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房里有暖气、电灯、自来水和抽水马桶;厨房、仓库、食堂、设在地下室中,一切设备井井有条,干净整洁。
    兵营的西侧,有马厩、牲口栏、车棚;一个小型制冰厂,一个面包房,兽医院、商店和铁匠铺。
    军营大门口,几十辆人力车一字排开,车夫们蹲在树荫下,只要大门口出现人影,他们就会蜂拥上前热情的用天津味儿的英语招揽生意,不过这一中一洋两位军官并没有乘车的打算,史迪威指着远处树荫中的花园洋房道:“军官们住在那里,和他们的家眷、管家、佣人、厨师和司机住在一起。”
    陈子锟暗自计算,即使中国仆人价格低廉,每家五名佣人的话,每月支出也是一笔大数字,没有一百块钱是挡不住的,他很难想像这些军官的薪水如何维持这么奢华的生活,更难想象军营可以造的如此先进和 舒适,相比之下,北洋陆军的兵营还停留在前清时代。
    史迪威接下来的话让他更加感慨,“天津兵营和美国本土的永备兵营比起来,从设计到施工质量简直差的一塌糊涂,这大概是十五团唯一的遗憾了,不过他们有个值得吹嘘的地方,那就是在秦皇岛的海滨有一块靶场,每年夏天可以去消暑。”
    看史迪威的表情,不像是在炫耀或者吹嘘,似乎人家美国人吃粮当兵天生就该得到这份待遇,陈子锟忍不住问道:“贵军把军费都花在营建上,军饷还能保证按时发放么?”
    史迪威哈哈大笑:“亲爱的朋友,难道你觉得美军会克扣军饷么,当然不会,每月士兵们的账户上都会足额发放军饷和海外服役的补贴,如果士兵愿意,可以兑换成美国金元或者中国银元,一个服役第二年的下士可以拿到三十美元,折合一百二十快大洋,足够他喝酒找女人的了。”
    说着,史迪威抛过来一枚闪闪亮的东西,陈子锟一把抄住,原来是一枚金币,个头比袁大头小多了,图案精美,线条清晰,闪耀着黄金的光辉。
    手握美国金元,陈子锟心驰神往,用黄金当货币,军营奢华的如同酒店,普通士兵的军饷赶得上大学教授,这样的国家得是多么富强啊。
    “哦,忘了恭喜你,你现在已经是军官了,有没有继续深造的计划,像你这样受过良好教育的年轻人,如果不出国留学的话,是一种浪费。”史迪威道。
    陈子锟心中一动,道:“我准备去日本学陆军。”
    史迪威摇摇头:“no no no 这绝不是一个好计划,日本陆军的那一套东西是东拼西凑来的,学美国学法国学德国,结果学了一个四不像出来,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应该是准备去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吧?”
    陈子锟点头称是。
    史迪威再次摇头:“我非常搞不懂你们中国人为什么如此钟爱这所破军校,而且学成回国的人通常还会在很短时间内晋升为将军,要知道,这只是一所培养低级士官的军校,让只学过班排级作战的人去指挥千军万马,不出错才怪。”
    陈子锟默默点头,不得不承认他的话很有道理,从徐树铮远征外蒙古的日记里可以看出,这位士官学校出身的北洋上将的指挥艺术还脱不开三国演义里那些传统奇谋套路,至于热兵器战争下的指挥则是一窍不通。
