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锟明知故问道:“还有一个呢?”
    “当然是老夫。”辜鸿铭捻着胡子道,一副狂生状。
    两人哈哈大笑起来。
    从椿树胡同出来,陈子锟自然而然的就去了石驸马大街后宅胡同,林文静曾经住过的宅子依然空关着,大门上的油漆剥落的更严重了,一阵风吹过,墙头上的枯草瑟瑟舞动,更显凋敝。
    林宅附近就是李大钊的家,陈子锟想到自己在北大曾受过他的照顾,便登门拜访,敲了一会儿门,一个小女孩前来开门,警惕的问道:“你找谁?”
    “我找李大钊先生。”陈子锟道,见那女孩没有让自己进去的意思,又补充了一句:“我是他的学生。”
    “我爸爸不在家,你改日再来吧。”小女孩不由分说关上了门。
    陈子锟耸耸肩,只得离去,刚走出胡同,就感觉到有人跟着自己,他掏出烟盒和镀金打火机来点烟,镜面打火机上显出跟踪者的样子,是个穿蓝布长衫戴礼帽的男子。
    继续向前走,经过街道拐角的时候,陈子锟忽然飞身上了墙头,那名跟踪者拐过弯来,发现目标竟然丢了,四下打量一番,正要悻悻离去,忽然陈子锟从天而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子:“操!敢盯老子的稍!”
    一巴掌就扇过去,打得那人鼻血四溅,牙也飞了,踉跄退了几步之后,竟然从腰里掏出一把黑漆漆的小手枪来。
    陈子锟飞起一脚就把枪给踢掉了,上前抓住那人的胳膊一用力,卡啪一声,胳膊脱臼,疼的他哎哟一声就跪在地上了。
    “妈了个巴子的,敢在老子跟前玩枪,活得不耐烦了吧。”陈子锟随身也带着手枪,那是一把小巧玲珑的银色花口撸子,还是当年张学良赠送的礼物。
    见他掏枪,那人当即服软:“长官,自己人。”
    “呸,谁他妈和你自己人。”陈子锟骂道。
    “长官,我是警察厅侦缉队的侦探。”
    “哦,侦缉队的兄弟啊。”陈子锟收了枪,大模大样道:“我是陆军部的,你盯我的梢想干什么?”
    侦探苦着脸道:“长官,我奉命监视李大钊家,一切和他有往来的人都要盯梢,我哪知道您是陆军部的长官啊,看你这副扮相,就是个大学生啊。”
    陈子锟扭头看看街上玻璃橱窗中的自己,一袭毛料西装,眉目俊朗,确实像个大学生,便将那侦探的胳膊往上一提,关节复原了。
    “为什么监视李大钊?”
    “他是赤色分子啊。”
    “哦……下次别跟着我了。”陈子锟不愿和他继续纠缠,收了枪便走,那侦探不敢招惹他,灰溜溜的跑了。
    陈子锟叫了一辆洋车,准备回头发胡同,车夫刚跑了两步,斜刺里冲出一辆汽车,径直将洋车撞翻在地,陈子锟什么身手,当即脚尖一点,人就飞了出来,稳稳落在地上。、
    从汽车里窜出四个彪形大汉,张牙舞爪扑过来,陈子锟不慌不忙,一通拳脚过后,四个家伙便躺在地上哼哼了,不过陈子锟的西装也被扯了个大口子。
    又一辆汽车呼啸而至,车门打开,先跳出来的正是刚才那个盯梢密探,指着陈子锟大叫:“队长,就是他!”
    汽车后门打开,下来一个阴沉着脸的中年男子,双排扣呢料西装,外罩狐狸皮领的呢子大衣,头戴盛锡福的呢子礼帽,派头十足。
    此人一看到陈子锟,立刻阴转晴,咧嘴笑道:“陈老弟,啥时候回北京的,也不通知兄弟一声,也好去车站接你。”
    原来他正是陈子锟的旧相识,北京警察厅侦缉队的队长许国栋。
    “许大哥,别来无恙啊,我这不刚从洛阳回北京么,还没抽出时间上您那儿坐坐那,怎么样老哥哥,这两年过得还行吧。”陈子锟掏出金质烟盒来,递了一支给许国栋,“来一支美国烟。”
    “客气了。”许国栋接了烟,掏出自己的打火机帮陈子锟点燃,自己才点了,寒暄道:“老弟现在陆军部任职?”
