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房就是个露天的小屋子,里面用砖头砌了个粪池子,白天可以直接在茅房出恭,晚上就在房里用马桶解决,然后倒进茅房,再由掏粪工把这些秽物掏走,往常掏粪工三天来一次,逢年过节稍微慢点,十天半月一次,掏粪工们也会借着这个当口向主人家讨些酒钱红包之类,确实算是惯例。
    可林家是南方人,向来没有给刷马桶红包的规矩,而张伯以前也没给人家看过大门,所以就得罪了那掏粪工,一来二去造成这副局面,张伯并非一把年纪活在狗身上,只是脾气倔了一点而已,他当然明白此事和自己脱不开干系,所以卖力的帮陈子锟干活。
    林宅人口不多,所以产量也不算太高,远没有紫光车厂茅房里的景色壮观,再加上冬天冷,秽物都冻得挺硬,用铁锨和粪勺铲到篓子里,再用水冲刷一遍,撒上石灰,茅房旧貌变新颜,林妈进来参观,顿时眉开眼笑。
    张伯也很高兴,把林先生给的两块大洋都塞给了陈子锟,陈子锟推辞不得,只好收下,背着粪篓子走了。
    张伯送到大门口,目送他远去,再次发出感慨:“多好的小伙子啊。”
    陈子锟背着粪篓子意气风发的走在胡同里,快活的好像三伏天吃了冰镇西瓜,终于又可以光明正大的出入林宅了,为了能看林小姐一眼,再苦再累都值得。
    他兴高采烈的走着,没注意到路边官茅房里出来一个粪夫,狐疑的瞅了他半天,又看看林宅的大门,似乎明白了些什么,推着独轮粪车走了。
    粪夫回到了位于外城天桥北龙须沟附近的粪厂,这里靠近臭水沟,地方空旷,居住的都是赤贫的百姓,于记粪厂就设在这里,老于家是山东人,自打乾隆年间进北京干掏粪的行当,至今已经有不少年头了,也从一个掏粪工渐渐演变成偌大一个粪厂,手底下十几条粪道,几百个粪夫。
    所谓粪道,不但指旱道水道跟挑道这些门路,也指粪业的资源,一条胡同,一片街区,就是一条粪道,北京城里掏粪的主儿多了去了,起码有千把两千号人,要是谁都乱去别人的地盘上掏粪,那规矩就乱了,所以有了粪道的区分,不同粪道的粪夫,是绝不可以跨过界的,要不然势必引起流血冲突。
    石驸马大街就属于于记粪厂的粪道,于德顺年纪不大,三十来岁正当年,平时也不总是坐在粪厂里操持,而是亲自背着粪篓子拿着粪勺去干活,他为人仗义,出手大方,和巡警、卫生署的关系都处的不错,对手下粪夫更是照顾有加,在北京城粪业里绝对算一号人物,有好事者送他一个称呼“粪王”。
    于德顺正坐在粪厂里看着工人们干活,一大片平地上,粪便摊开了在阳光下暴晒,晒成干燥的粪饼好拿去卖给农民当肥料,如果不经过这一道工序,价格上就要大打折扣。
    粪厂里臭气熏天,一般人要是走进来都能熏晕过去,可是于德顺从小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嗅觉早已对这个免疫了,在他看来,这些肮脏的东西就是铺在地上的一层铜元。
    粪夫颠颠的过来,报告道:“于爷,大事不好了。”
    于德顺拿着小茶壶滋溜滋溜喝着茶,眉头都不皱一下,北京城里有啥事是粪王摆不平的,笑话。
    “说。”硬梆梆的就一个字。
    “石驸马大街有人抢咱们的生意……”粪夫将自己看到的事情叙述了一遍,于德顺站了起来,嘴角漾起冷笑,放下茶壶道:“有人敢抢生意,我看他是活得不耐烦了。”
    昨天,于记粪厂的一个伙计在石驸马大街后宅胡同挨了揍,事情的原委,于德顺已经弄清楚了,是自己手下人嘴不干净,骂了老年人,挨打那是他活该,于爷并不打算出头,但是于记粪厂的规矩不能坏,过年过节的酒钱红包必须要给,谁不给就不去掏他家的粪,而且不许别人去掏,直到这家人屈服为止。
    就算是什么总长次长家的茅房,粪王都是一视同仁,长期以来,这套招数无往不利,因为谁也犯不上为了那一两个小钱和掏粪的过不去,可现如今竟然有人不给粪王面子,跨界掏粪,简直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你看清楚了么,是谁家的人,李逢吉还是孙兴贵?”于德顺问道,他说的这两个名字,都是京城粪业的翘楚人物,和自己一向不对付。
    “于爷,我看清楚了,不是李家的人,也不是孙家的人,是新来的。”粪夫答道。
    “有意思了,走,看看去。”于德顺一摆手,立刻有几个年轻力壮的粪夫停下了手上的活计,拿着粪勺跟着于爷出去了。
    按照于德顺的估计,来抢粪道的人绝不会只掏一户宅子,整个胡同的大粪他们都得抢,所以一时半会走不掉,兴许能堵在路上。
    此时紫光车厂里一帮人正对着大锟子挑来的两篓子大粪发愁,人家都是往家里挑米面粮油瓜果蔬菜,咱家这位爷倒好,挑回来两大篓子米田共,这是唱的哪一出?
