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有事体,约了法租界巡捕房的叶探长喝茶。”白先生拿起了自己的礼帽。
    “那是正经事,马虎不得。”舅舅送客出门,白先生临走前还意味深长的瞄了林文静一眼,让她不由自主的颤栗起来。
    终于忙完了一天的劳作,林文静又回到阁楼上,虽然疲惫至极却久久不能入睡,她知道,家里准备把自己卖个好价钱,没有爸爸没有妈妈,孤苦伶仃一个人在上海,或许嫁人是最好的出路了,起码娶自己的人不会象米家人这样把自己当佣人使唤吧。
    忽然有人敲门,这么晚了会有谁,林文静低低问了一声:“谁啊?”
    “是啊,阿姐。”门外是同父异母的弟弟文龙,一大家人中唯有文龙和自己有血缘关系,他已经十岁了,在南市读高小。
    文龙爬进了阁楼,手里拿着一个包子:“阿姐,这个给你。”
    林文静眼圈红了,还是弟弟疼自己:“文龙你吃吧,阿姐吃过了。”
    “阿姐骗人,侬肚皮咕咕叫呢。”文龙硬把包子塞给了姐姐。
    林文静吃着包子,心情好了不少,问道:“文龙最近成绩怎么样?”
    文龙道:“最近外面老打仗,不太平,学校放假了。”
    “哦……”林文静早出晚归,弟弟学校放假都不晓得。
    文龙又道:“阿姐侬放心好了,阿拉一定努力学习,将来考北京大学。”
    “为什么要考北京大学呢?”林文静心里隐隐作疼起来,那是自己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因为北京有冰糖葫芦啊。”文龙很认真的说道。
    林文静眼前忽然就浮现出北大的校园,什刹海的冰糖葫芦、胡同里歪歪扭扭的脚踏车,阳光明媚,无忧无虑,还有那刻骨铭心的初恋。
    仰望着低矮的天棚,她的眼眶里泪水逆流成河。
    ……
    招商局轮船公司的申津线海轮头等舱内,江东省军务督办陈子锟仰望着天花板睡不着,五年前他和小顺子搭乘轮船从天津到上海,坐的是五等舱大通铺,如今却是豪华头等舱,沧海桑田,仿佛只是昨日。
    整艘船已经被陈子锟包下了,偌大一条海轮只装载了三十个人,沿途不停靠任何港口,星夜兼程赶往天津,第三日中午抵达天津港,下船直接挂专列直奔北京。
    下午时分到达北京正阳门东车站,站台已经戒严,一队护路军士兵肃立两旁,等陈子锟一下专列,鼓乐齐鸣,有人大喊一声:“敬礼!” 士兵们顿时齐刷刷举起了步枪行持枪礼。
    车队路警队长赵家勇一身戎装,小跑上前:“卑职给陈大帅请安。”
    陈子锟笑道:“自家兄弟,整这个景干嘛。”
    赵家勇道:“您现在是大帅了,凡事都要立起体统来,要不然让人家知道还以为咱们不懂规矩。”
    陈子锟哈哈大笑:“算你有理,备车,回府。”
    赵家勇道:“恐怕不能先回府了。”
    “为什么?”陈子锟很纳闷。
    旁边过来一人,笔挺的蓝色呢子制服,肩上挂着金色绶带,腰间垂着带金色流苏的佩刀,敬礼道:“卑职是总统府侍从武官,奉大总统之命请陈督办到新华宫赴宴。”
    第五十七章 兵变前夜
    大总统派人来迎接,这是何等的荣耀,怪不得赵家勇大张旗鼓的又是封锁月台又是列仪仗队,想来自己当了大帅,北京这帮哥们面子上也添了不少光彩,平日里也没少了吹嘘。
    想到五年前自己第一次到北京来的时候,也是在正阳门火车站下的车,当时还是个懵懂的关东小土匪,穿着老羊皮袄身怀利刃,还对着火车头观察了半天,如今已经是一方大帅,光随从就带了几十个,往事如昨,不胜唏嘘,眼前似乎有浮现出那个浅蓝色的纤细的身影来。
    侍从武官见陈子锟发呆,还以为被大总统的邀请感动的呢,微微笑道:“大总统等着呢,陈大帅,请吧。”
    “请。”陈子锟做了个有请的手势,马弁在他肩上披了一件猩红里子的斗篷,龙行虎步出了火车站,几百名旅客被站警拦在一边,等这位威风凛凛的大帅出了车站才被放行。
    出了车站,侍从武官看了看陈子锟身后数十名卫士,有些为难道:“觐见大总统不能带兵。”
    陈子锟便打发卫队先回自己东文昌胡同的府邸,只带了一个副官上了总统府的汽车,直奔新华宫而去。
    新华宫就是中南海,以前清朝的皇家园林,大总统在紫光阁召见了江东军务督办陈子锟,曹锟身穿黑色缎子马褂,秃头锃亮,两撇八字胡修剪的很精致,陈子锟敬了个礼,朗声道:“江东省军务督办陈子锟拜见大总统。”
    曹锟哈哈大笑:“果然是我直系千里驹,不错,不错,坐吧,看茶。”
    陈子锟大马金刀的坐下,客气道:“老帅就任大总统后,气色越发的好了。”
    曹锟道:“还不是靠你们这些晚辈帮衬,我这个大总统才能坐的稳妥些,子锟,说说你是怎么把江东省拿下的,我很想听听。”
    于是陈子锟便将自己如何吸引省军主力,如何奇兵偷袭省城,又如何稳定局面,收编段海祥部的经过讲了一遍,曹锟听的不住点头,赞道:“兵行险着,也就是你陈昆吾有这个胆量。”
    “大总统谬赞了,我只不过跟玉帅学了一些皮毛罢了。”陈子锟还挺谦虚。
    曹锟摆摆手:“我跟子玉都老了,以后还要靠你们年轻人,我看你比张雨亭家小六子强多了,听说你们是拜把兄弟?”