    “陈,我建议你不要拘泥于前人的经验,欧战之后,世界格局正在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没有人再想重演凡尔登绞肉机那样的悲剧,飞机,远射程的大炮,潜水艇、飞机、坦克的出现势必改变战争的方式,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的军队必败无疑,因为他们掌握的那一套东西已经过时了,如果你去日本留学的话,那么学到的东西只能是一些中世纪的淘汰玩意,当然前提是日本人愿意教给你。”
    史迪威的话很尖刻,但很实在。
    “那么,我应该去哪里留学?”其实陈子锟已经隐隐猜到了答案,但还是问出这句话。
    “西点,你已经去西点。”史迪威毫不犹豫的答道,“美国军事学院是世界上最好的军事学府,没有之一,至于英国桑赫斯特,法国圣西尔,俄国伏龙芝之类的只能屈居其次。”
    “那日本的军校呢?”陈子锟很配合的充当起捧哏的角色。
    “提鞋都不配。”在贬低日本人方面,史迪威毫不吝啬的使用他能掌握的所有中国刻薄话。
    陈子锟笑道:“我很愿意前往西点就读,可大帅那一关难过啊。”
    史迪威道:“这个你不用担心,我想美国公使一定会乐于帮忙的。”
    “非常感谢,史迪威上尉,希望我们能成为校友。”陈子锟伸出了手。
    “叫我乔好了。”史迪威的手掌宽大而温暖。
    回到会客室,宴会已经开始,这是一场美国式的自助餐,长条桌上摆着各种精心烹饪的菜肴和点心,身穿白制服的中国仆人端着托盘来回穿梭,军官和政客们三五成群,谈笑风生。
    史迪威进来之后,找到维尔德上校窃窃私语起来,不大工夫,两人端着酒杯走到吴佩孚身旁攀谈起来,大谈两国两军的友谊,进而提到两军交流的问题。
    “我真诚的建议吴将军挑选一些优秀的年轻军官到我国学习军事,以便增强两军的交流。”维尔德上校举起了酒杯。
    “我会考虑的,喝酒,喝酒。”吴佩孚似乎兴趣不大,三言两句就回避了问题。
    维尔德还想多说两句,吴佩孚很客气的说了声失陪,就端着酒杯走了。
    史迪威冲陈子锟耸耸肩膀,一摊手。
    陈子锟无奈的笑笑,他自然知道大帅的脾气,决不可能三言两句被人家说服。
    ……
    当晚,曹锟吴佩孚一行下榻在天津曹家花园,饭后,吴佩孚将陈子锟叫到跟前,开门见山问道:“日本和美国,你想哪个国家留学?”
    陈子锟毫不犹豫道:“卑职想去美国。”
    吴佩孚点点头,在室内来回踱了几步,忽然停下说道:“乡间屠狗之辈,混个温饱不在话下,有屠虎之力的勇者,可以闻名乡里,衣食无忧,那么身怀屠龙术之人,是不是可以封侯拜将,光宗耀祖了?”
    陈子锟沉默了一会,大帅此言意有所指,留学美国学的是毫无用处的屠龙之术,因为世间根本就没有龙,西点学到的那一套东西在国内根本派不上用场。
    “大帅,我还是想学屠龙术,虽然目前天上没有龙,但不等于永远没有龙,奉张疯狂扩军,野心勃勃,更有强邻日本,虎视眈眈久矣,卑职断言,二十年内,中华上空必然遍布恶龙!”
    聪明人对话不用多说,吴佩孚摆摆手道:“你下去吧,容我再想想。”
    虽然还没正式同意,但语气已经有所松动了。
    第二十九章 退避三舍
    陈子锟退下之后,吴佩孚在屋里来回走着,思索着刚才的对话,段祺瑞通电下野后,原本铁板一块的直奉联盟转眼之间变得遍布裂痕,奉军大肆收编溃败的皖军,疯狂扩军,争权夺利,已经引起不少直系将领的担忧。
    奉张雄踞东北三省,拥兵二十万,张作霖胡子出身,狡猾狠辣,又有日本人撑腰,区区一个东三省巡阅使肯定填不满他的胃口,观他最近的言行,分明是有问鼎中央的意思。
    直奉之间,两年内必有一战!