    “是啊,大帅让我到陆军部历练一下,这不还在假期中么,等过了年我才去报到。”
    他俩在这里聊天聊得热乎,全然不顾地上躺着的四个侦探,那个盯梢的家伙见陈子锟和许国栋谈笑风生,便明白自己误报了军情,这小子真的是陆军部的官儿,而且身份不低,连许队长都和他称兄道弟的。
    聊了一会,许国栋才提到发生误会的事情,连声向陈子锟道歉,陈子锟也是个爽快人,笑道:“这不没事么,不过人家的洋车可被你们撞坏了。”
    那个倒霉的洋车夫一直站在旁边可怜巴巴的看着他们呢,不是他不怕,而是洋车坏了实在没法交差。
    许国栋当即掏了几张钞票让手下送给那车夫,打发了他又道:“老弟,晚上我做东,给你接风洗尘。”
    陈子锟道:“改天吧,今儿晚上约了人。”
    许国栋打趣道:“约了谁啊,要不我也去凑个热闹算了。”
    陈子锟道:“哦,是以前的老朋友,叫李俊卿。”
    许国栋倒吸一口凉气,李俊卿是什么人他当然清楚的很,这人原本是天桥澡堂子华清池的搓澡工,生的眉清目秀,比女人还俊,后来搭上曹老帅身边的大红人李彦青,从此一发不可收拾,陈子锟和他交好,那就等于跻身政坛高层啊。
    “呵呵,那我还是不去给六爷添乱了。”许国栋清楚自己的斤两,别说是一个小小的侦缉队长了,就是警察厅长亲自到了,人家都不一定给面子。
    “哟,您的衣服破了,这可真对不住您了,咱约个时间,瑞蚨祥给您做一套新衣服,您瞧怎么样?”许国栋忽然发现陈子锟衣服上的大口子,赶紧赔罪。
    “不麻烦了,弟兄们也是尽职而已,回头给他们说一声对不住,我拳脚上可能重了点。”陈子锟并不打算追究什么,摸出怀表看了看又道:“时间不早,我先走了。”
    “你请,慢走。”许国栋满面堆笑,目送陈子锟离开。
    等陈子锟走远了,那侦探才小心翼翼的问道:“头儿,他谁呀?”
    “他啊,那可要从四年前说起了……”许国栋一脸的神往。
    ……
    回到家才发现,西装不但被扯开一个大口子,后襟也绽线了,陈子锟从上海就带了一套西装过来,这件破了,就只有军装可以穿了,无奈,只好穿军装赴宴去了。
    晚宴是李俊卿请的,如今他混的当真不错,连带着赵家勇也跟着沾光,本来小赵只不过是正阳门火车站上一个警卫兵,现在水涨船高,被提拔为交通部护路军的排长了,手底下管着几十号人枪,威风的不得了。
    弟兄们再度聚首,气氛却不大一样了,李俊卿和赵家勇颇能谈到一起去,说的是都是北京官场上的新鲜事,什么某总长家的姨太太和车夫私通,某次长家的小姐偷汉子之类的,薛宝庆显然和他们没什么共同语言,只能傻呵呵的喝酒。
    外头又下雪了,远远的能看见正阳门巍峨的城楼在风雪中屹立着,东来顺饭店里温暖如春,陈子锟的心却一点也热乎不起来,因为他已经找不到当年的感觉了。
    第五十七章 文艺车夫
    这一场酒又是喝的天昏地暗,一坛二锅头把陈子锟彻底放倒,吐得一塌糊涂,把一套崭新的毛料军官服都给糟蹋了,也不知道是怎么回来了,只记得一睁眼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
    外面太阳当空照,洒在身上暖洋洋的,窗户上贴着红纸剪的窗花,陈子锟坐了起来,想去拿衣服,却拿了个空。
    杏儿端着一碗粥走进来,陈子锟赶忙大叫:“我可没穿衣服。”
    “切,谁稀罕看你,快把这碗粥喝了,你的衣服都脏了,里面的衣服我洗了,毛料军装我也不敢洗,送外面洗衣房了。”杏儿说着,将稀粥递到了陈子锟面前。
    “那我穿什么?”陈子锟接过了稀粥尝了一口,不冷不热正好,还有点甜,一翻,里面藏着两个红枣。
    “早给你准备好了。”杏儿从炕尾拿过一套蓝布棉袄道:“这还是你以前的衣服,帮你洗干净留着呢,试试还合身不?”