    薛平顺问他:“大锟子,你弄这个是?咱又没有地要肥田。”
    陈子锟道:“您误会了,我是帮人家掏茅房去了。”
    薛平顺道:“这样啊,那赶紧拿出去倒了吧,咱留这个没用,栋梁,去把这两篓东西倒到胡同茅房里去。”
    正在一旁擦车的王栋梁赶紧过来,挑起两个篓子就出去了,不巧的很,刚出门就遇到了气势汹汹的于德顺一行人。
    粪王和他的手下们倒不是奔着紫光车厂来的,而是抄近路去石驸马大街,这个寸劲儿,正好被他们撞到背着粪篓子出来的王栋梁。
    于德顺一看,这还了得,你小子是想连这条粪道的生意也抢啊,当即一挥手:“给我打!”
    粪夫们二话不说,挥舞着粪勺打过去,可怜王栋梁稀里糊涂就挨了一顿胖揍,倒在地上,大粪浇了一身,木制的粪勺虽然不如铁器打人好使,但是又臭又硬,勺子里积着陈年的老粪,宛如一层装甲,打在身上也不舒坦。
    王栋梁被他们打得嗷嗷直叫,车厂里的人听见了,奔出来一看,居然有人打上门来了,一声大喊:“兄弟们,抄家伙!”车夫们拿着扫帚铁锨木棍,冲出来和粪夫们打作一团。
    粪夫和车夫,都是苦力行的一分子,打起架来不分伯仲,不过有了陈子锟的参与,胜负基本就是一边倒的事情了,几分钟后,于德顺带来的人马就全部横卧街头了,就连粪王本人都挨了陈子锟一记鞭腿,差点爬不起来。
    “来紫光车厂找茬,瞎了你的狗眼。”陈子锟恶狠狠的骂道。
    第四十七章 师父出马
    于德顺到底是京城的粪王,被打得鼻血长流,依旧气势汹汹,胡乱抹一把脸上的血,冲薛平顺抱拳道:“爷们,领教了,我是于记粪厂的于德顺,今天的事儿咱们没完。”
    他是把薛平顺当成紫光车厂的老板了,也难怪,这里面就数他年纪最大,又是当过巡警的人,大小场面都见过,气度上那些车夫就不一样。
    薛平顺刚要说话,陈子锟站了出来,抱着膀子居高临下看着于德顺道:“横行乡里,聚众斗殴,还敢威胁良民,你好大的威风。”
    一个粪夫跳将起来,鼻子上青筋一条条的,指着陈子锟喝道:“威风怎么了,你知不知道和谁说话呢,北京城的粪王,于爷!”
    陈子锟哈哈大笑:“敢情你们这帮掏粪的都掏出优越感了,还粪王,哈哈哈。”
    紫光车厂的车夫们也跟着捧腹大笑起来,虽然都是卖力气混饭的下层贫民,但车夫们总还有些职业荣誉感,觉得比掏粪的高出一个档次来,再加上打架占了上风,自然洋洋得意。
    于德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今儿个轻敌了,只带了三四个弟兄出来,结果让人一顿胖揍,眼前这个大个子显然是练家子,自个儿虽然也跟师傅学过三年拳,但在他面前一个回合都过不了,好汉不吃眼前亏,他一抱拳:“未请教?”
