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还有一事,”女子微微停顿了须臾,将声音压下,“父皇似有意换储。”
    “咣!”
    茶盏落地,很大的响动,惊扰了屋中的二人。
    女子大喊:“谁!”
    人影缓缓移出,身影很小,是常青,蹲在门口,收拾着打碎了的茶盏。
    “常青。”池修远十分自然地走过去,蹲在她面前,抓住她的手,“别管这些,我待会让人过来收拾。你怎么样?有没有烫到?怎么这么不小心,手给我看看。
    常青收回手:“无事。”起身,对屋中的女子福身行礼,“见过荣清公主。”
    荣清公主,唤魏卿如,得尽盛宠的皇家公主。
    成帝膝下十四公主荣清,倾慕定北侯世子,上一世,这是众所周知,只是,常青不知道,陈仓暗度得这样早。
    “免礼。”荣清公主若有所思地看了常青一眼,“世子,荣清先行告退。”
    池修远对着门外唤了一声‘飞衡’,吩咐道:“护送公主回宫。”
    待荣清走后,池修远将常青扶起来。
    他问:“手伤可好?”
    “已经没有大碍了。”
    那夜,她无故手伤,宫中遇刺,成帝彻查女童,池修远自是猜的透那刺客便是常青,却也一次都没过问。
    “明日花朝节,”池修远似乎有话要说,顿了许久,却只道,“罢了,你早些回去休息。”
    上一世,便是这日夜里,他说:常青,明日你替我搏剑比武可好?
    冬夜里,没有半点星子,屋外很黑,屋里烧了碳火,偶尔,有木炭崩开的声音,床榻旁点了一盏烛火,微亮的光打下,床上的人儿睡得并不安稳,眉头紧紧地皱着。头上密密麻麻地布了一层薄汗。
    那年花朝节,雪漫魏都,定北侯府,难得热闹,天家王爷,文武百官,聚首侯府。
    “荣德太子驾到。”
    便是那日,燕惊鸿来了定北侯府。
    “常青可代世子出战。”
    她抱着青铜古剑,将池修远护在了身后。当时,她轻蔑而又挑衅地看着燕惊鸿,招招致命。
    “我输了。”
    “常青剑术了得,赏!”
    她大获全胜,池修远笑着让她坐在身侧。
    而后,又是天翻地覆。
    “常青茶艺精绝,便由她为各位王爷煮一壶茶。”
    “太子皇兄,这第一杯新茶,味道可好?”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快宣御医!!”
    她的一杯茶,让太子毒入肺腑,血染了花朝节的湘昙花。
    “大胆奴婢,竟斗胆毒害皇家储君,论罪当处!”
    她跪在那位九五之尊面前,一言不发,无从辩解,叫她如何辩解呢,那壶茶,是她煮的,太子的茶,也是她奉的。
    池修远问她:“常青,可与你有关?”
    “世子,与常青无关。”
    “好,我信你,等我。”
    她重重点头,当时,大雪纷飞,她跪在南宫门口。
    “父亲,那杯茶中根本无毒,为何要常青认罪?”
    “她若不认罪,这个罪名便要定北侯府来担,你难道还看不出来吗?功高盖主,圣上早便盯上了定北侯府,只是天下臣民在看着,圣上缺的,便是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
    她跪在红门口,等了池修远整整两天,寒气入体,她几乎丧命。
    他说:“常青,对不起。”
    第三日,她倒在了宫门口的雪地里:“常青认罪,乃常青一人所为,与定北侯府无半点干系。”
    “常青,是我不好,是我无能,对不起,常青,对不起……”
    整整一夜,池修远守着她,次日,成帝的圣旨便送到了定北侯府。
    “定北侯府侍女常青,毒害皇储,本论罪当诛,幸太子无恙,朕念定北侯府护国有功,免其死罪,贬为奴籍,责杖刑五十,发配漠北永世不得归都。”
    杖刑五十,几乎要了她的命,她整夜整夜的发烧,池修远抱着她冰凉的身体。
    “常青,我们离开这里。”
    “同我一起去漠北吧。”
    “常青,终有一日,我会站在那个最高的位子,谁都不可以伤你一分。”
    “常青,等我,等我踏马北魏。”
    “常青……”
    她猛地睁开眼,坐起身来,额头上大颗大颗的汗滚下来,脸上毫无血色,重重喘息。
    云渺掌了灯,走近床边:“常青,你又做梦了。”她道,“还是让世子给你寻个大夫看看,你最近梦魇得厉害。”
    常青摇头,并不多言此事,窗外脚步声远去,她问云渺:“方才谁来过了?”
    “是世子爷。”云渺指了指案桌上的剑,“他来将这把青铜剑送与你。”
    青铜古剑,她上世从不离身的武器。
    常青走过去,握在手里,似乎比想象中的要轻盈,大抵是因为还没有沾染上太多血腥。
    “他还说了什么?”
