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锟点点头:“是我租的船。”
    “你姓什么,是做什么买卖的?”
    “姓老茵儿,江北这块地儿都归我管。”陈子锟笑吟吟道。
    混江龙瞳孔收缩了一下,对方的从容让他有些吃不准,老茵儿是水面上的黑话,姓陈的不能说姓陈,要叫老茵儿,江北地界大了,南泰县是知县也管不了那么宽广的区域,难道说这位爷是……
    陈子锟站了起来,身量比混江龙还高了一些:“阁下就是混江龙吧,我听过你的名字。”
    混江龙终于明白过了,这个姓陈的年轻人是谁了。
    “听说夏大龙是被你气的中风的?”他忽然问起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
    “是啊。”陈子锟答道。
    “你和他有仇?”
    “没仇,我看他不顺眼而已。”
    混江龙点点头:“幸亏你没杀他,不然我一定杀你。”
    陈子锟笑了:“他对你有恩?”
    “不是,夏大龙的命是我的,谁也不能杀。”混江龙硬梆梆的说道,从腰间拿出一面杏黄小旗抛过去:“把这个插在船头,一直到省城都没人找你们的麻烦。”
    陈子锟接过小旗,笑了笑,还是收下了。
    “混江龙,我看你有点眼熟。”他说。
    “是么?那你可能记错了,我们没见过。”混江龙瞥了他一眼,一纵身回去,其余几名水匪也都跳回了自己的船。
    “护军使,告辞了!”混江龙站在船头抱拳道,机器船轰鸣起来,拖着一股黑烟远去了。
    一场虚惊,所有人都捏了一把汗,龚梓君心有余悸:“护军使,这水匪太嚣张了,早晚灭了他们。”
    陈子锟道:“我倒觉得这个人蛮有意思的,而且,我确实觉得这张脸有些面熟。”
    ……
    一路有惊无险,顺利抵达省城,陈子锟是微服前来,并不打算拜访孙督军,他轻车简从在龚梓君的陪伴下来到了汇金银行,支取先前贷的二十万块钱。
    龚稼祥终于见到了慕名已久的江北护军使,虽然早就知道他年轻有为,但真见了本人,还是吃了一惊。
    陈子锟实在是太年轻了,看面相也就是二十五岁左右,但举手投足之间毫无一般年轻人的轻佻虚浮,一看就是经历过大场面的角色。
    龚总经理是英国留学的,一嘴牛津腔呱呱叫,不自觉的在谈话中就带了几句英语,陈子锟微微一笑,依然用官话作答,但显然他能听懂龚稼祥语速很快的英文。
    聊了一会儿金融业务上的事情,龚稼祥忽然道:“幸亏护军使来得及时,若是再迟几日,怕是碰不到面了。”
    陈子锟道:“莫非龚总经理要出差?”
    龚稼祥道:“非也,我是江东省籍的国会议员,要到北京去履行职责。”顿了顿他又颇为无奈道:“其实不过是去凑个数罢了,这场选举,纯粹是掩耳盗铃。”
    第三章 我种,你销
    陈子锟肃然起敬:“龚总经理还是国会议员,真是失敬、失敬。”
    龚稼祥道:“说来也可笑,我根本就没参选,人还在英国呢,家乡父老就把我选成众议员了,承蒙桑梓厚爱,我自然要履行职责,选出一个新的大总统来。”
    陈子锟道:“不知道龚总经理心目中的最佳人选是何人?”
    龚稼祥道:“众议长吴景濂给我拍电报说,让我投直鲁豫巡阅使曹锟的票,并且许诺了五千块的车马费,真是笑话,我龚某人会差这五千块么,曹三傻子乃一武夫军阀,大总统,哼,他也配!”
    一旁龚梓君听的心惊肉跳,以前可没见叔叔这么挥斥方遒过,您倒是舒坦了,可眼前这位陈护军使也是军阀啊,而且还是直系的。
    陈子锟却一点不在乎,他和曹老帅不熟,并且真心觉得军人干政并非好事,儒雅的金融家变身愤怒青年,到让他有些亲切感。
    龚稼祥发觉自己的失态,自嘲的笑笑道:“扯远了,其实在我心中,真没有一个合适的人选,梁启超做学问还行,搞政治差点火候,孙文,就是一个会党中人,段祺瑞曹锟吴佩孚唐继尧等不过是一介武夫,岑春煊、张绍曾、唐绍仪、谭延闿等人威望不足以服众,偌大一个民国,真就没有一个合适的人选。”
    陈子锟笑了笑,龚稼祥的口气颇大,但也不是没有道理,听他一席谈,至少可见此人对政治很熟悉,对国家民族的未来也极为关切,看来自己还真找对人了。
    “那么,龚总经理此番进京,想必是要投弃权票喽?”陈子锟道。
    龚稼祥摇摇头:“身为议员,放弃自己的权力就是渎职,算了,政治黑暗,不谈这个,我们来说说贷款的用途吧,护军使亲自前来,想必不光是为了提款吧。”
    陈子锟道:“我提了这笔款之后,直接去上海采购所需的设备物资,上海那边洋行多,朋友也多,我亲自和外商洽谈,想必能节省不少费用,老实说,二十万对于我的宏伟蓝图来说,真是杯水车薪,不节约不行啊。”
    龚稼祥颇感兴趣:“我倒想知道,护军使的宏伟蓝图是个什么模样?”