    陈子锟道:“我跟汉卿确实是八拜之交,那还是民国九年的事情。”
    曹锟道:“这么说小六子慧眼识英雄,还是有些本事的,不过兄弟归兄弟,上了战场该打还是要打,我和张作霖还是儿女亲家呢,如今还不是开兵见仗。”
    陈子锟道:“大总统说的是,卑职分得清楚。”
    曹锟道:“这次叫你来,就是为了对付张作霖父子,咱们自家人,我也不瞒你,子玉在山海关打得很辛苦,奉军这两年没闲着,机枪大炮装甲车买了不少,又招了不少军校毕业的洋学生当军官,战斗力精进了不少,仗打了一个月,死了快一万人了。”
    陈子锟肃然,一万人的伤亡确实太大,上次直皖大战时期,别看打得那么凶,统共才死了百十个人,如今战争和以往真不一样了。
    曹锟道:“所以我就想起你来了,直系将领中,你最擅出奇兵,我和子玉商量过了,想让你带领一旅精锐,乘船攻击奉军后方的葫芦岛,抄张作霖的后路,你觉得能行么?”
    陈子锟毫不犹豫道:“大总统和玉帅商量的办法,当然行。”
    曹锟哈哈大笑:“那就这么定了,时候不早了,留下吃饭吧。”
    陈子锟推辞道:“就不叨扰了吧。”
    曹锟颇感意外,大总统赐宴竟然有人推辞,便道:“是不是舟车劳顿啊,没关系,咱这儿有澡堂子,我让李彦青给你敲打敲打,保管舒筋活血。”
    陈子锟道:“怎敢烦劳李总管,卑职急着回家,是因为内子已有身孕。”
    曹锟道:“那就更得庆贺一下了,尊夫人是哪家的?”
    陈子锟道:“卑职的岳父是交通银行副总裁姚启桢。”
    曹锟点点头:“是他啊,我记得,这样吧,我打个电话,让你夫人过来一起吃饭,顺便也见见内眷,大家以后要多多走动。”
    陈子锟只好答应。
    ……
    丈夫好不容易回京,竟然不先回家,可把姚依蕾气的够呛,正在发脾气,忽然电话响了,拿起听筒,一个保定口音慢悠悠说道:“是姚启桢先生府上么?”
    “我爹地不在。”姚依蕾气哼哼道,正要撂电话,保定口音又道:“是陈夫人么?”
    “你谁呀?”姚依蕾依然没好气。
    “哈哈,我是曹锟。”
    “什么曹锟,我不认识你。”姚依蕾啪的挂上了电话。
    姚太太端着水果走了过来:“蕾蕾又生气,是不是小陈打电话来说晚上不在家吃饭?”
    姚依蕾道:“他个没良心的才不打电话回家呢,是一个叫曹锟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人。”
    “什么,曹锟?”姚太太惊得果盘落地,全北京又有几个叫曹锟的!那是大总统阁下啊。
    姚依蕾也回过味来,她也是被气糊涂了,竟然忘记大总统就叫曹锟,而且就是保定人。
    电话铃又响了,姚依蕾不敢接,姚太太强自镇定,拿起了听筒:“喂,姚公馆。”
    那边换了一个彬彬有礼的男中音:“这里是总统府侍从处,大总统邀请陈夫人和姚太太赴宴……”
    姚太太哼哼哈哈打了半天电话,两眼都放光了,终于搁下话筒,激动道:“大总统请咱们娘俩到新华宫吃饭,这可是天大的好事。”
    “什么好事啊?”姚启桢进了大门,正脱西装外套。
    姚太太道:“你来的正好,快帮我参谋参谋,大总统请吃饭,我穿什么衣服,戴什么首饰好?”
