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面馆遇到的那帮人呼啦一下全涌了进来,为首一个西装礼帽的男子却是生面孔,他摘下帽子,用手捋一捋油光光的头发,打量着房间里两位客人,目光犹如猛犬。
    陈子锟坐在椅子上岿然不动,道:“居然被你们找到了。”
    西装男子拿出派司亮了一下:“巡捕房的。”
    陈子锟道:“巡捕房的怎么了?我又没犯法?”
    西装男子冷笑:“在租界持械就是犯法,把家伙交出来,跟我到巡捕房走一趟吧。”
    李耀廷这回是害怕了,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上海的巡捕房就是北京的警察厅,都是吃官饭的,躲都躲不及,哪能去招惹。
    陈子锟却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依然稳坐着,丢过去轻飘飘的三个字:“凭什么?”
    西装男子大怒,撩开上衣去拔别在腰间的马牌手枪,说时迟那时快,众人眼前一花,陈子锟已经双枪在手,机头大张,一把枪对着西装男的脑门,一把枪瞄着众地痞们,大喝道:“开枪啊,你先开枪我也能先打死你!”
    西装男子握枪的手在颤抖,他在巡捕房也有五六个年头了,也算经过不少风浪,可从没见过这么不讲规矩的人,一言不合就拔枪相向,丝毫不给对方台阶下,言语也是如此的咄咄逼人,遇到如此愣头青的过江龙,他也没了办法。
    自己这支枪也不是吃素的,可根本就没上膛,看对方的意思,剑拔弩张的可不像装样子,真要动起手来,自己肯定第一个先死,脑门中弹那可是华佗再世也救不活的。
    正在僵持,忽然门口传来一声懒洋洋的抱怨:“闹什么呢这是?”
    李耀廷眼睛一亮,倍儿正宗的京片子,是老乡。
    西装男子找到台阶下,转向门外怒喝一声:“是谁!”
    斧头帮众人闪开一条道路,只见走廊里站着一个马褂长衫的男子,三十来岁年纪,手里摇着一柄折扇,风度翩翩、温文尔雅。
    “你问我啊,我叫袁克文,你是哪个老头子门下的?”儒雅男子笑吟吟地问道,根本没把西装男放在眼里。
    西装男一听这个名字,脸色顿时大变,立马收了枪,颠颠上前摘下帽子鞠躬道:“小的叶天龙,法租界巡捕房包打听,程组长的徒弟,给袁二爷请安了。”
    袁克文道:“哦,是黑皮子卿的徒弟啊,你老头子是悟字辈的,那你应该是学字辈的了?”
    “是是是,小的是学字辈的。”叶天龙点头哈腰,不胜惶恐,他知道对方不但是前大总统袁世凯的二公子,还曾经拜过青帮理字辈老头子张善亭为师,位列大字辈,是青帮中极高的辈份,全上海滩也不过十几个人而已,辈份更是比自己高出三代去!
    袁克文点点头,远远看了一眼屋里的情形,慢声细语问道:“今儿唱的是全武行啊,动枪动刀的。”
    叶天龙解释道:“二爷,线报称这里来了两个身份不明的过江龙,小的就过来查查,不想惊扰了二爷,我们这就走。”
    袁克文道:“哦,查案啊,你们继续。”
    李耀廷眼巴巴的指望老乡给解围呢,却看到他们在这里低语,似乎熟识的样子,赶紧大喊一声:“爷们,咱哥们是北京来的,都是本分人。”
    袁克文听到北京腔,微笑一下,竟然步入房间,看到陈子锟后,上下打量一番道:“你……可是姓陈?”
    陈子锟纳闷了,点头道:“在下陈子锟。”
    袁克文将折扇在手心一拍,笑道:“对了,就是这个名字,我在李征五家见过你。”
    陈子锟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叶天龙却是一惊,李征五也是青帮大字辈的人物,而且是上海滩颇有名望和势力的钱庄、地产大亨,难道说这个过江龙和李老板有什么关系?
    果然,袁克文笑道:“大水冲了龙王庙,这位老大是李征五正式开香堂收的徒弟,说起来比你们程组长还高一辈呢。”
    叶天龙暗暗乍舌,今天居然撞上一位通字辈的老前辈,而且还这么年轻,要是旁人说的,打死他也不信,可袁二公子是什么身份的人,哪能说瞎话,这事儿肯定错不了。
    他赶紧赔礼道歉,鞠躬道:“对不住了,一场误会。”
    陈子锟也是见好就收,收了枪道:“既然是误会,那就算了。”
    “再会,二爷,再会。”叶天龙再次鞠躬,倒退着走了出去,斧头帮一伙人全傻眼了,他们只是青帮分支下面再分支的一个小帮派,平时哪见过这么高辈份的人,靠山叶天龙都只有点头哈腰的份儿,他们哪还敢说什么,一个个灰溜溜的也跟着出去了。
    下了楼,叶天龙挨个抽他们的嘴巴:“他妈的,谎报军情,让阿拉出丑!”
