席十分大胆的话之后,先是气笑了,可看着公主那十分坦诚的神色,却又慢慢地冷静下来。
    “墨非,墨家的兼爱非攻,我觉得是没有法子推行的。可墨家的每个人都是文武全才,又擅长机关之术,却无法为民所用,你竟不觉得可惜吗?”
    “如今大唐边境不稳,一将功成万骨枯,不知有多少年幼孩童失去了父亲,也不知有多少妇孺失去了依仗,若是墨家机关鸟能在其中起作用,通报军情,也算是造福万千子民。”
    “天子坐明堂,可万里江山,总有地方的人在遭受苦难。或许天灾,或许*,上天一个不高兴,便十分任性地降灾百姓,为官不正,便又可能为祸一方子民。墨家人才辈出,何以甘愿在深山野岭当中无声无息地终老,却不能出来有一番作为?”
    墨非无声无息地听着李宸的话,连个回应都没有。
    李宸当了一辈子的公主,不管是在长安还是在洛阳,都是被人奉承的对象,她说什么,别人就是觉得有十万个不对,也不会说她不对。于是李宸仅有的一点聊天的天赋都用在了跟父亲和母亲身上,至于其他人,一概没有那个殊荣可以感受到她这方面的天赋。
    包括……墨非。
    墨非觉得他听李宸说一席话,可以气死个几回,然而气死了又活过来之后,又觉得她只是说得太过一针见血。
    李宸看了一眼脸色铁青的布衣郎君,慢条斯理地将一杯茶喝完,然后说道:“唔,大概意思我说完了,你意下如何?”
    墨非:“……”
    这位公主怎么就这么会聊天呢?聊到他在心中默念了上百遍的清心咒。清心咒念完了,墨非心里头的不痛快才松散了些许,有心情摆出一个十分游刃有余的姿态了。
    他抬眼看了公主一眼,也十分气定神闲,“我意下不如何,总之墨家不会出山。”
    其实墨非的回答,一点都不让李宸惊讶。
    她也很明白自己不过是个公主,再怎么受尽宠爱,也就是一个公主。母亲不可能让她参政,所以她跟墨非说的,无非就是画了个大饼。
    他答应了画的饼有可能会变成真的,如果不答应,那就连假的也没有。
    要是墨非答应她,李宸才觉得那有鬼呢。
    于是见墨非那样,便弯着大眼睛笑了笑,“我不勉强你,但你可以再想想。”
    李宸这么随意的态度,让墨非有些错愕。对方费尽周折跟他搭上线,难道就是为了给他画个饼,然后他说我不愿意要这个饼,于是对方就十分随和地说你不要就不要吧,我们就各回各家,你看好吗?
    他以为李宸再怎么着,至少是不是也得强买强卖一下的……吧?
    对方不按套路出牌,墨非也有些摸不着头脑。可他既然来见李宸,心中肯定也有想法的。自从他成为墨家钜子之后,一直在想他带着墨家的入室弟子隐居在深山大院中,每天劳作,尽管精通机关之术,可墨家总院要那么多机关做什么?隐居了几百年,早就里三层外三层都是机关了,他有时候还担心自个儿不小心忘了山里哪个地方的机关,不小心触动了,然后自个儿就成刺猬呢。
    再说了,也并不是每个墨家的入室弟子都认同这般隐居深山的生活。明明富可敌国,日子也是过得苦哈哈的,出来一看儒家的那些个人,一个个入朝为官,锦衣玉食,尸位素餐的着实不少,为祸一方的也并不是没有。
    墨家钜子对入室弟子的威信已经不入从前了,人活一辈子,所求的不就是要实现自己的抱负吗?墨家子弟已经等了这么久,他们还能等吗?
    于是有的人蠢蠢欲动,认为一直蛰伏在深山也不是出路。可到底怎样,才算是真正的出路?
    只有君主推行墨家的主张时,才算是出路吗?
    墨非心中隐约觉得大概不是这样的。他这些年来,一直想弄明白这个问题,然后李宸出现了。
    他不知道该说这位公主是从锦衣玉食里养出来的猪脑袋好,还是该说她只是一个美丽的花瓶好,她拿着一只看不见的笔,给他画了一个大饼。然后说你要是信我,大概以后真的会有大饼,但我不能保证。如果不信,抱歉,那就什么都没有?