    想到这个层面,吴佩孚更不愿意放陈子锟出国留学了,正当用人之际,哪能放任如此一员虎将远渡重洋。
    曹家花园是意大利风格的洋楼,吴佩孚的卧室安排在二楼最佳的位置,正好能看见大门方向,夏日的傍晚,太阳还没落山,夕阳的映照下,一辆挂着奉军小旗子的汽车驶入了大门,吴佩孚以为是张作霖来访,便吩咐勤务兵更衣。
    换好了军装,却久久不见人来请,吴佩孚耐不住了,派副官下去打探,不大工夫副官回报,奉军确实派人来请,不过请的不是曹吴两位大帅,而是陈子锟。
    “请他做什么!”吴佩孚不由得恼怒起来,张作霖这些招数未免太过下三滥,竟然明目张胆的挖墙脚。
    “据说是张少帅请陈子锟听戏。”副官报告道。
    “知道了。”吴佩孚摆摆手让副官下去,再度盘算起来。
    ……
    天津泰丰大戏院,门庭若市,热闹非凡,一辆漆黑的汽车停在门口,护兵拉开车门,做了个有请的手势,陈子锟迈步下车,跟着护兵进了戏院,只见里面人头攒动,声浪滚滚,时不时响起炸雷一般的叫好声,买瓜子香烟的叫卖声掺杂其中,手巾把满天飞,至于台上演的什么,他倒是没注意。
    随着护兵上到二楼包厢雅座,外面卫兵林立,里面莺莺燕燕,花团锦簇,四个身穿丝绸旗袍手拿团扇的女子围着一个白衣翩翩的佳公子,正是奉军少帅张学良。
    “张旅长。”陈子锟一并脚跟,敬了个军礼。
    张学良两手一撑椅子扶手,站起来道:“昆吾兄,你我兄弟不必客气,坐,喝点什么,汽水还是绿茶?”说着打了个响指,戏院小厮立刻颠颠的上前点头哈腰听招呼。
    陈子锟在张学良身边的空位上坐下,他一身戎装,脚蹬马靴,只能大马金刀的坐着,那几个妩媚女子眼睛眨呀眨的看着他,笑道:“好英武的小哥,若是扮上行头,那就是个活赵云啊。”
    张学良翘起二郎腿,拿起一支雪茄笑道:“你们是不知道,昆吾兄比赵云还赵云,一个人在长辛店万马军中杀了个七进七出,那叫一个威风,昆吾兄,别客气,随便用。”
    桌上摆着雪茄、香烟、果盘、糕点、冰镇汽水、热毛巾,旁边坐着妩媚动人的女子,也不知道少帅说的随便用指的到底是哪一样。
    陈子锟笑道:“张旅长谬赞了,子锟一介武夫,岂敢和常山赵子龙相提并论。”
    张学良道:“私下场合,叫我汉卿就行,快看,赵子龙出场了。”
    台上一阵锣鼓响,一员白袍小将高举花枪踩着鼓点出来,啪的一个亮相,台下叫好声一片,张学良也叼着雪茄喊了一声好,陈子锟不爱看京戏,但也跟着拍了几下巴掌。
    “陈长官,喝汽水。”身畔的旗袍女子递来冰镇汽水,陈子锟客客气气接过道谢,张学良哈哈大笑道:“昆吾兄,放开点嘛。”说着紧搂身旁女子的纤腰,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陈子锟笑笑,他和张学良一面之交而已,还没达到一起嫖娼的交情,再说直奉双方貌合神离,过从甚密对自己没有好处。
    旗袍女子偎依过来,呼气如兰:“陈长官,这出戏可是少帅单门为你点的哦。”
    陈子锟这才想起,戏院门口的水牌子上写的今晚的戏码是长坂坡,看来这位张少帅还真看得起自己,且看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可是一直到戏码演完,张学良也没说什么。
    戏看完了,少帅又邀请陈子锟一同宵夜,吃饭的时候依然是那四位美女环绕,此时陈子锟已经搞清楚,她们四个是天津本地最有名的妓院寻芳斋的头牌,花名梅兰竹菊,平日里各路达官贵人趋之若鹜,花钱都要排队,今日却被张少帅包圆请来招待自己,可见自己面子之大。
    左拥右抱,美酒佳肴应有尽有,好不容易吃完了夜宵,陈子锟已经有些犯困了,却还不见张学良点到正题,他不由得纳闷起来,难道说对方花了这么大本钱,仅仅是和自己套近乎?
