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玄弋只当是被关心,听了教训反而笑起来,就是说出的话不怎么可信:玄弋知道了,师尊不必过多担心。
    柳清弦心道,你知道了才怪,我不担心才怪。
    他想了想,干脆抬手以手指去描画殷玄弋的五官。
    你的眼睛,面貌,谈吐,一举一动,以及过往种种,都是我喜欢的。
    殷玄弋动容,将手覆在柳清弦的手背上:师尊
    柳清弦被他握住手,就不再动作,只抚以掌心贴着那张看了许多年的面庞,又轻声问:你以前说过,我想要你变成什么样的人,你便是什么样的人,我想要什么,你都替我拿到;不想要什么,你便替我除去,这话可当真?
    殷玄弋毫不犹豫地回答:自然当真!
    于是柳清弦就笑了,缓声说道:那么,我想你变成珍惜自己的人,我想要看到你完好无缺,我不想你受伤。
    他说着便从心底生出柔意,凑近与殷玄弋额头相抵:能做到吗?
    殷玄弋岂能不知他的用意,依恋地用侧脸在柳清弦手掌中蹭了蹭,郑重回答:玄弋明白了。
    明白就好。柳清弦如释重负,这才放心地拉远距离,但当他想要抽回自己的手时,却拔了半天都拔不动。
    柳清弦面无表情地抬头,果真就见自家徒弟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将他手握得稳妥,丝毫不肯放开。
    这混小子又开始黏黏糊糊了。
    柳清弦本作势要怒,但最后又释然笑起来,干脆松了力道任由对方握着。
    殷玄弋欣喜不已,甚至还得寸进尺地贴到柳清弦身边,浑身热腾腾的温度将柳清弦整个人都笼罩在内。
    柳清弦无可奈何,最后只能毫无威严地提醒:别松懈,你到底还记不记得我们在守株待兔?
    殷玄弋享受似的唔了声,保证道:师尊放心,这次我定要将那老板娘抓来给你,任你处罚。
    什么叫抓来给我柳清弦颇无语,感觉跟看到家养的猫要给自己抓老鼠邀功似的。
    他左右看看,觉得两个大男人在这喜房内搂搂抱抱,总有点什么别的意味,待会儿老板娘要是进屋,入眼就见这样的画面,估计是要发疯,铁了心制裁他们。
    于是柳清弦拍拍殷玄弋示意他松开:既是守株待兔,那么我们还是隐匿起来,攻其不备比较好。
    殷玄弋也严肃神色:那么师尊有何计划呢?
    柳清弦又四处看了看,最后目光落在那影影绰绰的床幔上。
    柳清弦转回头来,视死如归地看向殷玄弋:为师有个大胆的想法。
    再过片刻,外边传来疾疾脚步声,柳清弦和殷玄弋均是心中一凛,齐齐以真气遮蔽心灯,放缓呼吸隐匿气息。
    很快的,老板娘猛地推开房门,直冲进来,在看见床帷内隐约身影后,这才松了口气。
    她脸上紧张神色消失不见,复又变得讥诮:师兄,方才可有人闯进来?你没吓着他们吧?
    床上的人静默不答。
    不过老板娘早已习惯那人的冷漠,起初还会心痛难忍,但后来便淡然了,只恨不得将所有刑罚施展在那人身上,非要看看他什么时候才开口。
    她施施然走过去,极轻蔑地以烟杆去挑床幔:师兄,今日还是不答话?那就别怪我
    话还未说完,床上的人却立即暴起,只见两道青光闪过,竟是直接将那床架给利落斩了下来!
    老板娘好歹算警觉,缩着脖子险险躲过,睁大眼睛看着面前的人。
    她预想中的那人并未出现,反而是殷玄弋屈膝蛰伏在床榻上,宛若静静等待猎物的野兽。
    怎么会是你!老板娘先是一惊,而后盛怒,你把我师兄带到哪儿去了!