    “陈子锟。”
    “走!”于德顺一挥粪勺,带人撤了。
    粪夫们骂骂咧咧的走了,车夫们哄笑着调侃道:“这就走了,再玩会啊。”
    回到粪厂,于德顺气的把心爱的小茶壶都摔碎了,粪夫们更是义愤填膺,准备召集人手大干一场,但是于德顺却阻止了他们。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啊。”粪王摩挲着下巴沉吟道,忽然一拍桌子,“请闫大哥来,约他在茶楼碰面。”
    闫大哥名叫闫志勇,是于德顺的结拜兄弟,北京武行里成名的人物,去年又拜了打遍京师无敌手于占魁为师,帮他操持武馆,要论拳脚上的工夫,闫志勇在北京城起码能排进前五十名去。
    一听到要请闫大哥出马,粪夫们立刻兴奋起来,一个腿快的飞奔着去了,武馆距离粪厂不远,一刻钟后回报,闫大哥答应帮忙。
    粪厂太臭,不是谈话的所在,于德顺在茶馆里约见了闫志勇,简单把事情叙述了一遍,闫志勇沉吟道:“你说的这个人,叫陈子锟?”
    “对,就是这个名字,二十郎当岁的样子,个头挺高。”
    闫志勇一抱拳:“还有事,回见吧您呢。”
    于德顺赶紧拉住他:“闫大哥,这是怎么话说的?”
    闫志勇道:“打败我师父的,就是陈子锟,不是我不帮你,是帮不了,对不住,先走了。”
    他这就匆匆离去,丢下一个于德顺目瞪口呆,傻傻的坐了一会,茶水都凉了,老于家在京城干掏粪的行当,到他这一辈有六代人了,莫非就要坏在自己手里?
    这姓陈的绝非是想霸占于记一两条粪道而已,他的背后肯定有人,不是李逢吉就是孙兴贵,这俩孙子惦记于记的粪道可有年头了,早年为了争夺粪道也闹出过人命,难道说消停了几十年,又要再起烽烟?
    于德顺想了很多,思忖再三,他还是认为不能让祖宗的产业败在自己手里,既然于占魁都打不过陈子锟,那他只好请一位世外高人出马了。
    事不宜迟,于德顺赶紧去果子铺买了二斤茯苓饼桂花糕,提着就去了龙须沟南面的某处大杂院,一进院子,大家伙都点头哈腰和他打招呼:“于爷,吃了么。”
    于德顺很矜持的点点头,来到一扇门前,轻轻叩门。
    “进来。”里面传出中气十足一声喊。
    于德顺进了屋门,这是两间北房,收拾的干干净净,墙边放着刀枪剑戟等卖艺的家伙,墙上贴着关公像,饭桌上摆着吃剩下的面饼和大酱,一个面色蜡黄的中年汉子坐在炕上正缝补着衣服。
    “夏师傅,歇着呢。”于德顺把糕点放到饭桌上,恭恭敬敬的站着。
    “是于大爷啊,快请坐。”那中年汉子赶紧下炕招呼,搬椅子,倒茶,忙的不亦乐乎。
    于德顺客气道:“夏师傅,咱是自家人,您可千万别客气,您要是客气,我下回不敢来了。”
    两人客套了半天,终于进入正题,于德顺道:“不瞒您说,粪厂遇到难题了,有人要抢我们的粪道,此人武艺高强,非夏师傅出面不可。”
    夏师傅笑道:“于大爷太看得起我了,我就是一走江湖卖野药的,哪有什么真功夫。”
    于德顺道:“夏师傅,您的工夫我是见识过的,那一手本事没有几十年的道行下不来,您放心,我不白让您出面,三百块现大洋,赶明就送到您府上。”
    夏师傅淡淡的说:“于大爷,承蒙您看得起,可我真没这个本事,对不住了。”
    “咣当”一声,门开了,一个身材高挑的大姑娘从外面进来,张嘴就说:“爹,为什么不去,三百块大洋啊!”