    时间不早了,陈子锟索性告退,张学良的瘾头似乎却刚上来,道:“时间还早,再打八圈牌吧。”
    陈子锟再三推辞,张学良就是不依,还搬出自己的军衔来压他,无奈,陈子锟只好道:“汉卿兄,其实我不会打牌。”
    “没事儿,保证一学就会,听说越不会打牌的人越是赢得多呢。”少帅的玩性上来,谁也拉不住,陈子锟只好舍命陪君子,他是初学乍练,手气果然好的不得了,八圈牌打下来,果然陈子锟面前堆起了高高的筹码。
    再看墙上的挂钟,已经凌晨两点钟了,张学良依旧兴致勃勃,精神头十足,陈子锟总算明白了,合着这位是夜猫子啊。
    对方沉得住气,自己却不能装傻充愣,陈子锟明白,奉张是吴佩孚的最大对手,如果能从那里借力的话,留学美国大事可成,想到这里,他主动开腔道:“汉卿兄,小弟有一事不明,还请兄长指点迷津。”
    张学良道:“昆吾兄何事不明啊?”
    “小弟深感学识不足以担当大任,报效国家,故而想出国留洋学习军事,只是不知哪国的军校比较适合我们中国军人,汉卿兄见多识广,一定对此深有研究,还望指点小弟一二。”
    张少帅最好的就是面子,陈子锟如此恳切的向他请教,他顿时眉飞色舞起来:“要说军校,那最好的当然是日本陆军士官学校了,我们奉军很多将领都是那里毕业的,我从东北讲武堂毕业之后,也打算去日本留学,到时候正好与昆吾兄同行,费用我全包了,不用你掏一分钱。”
    陈子锟大喜道:“如此甚好,回头我就向玉帅禀告。”
    张学良道:“你可别说是我说的,吴世伯有点小心眼,把你当成宝贝疙瘩,他要是知道咱们一起去日本留学,非担心我把你拐走了不可。”
    说完哈哈大笑起来,陈子锟心中一动,知道今晚的核心主题到了,张学良下一步肯定封官许愿,拉拢自己了。
    果然,张学良道:“昆吾兄英语如此流利,想必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不知道曾在哪所大学就读?”
    陈子锟淡淡道:“早年在圣约翰大学读书,后来辗转来到北京,师承辜鸿铭、刘师培两位教授。”
    张学良摸牌的手停顿住了,惊叹道:“哎呀呀,原来昆吾兄乃名师高徒,怪不得气质如此不俗,英语如此流利,对了,兄台的武艺想必也是出自名门大派吧?”
    陈子锟道:“少年时候在霍元甲师傅门下学过拳法,来北京之后,和杜心武大侠也有过切磋交流。”
    张学良兴奋的直搓手,忽然一推牌桌站了起来,吩咐副官道:“预备香案,我要和昆吾兄义结金兰。”
    今天才刚认识,一起听了场戏,吃了顿饭,打了几圈麻将,这就要结拜兄弟,看来这位张少帅继承了乃父的绿林豪侠之气,既然张学良主动提出,陈子锟也没有拒绝的理由,便道:“如此便高攀了。”
    因为是临时起意,所以结拜仪式很简单,一序年谱才知道,陈子锟比张学良年长一岁,两人遂结为八拜之交,陈子锟为兄,张学良为弟。
    结拜完之后,感觉就变了,重新回到牌桌上,张学良已经没心思打牌了,眉头紧锁似乎有心事一般,梅兰竹菊都是极有眼色的人,便道:“少帅有公事要谈,姐妹们暂且回避了。”
    房间里没了外人,张学良恳切道:“昆吾兄,你刚才所说的留洋一事,可是当真?”
    陈子锟道:“当真。”
    张学良点点头:“如此也好,可以置身事外,我可不想见到同室操戈之事发生在你我兄弟之间。”
    陈子锟故作惊讶状:“汉卿何出此言?”
    张学良反问道:“难道以昆吾兄的眼光,看不出直奉必有一战么?”
    陈子锟不禁汗颜,张学良的坦率与真诚超过了自己的想象,看来人家是真把自己当兄弟看的。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再遮遮掩掩也没意思,陈子锟道:“兄弟阋墙,实非百姓之福也,只可惜子锟人微言轻,无法阻止战事发生。”
    张学良叹气道:“我父帅雄心勃勃,吴世伯更是眼高于顶,自认是不世出的英雄,所谓一山不容二虎,他们打他们的,咱们还是好兄弟,最好咱们都去日本留学,避开这场战争,如果避不开的话……”
    “战阵之上若遇汉卿,为兄当退避三舍。”陈子锟接口道。
    第三十章 留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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