    就论你对他所做的那些事情,你也配提师门情谊?柳清弦缓步从床后走出,抬起一角纱帘,露出了正坐在阴影处,冷冷注视老板娘的男人。
    他原本的计划是自己在床上潜伏,殷玄弋从背后突袭,但殷玄弋却死活不让他当面对上老板娘,就只好变为如今局势。
    他本来在搬动床上男人时还有些无从下手,毕竟对方身上被折腾得就没块好皮,总觉得不论碰到哪里,都会触到他的伤口。
    结果再度清醒的男人却开口安抚:没关系。
    若是能杀了她这点痛苦不算什么。
    柳清弦和殷玄弋对视一眼,均是沉默。
    也对,这人都不知在此处遭受折磨多少年,如今有了彻底解脱的机会,怎肯不配合。
    他是当真对那老板娘一丝情意都没有了。
    于是柳清弦不再迟疑,同殷玄弋一人搀扶一边,将男人带到床边角落的隐蔽处,以纱幔遮挡住他的身影。
    明明稍一动作,男人身上的腐肉就汩汩渗血,但他却像是突然有了精神,还断断续续地朝两人搭话。
    敢问两位恩公是
    柳清弦想着他们马上要杀死这人,如今却被称作恩公,可不太象话,因此忙道:我等是凛苍派弟子,如今所为也是想要从这迷津渡脱身,万不能担你恩情。
    那人干枯腐败的脸上蓦地一动,像是笑了下,才又说:凛苍派果真都是义士。
    柳清弦朝他和善笑笑,暗自叹息,这人可还是别笑了,脸上唯一的皮肉都摇摇欲坠,实在也太凄惨了些。
    他们总算将男人送到角落坐好,柳清弦找半天躲藏点,最后干脆也抱膝坐下,同那男子待在一处。
    总归也看这么久习惯了,这人生前好像也是个爱聊天搭话的,柳清弦不再怕他,还哥俩好地在他肩上虚虚拍了拍。
    男子像是憋得狠极,如今突然找到聊天对象,又道:在下出身丹霞宫。
    丹霞宫?柳清弦大喜,这可巧了,我还跟你们现任宫主是朋友来着,真是有缘。
    男子又断断续续问:我已离宫十年敢问现任宫主是何人?
    柳清弦看他甚是亲切,立即道:他名唤风无晏,本命法器是一把长鞭,哎,你们丹霞宫的法器都是以鞭类为主的么?
    不料男人却一怔,疑惑道:我未曾听过此人名号,且丹霞宫,向来都以扇类为法器。
    扇类?柳清弦突然想起被风无晏赠送给自家师兄的锦扇,恍然大悟,是了是了,的确他是有扇子的。
    男子似乎还有疑问,正准备继续追问,却身体不支,一口气吊着喘不出来。
    柳清弦忙用真气帮他顺气,关怀道:身体都成这样了,还是好好休息下吧。
    男子尚说不出话来,只能点点头。
    结果就听殷玄弋在床上闷闷道:师尊,说好的守株待兔,怎么让玄弋一人等在这里,你们却聊上了。
    柳清弦听出他语气里的酸味,一边暗自吐槽这醋你也要吃,一边又有些想笑。
    他连忙道:好好好,守株待兔,我们不说话了。
    这才三人皆安静下来,静静等待,随后便听见老板娘一脚踢开了房门。
    如今老板娘目光在三人身上扫视半晌,最后冷笑着看向男子,声线宛如淬毒:师兄,你又背叛我一回。
    男子在对上她后,就没了和善,浑浊眼睛锁定对方,一副不死不休的模样。
    就这么恨我?老板娘干笑一声,随后面容骤然变得狰狞,以殷红指甲向男子抓去。
    柳清弦立即挡剑在前,呈保护姿态,高喊:玄弋!
    殷玄弋自然会意,双手将长匕并拢,化作一柄长|枪,飞快朝着老板娘刺去。
    长|枪攻击距离远大于匕,老板娘未曾料到殷玄弋手中法器可以变换,肩膀被一□□穿,痛得她嘶声惨叫。
    柳清弦不作多想,利落举剑就要洞穿老板娘的心灯,然而这时老板娘虽痛却仍警戒,匆匆带着枪尖一躲,令柳清弦只刺中了她的琵琶骨处。
    这一剑虽不致命,却是极痛极伤元气,老板娘苦熬不住,吐出口血来。
    如今男子虽被柳清弦护在身后,但是隔着柳清弦的肩膀,还是能清晰看到眼前女人受伤煎熬的模样。
    虽说灵魄契约使得他对这两次伤害感同身受,但在看到那张经年不变的刻薄笑脸终于露出痛苦神色时,他还是感觉到快意,又颤抖着皮肉露出笑来。
    老板娘一抬眼便看到他的模样,怎能不知他心中所想,顿时更是怒不可遏,撑着一口气也伸长手臂,将指甲狠狠嵌入对方腐肉中。
    师兄,今天你可真惹怒我了。
    随后她迅速抬手摇铃,只听泠响传来,殷玄弋和柳清弦都觉眼前一空,最后只剩下他们两人的身影了。
    柳清弦想起两人进入客栈后,最开始听到的那声摇铃,醒悟道:她的铃声可以进行传送。
    殷玄弋点点头,面色阴沉。他之前承诺过要把老板娘抓到,可就算他暴露法器的两种形态,居然还是让人给跑了。
    那铃铛着实难对付。
    柳清弦却是不慌,朝他笑着抬起手,只见一条隐隐约约的丝线正缠在他腕上,在烛光中反射出微弱光芒来。
    另一边。
    老板娘带着男人脱险后,便狠狠将男人掼到地上:原来是你联合他们来对付我!