    ……
    袁克文却并没有和陈子锟他们攀谈的意思,只是淡淡的笑笑,说声再会就回自己房间了,他那神秘的一笑,却搞的陈子锟更加迷惑。
    晚上,房门再度被敲响,声音很急促,李耀廷惊恐的看了看陈子锟,陈子锟拿枪站在门后,轻轻打开了房门。
    蒋志清兴冲冲的进来,看到他们这副架势吓了一跳:“这是干什么?”
    李耀廷抱怨道:“面馆遇到的那伙人带了巡捕过来找事,被打发走了,我们还以为他们又回来。”
    蒋志清骂道:“娘希匹,这帮放高利贷的,真是卑鄙,不过我已经周转开了,明天就有一笔数额很大的资金从广州过来,今晚我请你们喝花酒,四马路梅园酒家。”
    李耀廷一听说喝酒,立刻兴奋起来,陈子锟也欣然同意,三人出了大东旅社,叫了黄包车直奔四马路而去。
    梅园酒家就在四马路的路口,楼上雅座已经有两个男子坐在那里了,蒋志清介绍道:“这两位是我的朋友,陈果夫、戴季陶。”
    大家握手寒暄,陈子锟也通报了自己的姓名。
    陈果夫道:“我也姓陈,咱们五百年前是一家啊,哈哈。”忽然他收住笑容,若有所思道:“陈兄,你这个名字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陈子锟道:“兄弟我可是刚来上海的。”
    陈果夫摆手道:“不对不对,让我仔细想想。”
    蒋志清笑道:“你想你的,我们先点菜,二位朋友远道而来,就点些本帮菜吧,季陶,你来点。”
    戴季陶道:“如今花界最红的莫过于林黛玉、鉴冰、笑意、金玉书,我看就叫她们的局票吧。”
    李耀廷听傻了:“这些是菜名?”
    蒋志清哈哈大笑:“李老弟初来乍到,不知道上海烟花界的四大金刚也属正常,这些都是四马路上的女校书,我们开局票请她们来陪酒的。”
    李耀廷恍然大悟,不过又疑惑起来:“四大金刚,岂不是很贵的,能屈尊来陪我们?”
    蒋志清道:“咱们的面子或许不够,但季陶兄的面子一定够,他十九岁就是《天锋报》的总编辑,上海文化界的名人,女校书们最喜附庸风雅,戴季陶这三个字对她们来说,那是如雷贯耳的。”
    戴季陶矜持的笑道:“志清兄你又在调侃我,谁不知道你是日本士官学校的高材生,成绩名列第一,得过天皇御赐军刀,曾任沪军第五团团长,是大名鼎鼎的陈英士的盟兄弟,自古美女爱英雄,那些女校书分明是看你的面子才来的,正所谓,百万锦绣文章,终不如一支毛瑟啊。”
    两人一番互相吹捧,陈子锟和李耀廷这才知道,原来这位蒋志清也不是等闲之辈。
    局票很快写好发了出去,这边上了蔬果小菜,黄酒几坛,五人且谈且饮,等着先生的到来。
    过了半个钟头,居然没有一个妓女到来,蒋志清脸上有些难看了,把酒家跑堂的叫来问话,跑堂的道:“先生侬不晓得,花界罢市支援北京的学生,大小堂子全都关门了,那些校书和长三,还组织什么青楼救国团,上街和学生一起撒传单呢。”
    大家面面相觑,忽然一直冥思苦想的陈果夫一拍大腿道:“想起来了,我在报纸上看过你的名字,陈子锟,是火烧赵家楼的学生之一!”
    陈子锟道:“惭愧,正是区区。”
    蒋志清和戴季陶立刻对他肃然起敬,本来他们只是抱着招揽武夫为我所用的目的请客喝酒,从心理上是俯视的,现在变成了平视,还略带一点向上的角度,毕竟目前五四风潮最盛。
    蒋志清道:“没想到陈兄弟竟然是风云人物,真是失敬,那些名姬,若知道你在上海,岂不蜂拥而至,我再写一张局票,看她们来不来。”
    这次只用了五分钟,四马路上著名的花界魁首鉴冰小姐就来到了梅园酒家。
    鉴冰一出场,顿时艳惊四座,好一个超凡脱俗的女子!
    只见那冰雪般的美人儿轻启朱唇,用吴侬软语问道:“哪一位是陈子锟先生?”
    第二十八章 童子功差点破了
    在陈子锟的心目中,妓女都是浓妆艳抹、搔首弄姿的,可眼前这位鉴冰小姐,竟然兼有林文静江南女子的温婉和姚依蕾大家闺秀的气质,隐约还有些类似于夏小青身上那种风尘侠女之感,令人赏心悦目,油然生出想亲近的意思。
    所以鉴冰一发问,他就站起来朗声答道:“在下陈子锟。”
    鉴冰一双水灵灵的妙目在陈子锟身上一扫,忍不住拿帕子掩了嘴,樱桃小口惊讶的张开了,好一个伟岸英俊的奇男子!