    姚启桢也呆了,大总统摆宴请自己夫人,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要知道自己可是老皖系余孽,已经远离政治中心了,不过一想又明白了,这是看自己女婿面子呢,陈子锟已经是一省督办,封疆大吏,就算是贵为大总统也要笼络于他。
    事不宜迟,姚家人立刻打扮起来,还准备了几份精致的小礼物带给总统夫人,忙和了一小时终于准备停当,乘着汽车出发了。
    虽然山海关一线在打仗,但北京城内依然是安静祥和的气氛,骆驼在皇城根边悠闲的迈着步子,运煤运水的大车停在街边,天边一片红霞,夜幕下的紫禁城巍峨耸立,虽然墙皮斑驳剥落,但帝王气派犹在。
    汽车在新华宫门口简单检查后就放行了,大总统并未邀请姚启桢,所以只是母女俩前来,两人都是第一次进中南海,眼睛都不够用了,到底是皇家园林,气派没的说,尤其是那些个头挺拔,军装熨贴的侍从武官,简直是赏心悦目。
    大总统赐宴,大家欢聚一堂,气氛好不融洽,终于见到了陈子锟,姚依蕾心里那点怨气早已烟消云散,趁人不注意摸着陈子锟的面颊叹道:“你黑了,瘦了。”陈子锟则摸着姚依蕾的肚皮说:“宝宝最近乖不乖。”
    这场宴席其实只能算是家宴,曹锟的夫人和几个姨太,以及北京警备司令的夫人也在场,一帮女人谈天说地,从北京的皮草谈到上海的时装,时不时发出一阵咯咯的笑声,姚太太长久不在政界社交圈子混了,今天忽然来到第一夫人的核心圈子,兴奋的溢于言表,眉飞色舞说个不停,好在她也是个有眼色的人,不致于说错话招人烦。
    曹夫人非常喜欢姚依蕾,直赞她温柔贤惠,姚依蕾羞答答的将头靠在陈子锟肩上,曹锟却哈哈大笑,道:“子锟啊,你这位夫人可是外柔内刚啊,不知道你这位虎将在家里是不是要听夫人的差遣。”
    陈子锟汗颜道:“我们互相尊重,没有谁一定听谁的规定。”
    一帮珠光宝气的夫人们就笑呵呵的夸赞陈子锟是新派人,知道尊重女性,比那些只会带兵打仗的老爷们强得多。
    “要说尊重女性,冯焕章也算一个,他和现在这位夫人举案齐眉,倒也是北京城一段佳话。”曹锟捋着八字胡说道。
    陈子锟道:“不知道冯检阅使现在哪里?”
    曹锟道:“带兵驻防古北口,对付张作霖,非他这名猛将不可。”
    宴罢,按惯例是要打上八圈麻将的,大总统牌瘾极大,夫人们也都是久经沙场,姚太太早有准备,带足了现金和支票,不过姚依蕾身怀有孕,不便熬夜,便请辞离去,曹锟道:“不要走,新华宫里有的是空房间,带洗手间和浴室,随便住,让小陈陪我打打牌。”
    陈子锟面露难色。
    曹锟笑道:“你是惦记着夫人肚里的小小陈吧,我看这孩子将来一定比你还有出息,咱们直系又添一员虎将,我写幅字给这孩子吧。”
    侍从察言观色,立刻铺开宣纸,笔墨伺候,曹锟挥毫泼墨,写了酣畅淋漓的一笔虎。
    大总统如此热情,陈子锟夫妇只得留下,姚太太倒是巴不得在新华宫和这些高官太太们一起打牌,哪怕输上几千上万块都无所谓。
    夜色渐深,北京城安定门外,一队右臂扎着白毛巾的士兵擎着火把逶迤而来,和城墙上的守军互相用手电打着暗语,禁闭的城门缓缓打开,城外的军队潮水般涌了进来。
    第五十八章 直系末日
    军队进城的时候,紫光车厂的车夫张大牛正在安定门一带拉晚儿,看到这么多荷枪实弹的大兵半夜进城,见多识广的老车夫立刻意识到不妙,赶紧拉着空车往回跑,
    他猜的没错,军队一进城就开始封锁交通要道,在每个路口都摆上一辆大车,派驻一个班的士兵站岗放哨,禁止所有车辆通行,有几个敏捷的士兵还爬上了电线杆子,咔嚓咔嚓将电话线给剪断了。
    张大牛一口气没歇跑回了宣武门内头发胡同紫光车厂,上气不接下气道:“掌柜的,不好了,军队进城了。”
    宝庆愣了:“不能够啊,吴大帅不是在山海关守着了么,奉军哪能这么快打过来?”
    张大牛说:“那谁知道呢,反正大队人马从北边开进来了,胳膊上都缠着白布条子,足有几千上万人,掌柜的我还能哄你么。”
    宝庆知道张大牛不可能说谎,沉吟片刻道:“先收车,这两天不慌上街做生意,等风声平息下来再说,预备一口大缸,装上砖头瓦块把街门堵上,再买点面粉咸菜啥的,以防万一。”
    安顿好了外院的事情,宝庆回到内宅和衣躺下,两眼瞪着天棚睡不着,杏儿道:“有啥事,把你吓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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