    陈子锟拿过棉袄一看,针脚密密缝,恐怕是出自杏儿的手笔,不由感慨道:“杏儿,宝庆真是好福气啊。”
    “你呢,啥时候把媳妇带来我们看看啊。”杏儿说着,又从柜子里拿出一顶狗皮帽子,“还有你的帽子,都给你放着呢,前天刚晒过,正好戴着出门。”
    蓝布棉袄,狗皮帽子,再配上一双皮头洒鞋,简直就是苦力的打扮,喝完了稀粥,杏儿拿着空碗出去,陈子锟打扮停当,在地上蹦达了两下,又找回初来北京时候的感觉。
    昨夜一场大雪,旧都银装素裹,陈子锟兴致大起,索性出门赏雪,走着走着就来到了天桥附近,一堆人围着耍把式卖艺的看热闹,他也凑了上去,只见一个劲装少女正在场中舞剑,身形动作酷似夏小青,一套剑法使得行云流水一般,引来一片叫好之声。
    少女收了剑,捧了铜锣绕场一周,嘴里念叨着江湖话,陈子锟这才看清楚,少女脸型和夏小青相去甚远,只是一个普通的卖艺女子罢了。
    丢了一枚大洋过去,陈子锟心情略微有些沉重,在路上慢慢走着,忽然一辆洋车驶过,拉车的正是紫光车厂的王栋梁,陈子锟见他脸色很难看,便招手道:“栋梁,你哪里不舒服?”
    王栋梁见是自家老板,忙道:“昨天吃多了大肥肉,晚上又喝了两碗凉水,闹肚子了,老板,我得赶紧上趟茅房,您帮我看一会儿车子。”
    陈子锟道:“没问题,你赶紧的。”
    王栋梁捂着肚子弓着腰跑到路边茅房里去了,陈子锟则坐在洋车水簸箕上,掏出一支烟来抽着。
    两个学生打扮的少女急匆匆走了过来,其中一个双马尾辫的女孩看到陈子锟,眼睛一亮道:“有洋车。”
    旁边白围巾少女也高兴起来:“太好了,终于遇到空洋车了,车夫,西单跑不跑?”
    陈子锟有些纳闷,不过转眼就明白过来,这俩姑娘把自己当成拉洋车的了,可不是么,自己这身打扮,这副作派,那就是一如假包换的洋车夫。
    “那啥,我在这儿……”陈子锟指了指茅房。
    “麻溜的,拉不拉?我给双份钱。”双马尾跺着脚说道,小丫头脾气还挺火爆,白围巾看起来年龄大点,说话也客气:“大叔,我们有急事,帮帮忙吧。”
    一声大叔喊道陈子锟心坎里去了,想当年林文静可不就是这么喊自己的么。
    “成,我拉。”陈子锟站起来冲茅房方向喊了一声:“栋梁,我拉生意了。”然后拿手巾麻利的扫了扫车座位:“两位小姐,请。”
    两个女孩爬到了洋车上,陈子锟将车把上的羊皮坎肩递过去:“您二位拿着盖脚,今儿天有点冷。”
    双马尾接了坎肩,挥手道:“赶紧的,西单石虎胡同七号,我们都快迟到了。”
    “好嘞,您坐稳了。”陈子锟抓起车把,撒开步子就跑,虽说有几年没摸车把了,但是一跑起来,这感觉就回来了,他跑的姿势很标准,一看就是老北京的车把式。
    昨夜一场大雪,早上天就晴了,沿街商铺各扫门前雪,道路上的积雪也被清道夫扫到路边,但路上依然有不少被行人踩的污浊不堪的黑雪,屋檐下更是挂满了长长的冰溜子,这一路上来来往往的洋车生意都不错,小年将近,大伙儿都忙着到处走亲戚拜年,这俩大姑娘没打到洋车也是情理之中。
    陈子锟跑的又快又稳,俩姑娘放下心来,在车上旁若无人的聊了起来。
    “语儿,你们的话剧排演的怎么样?”听声音是白围巾在说话。
    “你是说我们的新编话剧《罗密欧与茱丽叶》么,已经排的差不多了,不过全英文的大段朗诵实在是要命,我怕到时候会露怯,表姐,你听我朗诵一段就知道了。”
    说着,双马尾就开始用英语朗诵话剧里的对白,白围巾很认真的听完了,赞道:“语儿,你的英文水平越来越长进了,这段朗诵很有意境。”