    “小青!”夏师傅严厉的斥责了一声,大姑娘一跺脚,扭头又出去了。
    “于大爷,管教不严让您见笑了,这事儿我干不了,您另请高明吧。”夏师傅一抱拳,言下之意就是送客。
    于德顺没办法,只好告辞出来,刚出了大杂院,就听见身后有人喊他:“三百块大洋可是当真的?”
    一回头,原来是夏师傅的女儿,于德顺心里一亮,这事儿有门,于是道:“于某人吐口唾沫砸个坑,句句当真!”
    夏小青道:“好,这三百块钱你明天送过来吧。”
    于德顺喜道:“夏师傅愿意出马?”
    “我替我爹出马。”夏小青一脸傲然。
    于德顺迟疑道:“大姑娘……您……”
    “怎么,不相信我的身手?实话告诉你,就连我爹都不是我的对手。”
    “这个……好吧。”于德顺本来还有些担心,不过转念一想,夏大姑娘出马,那和夏师傅出马不是一样的道理么,闺女要是打赢了,自然皆大欢喜,要是打输了,当爹的还不得出头,行,死马当作活马医吧。
    “你的对头是哪个?”夏小青现在才想起来问。
    “就是打败过京城无敌手于占魁的陈子锟。”于德顺答道,他满以为对方会露出惊诧或者胆怯的表情,哪知道夏小青只是淡淡一笑,摸出几枚金钱镖一扬手:“着!”
    于德顺回头一看,背后的大柳树上,七枚边缘锋利的金钱镖入木三分,力道十足,更令人称奇的是,居然排成北斗七星的形状!
    “大姑娘,高手啊!”于德顺激动起来,挑起两手大拇指赞道。
    夏小青得意的一笑:“小意思,别忘了那三百大洋。”
    于德顺号称粪王,眼力价自然不差,当即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掏了出来,总共有十几块大洋,全都捧到夏小青面前:“大姑娘,小小意思,买点头绳啥的。”
    夏小青毫不客气的接了大洋揣进兜里,约好了时间,冲于德顺一抱拳,大步流星的回去了,兜里的银元叮当作响。
    于德顺望着她的飒爽英姿,不禁赞道:“大鼓书里说的穆桂英,兴许就是样子啊。”
    夏小青来到家门口,速度放慢下来,蹑手蹑脚的推开门,就听到一声怒喝:“你干什么去了!”
    “爹,你都看见了?”夏小青看到父亲一脸怒容,顿时明白过来,满不在乎的一撇嘴:“不就是帮人出头打架么,多大事啊,再说那个陈子锟的本事我也见识过,就那么回事,我自有办法赢他。”
    夏师傅气的直抖手:“说了多少次你就是不听,咱家的功夫不能外露,不然有灭顶之灾。”
    “爹,我心里有数,不会惹麻烦的,再说咱家里连隔夜的粮都没有,您又病着,再不弄点钱,不等仇人来追杀,自己先饿死了。”夏小青瞪着两只圆圆的眼睛,毫不客气的顶撞道。
    夏师傅气归气,但不得不承认女儿的话在理,一身的功夫不敢外露,只能靠在天桥耍把式卖万能胶谋生,最近自己又病了,哪有让女儿一个大姑娘抛头露面的道理,上次女儿夜里出去劫富济贫倒是弄了不少钱,可在自己的命令下,又把钱偷偷散给了龙须沟附近的贫民,家里依然还是揭不开锅。
    “罢罢罢,你已经答应别人了,爹爹也不能让你为难,到时候爹爹给你压阵吧。”
    夏小青高兴了,风风火火的跑了出去,夏师傅在后面喊:“干啥去。”
    “买米去,米缸都空了。”一眨眼间,声音已经远去。
    夏小青并没有去米铺,而是跑到陶然亭附近的一条胡同里,敲响了一户人家的大门,门房见是她来了,笑呵呵打声招呼:“夏大姐来了。”
    “来了,老师在家么?”夏小青说着,直入后宅,进了垂花门就看到一个老头站在庭院中央的金鱼缸旁悠闲地撒着鱼食。
    “杜老师,我来了,明天要跟人比武,你得教我两招厉害的。”夏小青道。
    杜心武微笑道:“和谁比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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