    陈子锟的身量,就算在洋人里也算是高的,宽肩阔背,细腰长腿,一副雄赳赳的武夫体格,偏偏又生着一张剑眉星目的硬朗面孔,鉴冰在风月场上混迹多年,从未见过如此动人的男子。
    若是一个生的好皮囊的凡夫俗子也就罢了,偏偏他又是名动北京的五四青年!他干的那些轰轰烈烈的事情,天下人都心向往之,鉴冰岂能例外。
    一颗芳心刹那间就被打动了。
    再看陈子锟的身上,一件皱巴巴的缩了水的西装外套,同样皱巴巴的裤子和暗淡无光的皮鞋,若是一般客人这样打扮,在极其重视衣衫行头的上海滩,这样是不尊重别人的表现,鉴冰或许不会离席而去,但也不会给他好脸色看。
    但是陈子锟这样打扮,在鉴冰心里就成了狂放不羁的名士风度,她暗暗脑补起来,眼前的陈子锟渐渐变成身穿全套白西装,脚蹬白皮鞋,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雪白的衬衣更是一尘不染,端的就是一个玉树临风的江南才子。
    她在这里愣神,搞的陈子锟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蒋志清等人暗笑不已,戴季陶道:“鉴冰,莫非你俩是旧识?”
    鉴冰这才察觉自己的失态,不过她只是淡淡一笑就应付过去了:“陈先生很像我的一个表哥。”说罢盈盈落座。
    众人窃笑,自古表哥表妹的戏码多了去了,看来鉴冰对这位陈小哥很中意,不过戴季陶心里却有些微酸,想自己一代名士,竟然被人抢了风头,着实不爽。
    他打趣道:“鉴冰小姐来的如此之快,想必书寓里有位飞毛腿吧?”
    陈子锟心中立刻生出一幅极其怪异的画面,莲花般不容亵渎的冰美人,竟然被一个龟奴抗在肩上飞奔。
    鉴冰微笑道:“戴先生不晓得我最近买了一辆汽车么?”
    戴季陶道:“近日在大马路、四马路一带兜风的汽车原来是鉴冰小姐的啊,貌似车头有一面小旗,上书‘警告同胞’”
    “切勿暴动。”鉴冰微笑着接道。
    众人一起笑了起来,然后自然而然的谈起最近风靡全国的救亡运动来,陈子锟这才知道,五月四日那天引起的风潮,竟有愈演愈烈的趋势,不仅北京学生总罢课,上海乃至全国的商人、工人、学生也都响应起来,罢市罢工罢课,现在就连花界也加入进来,停业声援学生。
    “我们花界,斯业虽贱,但爱国之心却是一样的。”鉴冰的话引起了大家的共鸣,一张张面孔都严肃起来,好端端一场花酒,竟变成了时局政治讨论会。
    谈了一会儿,鉴冰问道:“陈先生,被警察殴打牺牲的郭钦光烈士,你可与他相识?”
    陈子锟道:“有过一面之缘,当日是我送他去医院的。”
    鉴冰脸上流露出痛惜悲伤的表情:“郭烈士死的壮烈啊,军警凶残,人神共愤。”
    陈子锟道:“郭烈士是肺病复发而死,至少当日没人打他。”
    “哦?”鉴冰半信半疑,道:“陈先生可否和我谈谈当日的情形?”
    他两人谈的入港,蒋志清陈果夫戴季陶他们也自顾自的谈起了筹办交易所的事情,黄酒一杯接一杯的喝,小菜一碟一碟的上,不知不觉间,天已经很晚了。
    酒家掌柜的进来了,面带笑容道:“外头落雨了。”
    “啊!”蒋志清掏出怀表一看,已经夜里十点钟了,忙道:“我们撤了吧。”
    众人这才察觉时候不早了,纷纷离席,蒋志清付给鉴冰五块钱作为陪酒资,然后又付了酒钱,大家一起下了楼,戴季陶冲蒋志清使了个眼色,他便明白了,对陈子锟道:“我还有事,你们先回去吧。”
    他们三人先叫了黄包车走了,梅园酒家门口只剩下陈子锟、李耀廷,还有鉴冰三人。
    “你们住在哪里,搭我的车回去吧。”鉴冰指了指马路上一辆白色的小汽车道。
    陈子锟从没见过白色小车,大感兴趣,上前端详一番道:“怎么不是福特车?”
    鉴冰掩口吃吃而笑:“天底下又不是只有福特一种车,还是奥兹莫比尔,也是美国牌子,比福特贵许多呢。”
    三人上了汽车,鉴冰驾车,开到大东旅社门口,李耀廷先下了车,陈子锟正要下车,鉴冰忽然道:“时间还早,要不要道我那里喝杯茶,我有福建的大红袍。”
    陈子锟没经过这种场面,想去又有些犹豫,倒是李耀廷颇为识相,道:“我困了,先上去睡觉了。”说着还向陈子锟挤了挤眼睛。
    陈子锟道:“好吧,那就叨扰了。”
    鉴冰嫣然一笑,驾车离开,回到四马路自己的书寓,这里闹中取静,悠然雅致,若不是门口挂着红灯笼,准会被人认为是哪个文人雅士的宅邸。
    进了院子,里面是一丛绿竹,晚风吹来,瑟瑟作响,别有意境,老妈子和龟奴都来招呼,奉上热毛巾、茶水、糕点,然后悄无声息的退出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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