    双马尾羞涩道:“表姐,你就知道夸我,你也说说缺点啊。”
    白围巾道:“语儿可是咱们培华女中的骄傲,哪有什么缺点啊,社里让你演朱丽叶,正好可以将莎翁名著的闪光点展现的淋漓尽致。”
    双马尾道:“不是我演得好,是莎翁写得好,罗密欧与朱丽叶,不愧是他笔下四大悲剧之一啊。”
    忽听有人插话道:“莎士比亚的四大悲剧是麦克白、奥赛罗、李尔王和哈姆雷特,罗密欧与茱丽叶只不过名气比较响亮而已,谈不上莎士比亚的代表作,而且,小姐您的发音稍微有些不够优雅,不过这已经非常难得了,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说一口流利的牛津腔的。”
    俩大姑娘惊呆了,四处张望也没看到插话的人,最后目光终于落在埋头拉车的洋车夫身上,这么近的距离,唯有他而已。
    两人面面相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难道这番话是一个拉洋车的说的?
    “你……师傅,是你在说话?”白围巾小心翼翼的问道。
    “是啊,说到莎士比亚,其实我更喜欢雪莱,without exception the best and least selfish man i ever knew。”陈子锟一边拉车一边侃侃而谈,没听到两个女孩的回应,又道:“难道不是么,英国文学史上最有才华的抒情诗人。”
    陈子锟随口一句英文就彻底震撼了两个女孩,这可是地道的英国牛津腔,高贵优雅,吐字准确,如果从一位绅士嘴里说出来倒也没什么,可偏偏是从一个拉洋车的苦力说出来,而且在说的同时,这位师傅还在拉着车呼哧呼哧的跑动,这幅场景就有点匪夷所思了。
    “你你你……你是谁?”双马尾惊的花容失色,结结巴巴的问道。
    “我是拉洋车的啊,咱们说到哪儿了?英国戏剧是吧,实际上,十九世纪的英国戏剧一蹶不振,远没有莎翁时期那么辉煌,不过幸好他们还有萧伯纳,这位老哥深得易卜生主义的精华,我在伦敦的时候有幸见过他一面,他的睿智和机敏令人叫绝……”陈子锟一边不紧不慢的跑着,一边大吹牛逼。
    两个女孩已经吓傻了,嘴巴张的大大的,一句话也说不出。
    陈子锟意犹未尽,继续道:“相比之下,罗素就显得无趣多了,罗素你们知道吧,抱歉,你们大概是研究戏剧和诗歌的,罗素是搞分析哲学的,挨不上边,我在大英图书馆看书的时候,和这位老先生一起喝过咖啡,当时他还问了我几个问题,你们知道是什么么?”
    说着说着,已经到了目的地,西单石虎胡同七号,这里挂着一块“新月社”的牌匾,进进出出的都是一些围着雪白围巾,戴着眼镜的青年文艺男女。
    “二位,到了,两角钱,谢谢您。”陈子锟把洋车放下,鞠躬打千,请两位小姐下车。
    白围巾和双马尾已经完全傻掉了,呆呆的忘了下车,被陈子锟提醒后,双马尾才拿出小包掏了一块大洋递过去。
    “小姐,我找不开。”陈子锟一耸肩膀。这时候两位姑娘才发现,这位车夫不但身材英挺,而且眉目俊朗,端的是一个美男子。
    “表姐,你们来了,就等你们了,快进来。”新月社里出来一个身段窈窕的小姑娘,陈子锟眼睛一亮,笑道:“这不是林小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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