    男人狼狈地趴伏着,却仍是冷漠不答。
    老板娘见他这般模样,再想到自己宁愿冒着被机关追上的危险,也要回去寻这人,心中便怨恨不已。
    她还要怎么做?当初这人抛下她,带着小师妹从镜玉山林离开,自己现下却是冒着生命危险救他,这人怎么就永远不懂她的好!
    师兄,我自认不曾亏待你,你却是这么对我?
    男人这次却开了口,声音沙哑地讥讽:不曾亏待?
    老板娘看着他现在的惨状一愣,最后又冷着脸回答:谁叫你要将灵魄契在那贱人身上,否则你也不至于求死不能。
    男人却又不答话了,只再次笑笑。
    老板娘恨极他这副模样,正要再度伸出指甲折磨他,却忽听破空风声传来,一柄长|枪从她背后贯穿墙壁,狠狠袭来,巨大冲力令她身形不稳,竟是被直接钉在墙上。
    又是你们!老板娘气急败坏,面容如恶鬼。
    柳清弦两指一捏,抹去指尖上细微伤口处的血痕,随后抬手晃了晃连接在自己和那男人肩膀枯骨上的红线,满意地笑了起来。
    哎,都说吃一堑长一智,老板娘你怎么就又栽这上面了。
    男人这才眼露欣慰神情,用尽全力嘶吼道:就是现在!
    殷玄弋不作迟疑,实力全开,周身真气宛如热雾腾起,脸颊边暗金妖纹显露。他呲了呲牙,两颗尖利犬齿突起,随后脚下生风,朝着被钉在墙上动弹不得的老板娘迅速攻去。
    老板娘见状,手忙脚乱地去抽肩上长|枪,可殷玄弋哪里肯给她机会,双手蓦地挥开。
    济苍穹,济刃式!
    长|枪顿时又分散成两把长匕,在即将掉落时被殷玄弋稳稳握住。
    老板娘惊惶抬头,在如此临近的死亡威压下忘记了躲闪,随后殷玄弋径直跃起,双臂交叠,朝着她的脖颈狠狠划去。
    仿佛是裂帛之声传来,斩断头颅,抛洒热血的情景却并未出现。
    老板娘绝望地看着刀刃离她越来越近,最后两道交叉寒光闪过,她只觉得自己喉咙处一凉。
    这便是死亡的感觉吗?
    她迷茫地想着,情不自禁伸出手去抚摸自己的伤口,但出乎她意料的是,自己手指触碰到的却还是温热完好的皮肤。
    她这才反应过来,刚才那道裂帛声,竟是从旁边传来。
    殷玄弋已经收了刀,正目光左移,安静看向墙边方向,神色肃然得像是一个道别。
    老板娘顺着他的视线怔怔转头,看到了不成人形的男人渐渐化作齑粉。
    师兄!
    老板娘惊惶失措,手脚并用地爬向男人,伸手去抓那消散在空中的粉末,却怎么都抓不住。
    她眼泪流了下来:师兄,难道说难道说你的灵魄竟是契在我身上的么?
    男人依旧不愿理她,垂着目等待消失干净。
    但柳清弦却不愿见她这被蒙在鼓里的模样,开口道:我一个陌路人都能推演出,你身上这道灵契是你师兄在离开镜玉山林前就为你施下,怕的就是你在山林里遭遇不测,自己还能替你挡一道。
    他在送回同门后便来寻你,你却已然入魔,当即要了他性命。
    柳清弦越说语气越冷。他甚至能够想象,当初的门派师兄秉持着职责送回众人,又凭借私心独自前来,许是做定打算不论自己心爱的师妹变成如何模样,都要陪伴她,生便一起生,死便一起死。
    可再深沉的爱意,都在这十年折磨中消失殆尽,只剩下了不死不休的恨意。
    老板娘怨恨她师兄整整十年,不信她师兄整整十年,如今却听了柳清弦寥寥几句便信了,淌着泪又哭又笑。
    师兄,真是这样么?你其实心中一直有我,对么?
    但男人连个眼神都不分予她,就算她想要去牵对方,那双皮肉翻烂的手也在她碰到之前就灰飞烟灭了。
    多谢。男人宛如回光返照,笑着朝柳清弦和殷玄弋点头,又解释道,将铃铛放回之前那间密室,即可得到你们想要的东西。
    他在弥留之际,仅存的半点灵识幻化出了曾经的模样,在昏暗屋子内泛着柔白的光芒。
    柳清弦屏住呼吸,这才发现那男子生前竟是长得俊美无俦,玉树临风,若是平安活着,想必也是美誉天下的正道修士。
    实在是,世事无常。
    在快要消失的最后,男人终于还是看了老板娘一眼,只冷道:就此别过吧,永生永世都不会相见了。
    师兄!老板娘心痛难忍,猛地扑过去,却只抱住一片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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