    云渺顿了一下:“世子问,他手患旧疾,明日你代为比剑可好。”
    不是手患旧疾,是敛其风华,攻其不备,诚如荣清公主所言,定北侯府,不可在显山露水。
    她点头:“好。”
    和上一世一样,池修远终究还是将她推到了燕惊鸿面前,推进了那场尔虞我诈的漩涡里。
    她还是躲不掉吗?上一世,史书有言:
    北魏三十一年,元月十九,花朝盛节,天家氏族,齐聚定北侯府。定北侯世子手有旧患,由侍女常青代为比剑,常青大胜,成帝喜,令其为众王煮茶会诗,太子饮之,毒入肺腑,成帝盛怒,杖常青五十,贯其奴籍,发配漠北,永世禁入京都。
    北魏三十一年,元月二十三,北方挞鞑再次来犯,定北侯世子领军十万,镇守漠北。
    那些写在史册里的历史,那些她闭上眼便会沦丧的记忆,这一世,是否还要重蹈覆辙。
    次日,花朝节临,定北侯府湘昙花遍布,雪落花蕊,美而内敛,十分赏心悦目,她背着池修远送的那本青铜剑,因为个子太小,还不及剑身高度,蹲在花盆前,看着湘昙花的茎叶被落雪压弯了枝丫。
    “常青。”
    她回头,看见了飞衡。飞衡入府已有好些天,这是他第一次与她说话。
    “什么事?”
    “你还在这里作甚,比剑已经开始了,世子让我来寻你。”眼眸,一如往常,敛下,低着头,看不清他神色。
    常青起身,走到他身边,突然喊了一声:“飞衡。”
    飞衡突然抬头,有些讶异地看着她,她唤他的名字,太熟悉的口吻,让他受宠若惊,一时忘了闪躲,常青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不要低着头,你的眼睛很漂亮。”
    眸底,忽而明亮,只是片刻,便归为平静,他看了她许久,却没有说什么,也没有躲开她的视线。
    两人并肩走着,都不是多言的性子,一路沉默,快到招待宾客的院子时,飞衡突然开口:“你可以拒绝。”
    常青问:“拒绝什么?”
    “你没有义务挡在世子面前,替他拼命。”
    这场比试,看似玩闹,只是,岂是儿戏,常青替池修远出战,若败了,丢的是北魏的面子,若赢了,大燕颜面扫地,不论胜负,常青都在风口浪尖上。
    池修远不可能料想不到。
    “就这一次,这一次,我有不得不拼命的理由。”常青嘴角似笑,走进了后亭。
    上一世她为了池修远而战,这一世,她只是要一个确凿的理由,与燕惊鸿惊心动魄地遇见,即便最后她入了奴籍,发配漠北,也在所不惜。
    常青入席时,明荣、荣清两位公主正在献艺,明荣善筝,荣清善舞,一曲翩鸿舞,不知迷了在场多少男儿。
    市井有言,娶女当荣。
    这荣,便是指明荣、荣清两位公主。成帝膝下有十七位公主,最数十四公主荣清和十二公主明荣得成帝喜爱。
    十四公主荣清是已故孝献皇后的独女,孝献皇后早年离世,荣清公主便自小养在成帝身边,深得盛宠。而十二公主明荣为成帝宠妃离贵人所生,明荣公主品性尤像七母,成帝爱屋及乌,对她也十分偏爱。
    这两位公主,确实是北魏最为尊贵的女子。
    常青背着剑,径直走到池修远身边,眸光,与燕惊鸿不期而遇,却又不动声色地转来,只余眼睫颤动,泄露了并不平复的心绪。
    笙歌漫舞之后,洛王提议:“荣德太子,本王素闻大燕男儿骁勇善战、武艺精绝,不知可否有幸一长眼见。”
    燕惊鸿正饮茶,放下杯子,嗓音温而冷清:“却之不恭。”
    却是勤王道:“北魏武艺世家中,当数定北侯府盛名,怕也只有魏光世子能与荣德太子一较高下了。”
    魏光世子,是成帝给池修远的封号,贯以魏姓,天下只道圣上盛宠定北侯府,哪知君心难测。
    定北侯爷池擎起身,欠身回禀:“皇上,连夜雨雪,犬子手患旧疾,恐不能负剑。”
    成帝喜怒不明:“哦?那定北侯觉得何人可以代世子搏剑比武?”
    池擎思忖过后:“侍女常青,虽年幼,但剑术乃微臣亲传。不输府中男儿,可与一试,臣斗胆请皇上恩准。”
    大概,这满堂文武氏族,也无人觉得不妥,终归是质子,一国太子又如何,连定北侯的侍女也可与其相较高低。
    倒是燕惊鸿身边的长福公公气红了眼。
    “常青是何人?”成帝问道。
    常青背着剑,上前,身量很小,跪在地上,只有小小的一团:“常青见过皇上。”
    长福公公瞪大了眼,不可思议,转头看林劲将军,掩着嘴压着声音低语:“她,她,她,”支支吾吾了好半天,口齿才捋顺,“她便是常青?咱们殿下想娶回大燕的女人?不,女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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