    到底是什么给了她这样狂妄的资本?
    墨非轻飘飘地扔下一句墨家不出山,正等着对方气急败坏呢,谁知李宸只是笑了笑,十分随和地说不勉强。这就好似他一个拳头打在了棉花上,对方不痛不痒。
    墨非有些意外地看了脸上带着微微笑容的公主,她已经站了起来,一身素白男装穿在她身上也不显女气,略比一般女子高挑的身材还让她一身清贵中透着几分英气,这么一看,她倒是身体力行地展现了何谓金玉其外这四个字。
    李宸居高临下地瞥了墨非一眼,笑道:“唔,我为了见钜子一面,可是专门从长安到来淮南道一带的,若说诚意,也十分心诚了。不过凡事都讲究你情我愿,你们墨家人想要入朝为官,我没那个能耐,但若是一些旁——”
    她话还没说完,身后的悟云大师就重重地咳了一声。
    李宸笑了笑,旁门左道几个字才说了个头,又默默将后面三个字吞回了肚子里,话锋一转,徐声说道:“若是墨家人希望自己学有所用,在一些旁的地方,我大概是可以搭一把手的。”譬如说他们的机关啊种田技术啊之类的,要是能为百姓所用,不也照样青史留名吗?
    墨非看了她一眼,不作声。
    李宸见状,也随他,示意身后一字排开的保镖团跟上,是时候回家了。
    可不能李宸走出门口,墨非就忽然说道:“公主请留步。”
    背对着室内的姣好背影脚步一顿,脸上徐徐露出一个笑容,看来就算是画大饼,对方还是感点兴趣的。
    ☆、第161章 :墨家非攻(七)
    李宸在见过墨非之后,并没有马上回洛阳。她既然说了是要去江南道一带替母亲求药,就算是个借口,也要做得有模有样。
    就如同她跟墨非所说的,朝堂上的事情她管不了,可旁门左道的这些事情,她算是在行的,加上一个悟云大师的灵隐寺在各地云游历练的弟子那么多,要找个炼丹仙人还不容易么?
    悟云大师说江南道的一个炼丹真人法号白莲居士,本该是在苏州一带的,可后来淮南道打仗了,白莲居士也跑到了淮南道了,听闻最近活跃在扬州一带,公主可要亲自前往扬州?
    李宸有些错愕:“扬州叛乱才被朝廷平定了,白莲居士跑去那儿做什么?”
    扬州叛乱纵然声势浩大,但到底是一群乌合之众,武则天处理完裴炎之后,三下五除二派出了大唐李家皇室的一个德高望重的亲王亲自讨伐。
    叛军说要匡扶李唐,于是武则天就十分干脆地派出了李唐的亲王为主帅,这对叛军而言十分打脸,原本十分光明正大的口号忽然就变得名不正言不顺起来,若当真是匡扶李唐,李唐宗亲又怎会亲自讨伐?分明是叛军居心叵测,扰乱大唐江山的安定。于是,叛军兵败如山倒,节节败退,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也就是李宸跟墨非拉锯谈条件的那会儿功夫,就被平定了。
    那场叛乱,在周兴的主审下,从主帅到谋士全部倒霉,并且还让周兴顺势将朝廷中许多反对武则天干政的势力扯下水来,武则天又趁机清洗了一遍朝堂的势力。
    叛乱是平了,可扬州元气大伤,许多由于战争而无家无归的流民都在扬州聚集,扬州并不太平。因此李宸有些不明白一个炼丹药的家伙,要跑去扬州做什么?
    悟云大师轻咳了一声,跟李宸说道:“这些自诩是大师的人,想的东西与旁人总是不一般,和尚也弄不明白。”
    李宸默默地看了他一眼,十分随意地说道:“那我们就去一趟扬州。”
    悟云大师早就对公主这般的行径习以为常,应了声是,然后出去打点了。
    李宸独自一人坐在院子里,看着院子中的落叶,她离开洛阳的时候不过初夏,如今已经是深秋了,她想起去年夏天的时候洛水泛滥,宋璟前去洛阳监督赈灾闹了挺大的动静,两人家书往来,她还跟宋璟定下中秋之约。今年中秋已过,她不在洛阳的时候,宋璟是怎么过的呢?