    陈子锟侃侃而谈道:“初步打算是先开采煤矿,有了煤矿就能建火力发电站,有了电就能抽取淮江之水灌溉农田,种棉花,种麦子,接着开纱厂、面粉厂,有了资金积累后再上重工业,建钢铁厂,把江北的铁矿资源利用起来,然后是铁路、公路、跨江铁桥,我要把江北建设成中国的鲁尔!”
    龚稼祥眼中闪烁着激动地光芒:“果然大手笔,这样,二十万你先用着,等初见成效,我们可以追加投资。”
    “那就感谢龚总经理了。”陈子锟伸出了右手。
    “护军使太客气了,你我兄弟相称便是。”龚稼祥毫不顾及侄子的脸色,竟然要和陈子锟称兄道弟。
    “呵呵,稼祥兄,那我就高攀了。”陈子锟和银行总经理握着手说道。
    当晚龚稼祥在公馆设宴款待陈子锟一行,此时他完全恢复了成熟睿智银行家的风范,席间和陈子锟谈笑风生,绝口不提政治,龚夫人是基督徒,也是留过洋的,和鉴冰姚依蕾一见如故,相谈甚欢,相约明天去逛街采购呢。
    陈子锟笑道:“嫂夫人,恐怕要让您失望了,我们已经定了车票,要尽快赶到上海采办物资。”
    龚夫人道:“那回来的时候一定要在省城多耽搁两天,我带两位妹妹好好玩玩。”
    ……
    在省城逗留一日后,陈子锟带着二十万的汇票,踏上了去上海的旅程,江浙地区治安良好,完全不用担心土匪劫车,一路说说笑笑,不觉时间飞快,晚上便抵达了上海火车站。
    李耀廷接到电报,亲自带人来接站,这回陈子锟的排场可比上次大多了,随员二十多人,三辆汽车塞不下,只好又临时叫了十辆黄包车。
    陈子锟和两位夫人坐的是李耀廷的车,司机依然是上回见的那个满脸横肉的彪形大汉。
    “四宝,枪法练的怎么样了?”陈子锟问他。
    四宝很激动,陈子锟竟然记得他的名字:“练得噶好,长官要不要考考我。”
    李耀廷道:“考什么考,这里是闸北火车站,又不是租界。”又对陈子锟道:“四宝的枪法在上海滩是这个。”他伸了伸大拇指。
    “不错,有前途。”陈子锟笑眯眯夸了一句,钻进了汽车。
    鉴冰发现李耀廷是一个人来的,上次那位和自己长的有些像的冰儿竟然不见了,便问道:“弟妹呢?”
    李耀廷顾左右而言他,好像根本就没冰儿这个人一般,鉴冰心中狐疑,却不再询问。
    车队浩浩荡荡开过外白渡桥,进入公共租界,街头一派异国风情,红头阿三吹着哨子指挥交通,宽阔的沿江大道右侧,全部是外国银行大厦,各色国旗飘扬,就是没有中国的五色旗。
    鉴冰是老上海了,自然见惯不惊,姚依蕾小时候在上海住过,又是大家闺秀,更不会大惊小怪,可是其他随员可就忙的眼睛不够用了,大上海的繁华让他们眼花缭乱,叹为观止。
    李耀廷又换了新家,位置在法租界的一条偏僻路上,占地极广,一座西式风格的三层楼房宛如皇宫一般,院子里是碧绿的草坪和喷泉,参天大树下摆着白色的西式餐椅,一条牧羊犬摇着尾巴站在狗舍门口,身穿洁白服装的仆人们在门口的楼梯上排成两列纵队欢迎主人和贵宾。
    房间足够多,所有人住下依然绰绰有余,李耀廷设下丰盛晚宴款待客人,长条桌,烛台、银质餐具,水晶吊灯,洁白的餐巾,还有琳琅满目的法式大餐,一切都让人宛若置身宫廷,就连见多识广的鉴冰和姚依蕾此时也不免吃惊,这李耀廷,生意到底做的多大?
    晚宴之后,女人们在保镖和丫鬟的陪伴下去逛夜上海了,两个男人留在家里说话。
    吃饭的时候,李耀廷穿的居然是正经的法式晚礼服,脖子上还打了个领结,等人都散尽了,他将脚翘在桌子上,扯下领结骂道:“老子请了个英国管家,就教了这些玩意,真他娘的累,不过和洋人打交道,就得按着这个套路来,要不然人家不带你玩,还说你是野蛮人。”
    陈子锟道:“你在六国饭店当西崽的时候,不是很向往这种整天西装革履的生活么?”
    李耀廷自嘲道:“人呐,越是缺什么就越想显摆什么,那时候人穷志短,就怕别人看不起,一条西裤白天穿了晚上洗,没有熨斗就拿大茶缸装了热水自己烫,整天穿的衣帽整齐的,还不是个小厮,现在想起来,那就叫装逼!”
    陈子锟一笑置之。
    “现在有钱了,就不在乎这个了,怎么舒服怎么穿,谁他妈敢瞧不起我,立马塞麻袋里丢进黄浦江!”李耀廷眼中杀气一闪,伸出两只手看着,“这几年,我手上的血可沾的不少,可我不后悔,我不杀别人,别人就要杀我。”
    陈子锟道:“最近生意做的挺大啊,是不是和交通部那边搭上线了?”
    李耀廷笑了:“我和吴总长一见如故,他给了我几个建设合同,比如天津火车站和廊坊火车站的修缮项目,不过赚的只是一些小钱,说实话我根本看不上,接活儿只是想和吴总长,和交通部保持关系而已,真正赚钱的买卖,其实是……”
    话没说完,外面一声枪响,李耀廷反应比陈子锟还快些,一头扑倒在地毯上,同时把手枪拽了出来,哗啦一声上了膛,紧张的盯着窗外。
    陈子锟也拔出了手枪,猫着腰过去关上电灯,守在了门边。
    门开了,进来一个人,陈子锟的手枪顶上了他的太阳穴。
    “老板,是我。”说话的是四宝。
    李耀廷收了枪:“四宝,怎么回事?”
    “是阿强,我早看他不对劲了,果然是那边的卧底,刚才在外面鬼鬼祟祟的想对老板不利,已经被弟兄们做掉了。”四宝道。
    陈子锟打开电灯,只见两个彪悍男子拖着一具尸体过来,地上滴滴答答都是血,李耀廷上前看看那人胳膊上的刺青,冷笑道:“果然是那边的人,拖出去喂狗。”
    死人被拖走了,李耀廷长出一口气,拿出雪白的丝绸手帕擦着额上的汗水,从壁炉上的沙箱里取出两只雪茄,用金质雪茄刀修剪了一下,抛给陈子锟一支,悠然自得道:“古巴货,很正,尝尝。”语气很轻松,似乎丝毫不受影响。
    陈子锟接了烟,用火柴点燃品尝了一口,道:“你受骗了,这个应该是迈阿密的货,对了,你那个赚钱的买卖,我已经猜到了,事实上我这次来上海,就是想找你帮忙,我也想坐这个生意。”
    李耀廷沉吟片刻道:“这一行,是断子绝孙的买卖,我是不得已而为之,如果我不做,就没有钱养活弟兄们,就没有资本维持这一切,我在上海滩苦苦拼搏得到的一切就会烟消云散,我就会被打回原形,变成火车站外捡烟头的小顺子,可是我不想这样,所以我才做这个买卖,你呢,大锟子?”
    陈子锟正色道:“我所处的境地,还没奢侈到可以做善人的地步,为了理想,我可以杀人如麻,可以违背良心,自然是可以做这个买卖的。”
    李耀廷哈哈大笑起来:“我操,咱俩都快成文艺青年了,说话跟念话剧台词似的,不就是烟土生意么,上海滩谁不做这个买卖,谁就是棒槌,你说吧,怎么个弄法?”
    陈子锟道:“我种,你销。”
    第四章 礼和洋行受辱记
    谈完烟土的事情,已经是深夜了,外面传来犬吠声,沉重的铁门吱吱响着推开,两辆汽车慢慢驶入,是鉴冰和姚依蕾看完电影逛完街回来了。
    由于名分未定,至今陈子锟都是单独就寝的,只不过两位准夫人经常半夜跑过来串门而已,前半夜的时候,姚依蕾穿着睡衣跑到陈子锟的房间,哭丧着脸说睡不着,因为见到了吓人的东西。
    陈子锟就问她看见什么人,姚依蕾说:“李耀廷家里养了好多恶犬你知道么?”
    “哦, 是德国狼犬,我知道。”
    “可是,你知道它们吃什么么?”姚依蕾一脸的恐惧。
    “什么?”陈子锟已经隐隐猜到了什么。
    “我看到两头狗在啃一截东西,上面有个戒指……”
    果然,李耀廷说的拖出去喂狗并不是吓唬人,而是真正的拿人肉喂狗。
    “我怕……”姚依蕾直往陈子锟怀里钻。
    “那就睡这儿吧。”陈子锟拍拍身边的空地。
    后半夜,鉴冰也跑了过来,见到姚依蕾已经捷足先登,却并不吃醋,而是径直窜到床上,拿毛毯捂住了头,牙齿打颤道:“吓死我了。”
    陈子锟道:“怎么了?”
    “我梦到冰儿了,她满脸是血,说自己死的惨呢。”鉴冰不住的颤抖,脸色灰白,看起来不像是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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