    父亲驾崩到现在还不到一年,发生的事情这么多,让她有种她过去所有的年岁都比不上父亲驾崩后的这大半年漫长。
    至于墨家之事,李宸与墨非达成共识,墨家不出山,但与李宸各取其利。
    朝堂里的事情李宸有心无力,母亲不会让她插手朝政,墨家重实践,从前的时候会研究一些怎么打仗的玩意儿,后来隐居深山,也会折腾一些其他的玩意儿,十分适合民用。
    墨非觉得李宸画的大饼不靠谱,可墨家总院也有蠢蠢欲想要出来的人,于是墨家钜子和公主两人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李宸可以动用墨家的信息网,但也必须给墨家想要出来历练的子弟一些必要的支持和帮助,譬如说有个人研究出来个怎么给干旱田地取水的玩意儿时,公主要想着法子帮他看是否可行,能否推广。若是可以推广,这些玩意儿都要打上个墨字诸如此类的要求。
    公主觉得这些都不是事儿,不就是搭把手,若是当真有用,还是利国利民的好东西。于是就十分干脆地答应,而且李宸还想到墨家弟子既然擅长机关遁甲之术,那设计工具方面的天赋那是无与伦比的,还干脆问墨非要了两个擅长设计工具的墨家子弟让莫子英带着回了洛阳给宋璟,让他想法子将这两个人安□□工部。
    至于莫子英,李宸觉得那样性格的人,学的东西十分正统,是个适合走正道的,跟着她好像也挺憋屈……于是也十分干脆将莫子英拨给了宋璟。反正她也愁着怎么将墨家机关鸟这玩意儿教给宋璟,日后她如果有什么事情,不想让旁人晓得,直接用墨家机关鸟就好了。
    按照墨非的说法,墨家机关鸟就算是被人打下来想要烤着吃还是怎么着,只要有不知死活的人想要强行将那只鸟开膛破肚,都会误触机关鸟的机关,然后机关鸟会十分宁死不屈地……自动爆炸,十分适合做一些不能被人知晓的通敌卖国的勾当。
    李宸天南地北乱想一通,然而坐在这深秋的院子当中,心中却莫名地有几分失落。李宸想,等我去完了扬州就回洛阳吧,她自己跑了,将宋璟搁在洛阳一撂就是半年,心中还是觉得有些对不起他的。
    公主想天想地想学许多本来不该她想的事情,等到事情稍一安定,只需要想着怎么搞到丹药回去洛阳的时候,大概是因为脑子空了,驸马就无孔不入,公主发现原来对一个人的思念也可以这么绵长。
    有点酸涩,又有点甜蜜。
    公主就带着对驸马的思念跑到扬州去,琢磨着赶紧找到了莲花居士就要回洛阳一趟,然而还不等公主进入扬州城,就在扬州城外的官道上跟从洛阳而来的朝廷命官碰了个面。
    听说扬州的叛军虽然都已经料理地差不多,可是许多事情还需要打点,圣人和太后对叛乱后的扬州诸事十分重视,派了朝廷御史台的人前来监督。李宸开始一听御史台,心中不受控制地升起几分期盼,可想了想,无军国大事,御史中丞不会轻易离开御史台,扬州就算是因为叛军乱成一锅粥,可如今叛军没了,该收拾的不该收拾的全部都收拾了,御史中丞还要亲自前来那就是杀鸡用牛刀了。
    李宸理智想得很明白,可心里就是有些失落。她带着舒晔和舒芷等人其实并不算扎眼,扎眼的是她还带着个一派高人风范的悟云大师,于是一行人就难免有些引人瞩目。李宸这一路都十分习惯了,因此也觉得没什么。
    李宸带着悟云一行人越过一个车队往前疾奔的时候,又毫不例外地收获了不少目光,李宸十分习以为常,还能嘴角挂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势要将长安城中世家公子的那套潇洒又不是贵气的范儿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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