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似乎还反应不过来,桐城长久以来的安逸几乎让她忘掉了这些——纷乱的战争还未结束,皇帝倒台后,还有许多别的人想做皇帝。
    云懿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一遍又一遍地问:“那,那要怎么办呢?”
    程先勉强镇定道:“先送你们出去,城外我已经安排人接应了,往鸿安的方向去。”
    他却没打算离开,只准备把云懿和盛流玉送出去就回来。
    走到西城区时,明显有很多人得到了消息,正拖家带口往城外赶。路上从未有过这么多车,这么多人,无数的哭闹声四起。家大业大的,什么也顾不上了,只携金离开,没多少银钱的,反倒舍不得这么点赖以生存的产业,犹豫着要不要出城。
    大厦将倾,摇摇欲坠。
    忽然,坐在后排的盛流玉开口问道:“这里最高的,能看得最远的楼在哪儿?”
    云懿才注意到后面还坐了个人,却不由得一怔,因为她看到那人有一双金色的眼睛。
    程先握着方向盘的手一顿,他问:“怎么了,盛公子?”
    盛流玉看了一眼窗外,他半垂着眼,叫人看不清眼神,只是道:“带我去。”
    第094章 钟声
    程先当机立断,将车开入小巷子里掉了个头,与人潮逆行,往桐城中心去了。
    桐城近些年来总是在大兴土木,而最高的地方是半年前竣工的钟楼。每到整点,大钟报时的巨大响声能传遍整个城区,站在钟楼上可以眺望到城墙外的风景。
    此时还不到中午,外面有军队来袭的消息已经传遍全城,想要逃出去的人不计其数,留下来的也都是门庭紧闭,往日繁华的城中已经空空荡荡,见不到几个人了。
    程先停下车,率先往钟楼走去。钟楼下的屋子是空的,守钟人不见踪影,想必也是逃命去了。
    盛流玉推开门,下了车。
    他偏过头时,轻轻抬了下眼,坐在副驾驶的云懿从后视镜里看到了他的金色眼瞳,吃了一惊。
    盛流玉走到钟楼前面,抬头看了一眼这栋高楼,又往前走了几步,对程先道:“你可以走了。”
    程先苦笑了一下:“等那位谢先生回来,看到城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又跑路了,他大概要杀了我泄愤。”
    盛流玉松开手,怀里的胖球落到地上,很殷勤地为主人推开铁门,他漫不经心道:“我会告诉他,是我让你走的。”
    他顿了一下,又添了句:“毕竟你留下来也没什么用。”
    云懿赶来的时候,恰巧听到这最后一句:“……”
    好大的口气。
    程先倒不在意:“谢先生大约不会认同这些理由。”
    盛流玉不再看他,径直往钟楼内走去,难得多解释了一句:“他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程先沉默了片刻,还是没有被说服,而是抓住云懿的手,跟在盛流玉的身后,一同走进了钟楼。
    盛流玉明明可以走却不走的理由只有一个,就是他的确有办法控制目前的局面。
    虽然程先还是不太相信他。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谢长明在为盛流玉杀人,理由很简单——盛流玉被一个普通人绑架后都无法逃脱。
    可如果只让云懿一个人出去,他也不放心。
    原先想的是,即使盛流玉不太顶用,那只猫也不好相与,他也总能护着他们。
    钟楼内部是螺旋式的楼梯,盘旋直上,走上去都颇费力气。大钟所在之地的天台又被上了锁,程先本来自告奋勇打算开锁,盛流玉却伸出手,隔空拧开了那把沉重的铁锁。
    随着重物落地声的响起,盛流玉走了上去。
    此时是十点半,人潮退去后,空荡荡的街头没有一个人。钟楼居高临下,从这里能看到城外的情景,黑压压的有一群人,他们有的骑马,后面跟着车,手上拿着槍炮,有书上写过的那种重型武器。
    他们准备就绪,似乎即将要攻城了。
    盛流玉遥遥地往外看去。
    他记得在书院里上课的时候,曾学过为仙之道。当然,他听不到课上说了什么,都是后来谢长明教他的。
    书上说,为仙之人,行走四方,可救一人,可救一村,却不可救一国。
    救一人是与一人行善,救一村是除去天灾人祸之乱,而救一国却是违背天理。
    凡间战乱不断,很多都是因为修仙之人因种种缘由插手世俗之事。而两国之争,并不仅因善恶定夺,而是天时地利人和,是数以百万计人的努力,是天理所向。若是有人试图力挽狂澜,救贫弱之国,不过是杯水车薪,只能解一时之祸,最终只能将两国拖向更深的战局。
    所以修仙之人不救国。
    盛流玉以为很对。
    但现在又想,桐城也不算一国吧?
    外面的残军是一时起意,凑巧碰了个天时地利人和,却并不占天理。他们本就是败军,进城后大约也是镇压百姓,杀人无数,而等在鸿安的军队赶来,残军将会被困死在桐城,届时他们不过是困兽之斗,桐城再被夺回来想必不是难事。
    如此一来一回,城中百姓将会死伤无数,并没有任何天理可言。
    人要灵活变通,鸟也是。
    程先不知道盛流玉有什么办法,毕竟他的脆弱和美丽一样突出。
    盛流玉拿出一个锦囊,里面装满了圆润的翡翠珠子。
    这些珠子是无聊时由他亲手打磨而成,里面有未散尽的灵力,此时借用这些施展幻术,要省些灵力。
    盛流玉将翡翠捧在掌心,轻轻吹了口气,那些绿石头像是浮萍似的轻飘飘地散开,飞往城门前不远处。
    甫一落地,那些翡翠瞬间化成严整的军队。
    程先吃了一惊,他走到钟楼的最边缘,半晌,才小声地蹦出一个词:“撒豆成兵?”
    而云懿站在冷风中,绣花的旗袍微微摇摆,已经说不出话。
    眼前的一切,所有的一切,都比外面有人要打进来更超出她的想象,她完全无法理解。
    盛流玉偏头看着他,轻声道:“是幻术,只能看着。”
    而盛流玉口中的幻术,足足有成千上万个不同模样,按照职责不同,穿着不同,全都严阵以待,和真的没有两样。
    程先看了一会儿,目光转回盛流玉身上,真诚发问:“唔,变出这么多人看起来很难,直接一点不是更容易?还是你们神仙也有规矩,不能杀人什么的?”
    盛流玉轻轻皱眉:“杀人就不费力气了吗?”
    如果是平常,盛流玉的幻术绝不仅仅如此,他的幻术是真的,当一个士兵从他的手中被创造出来,他的槍可以打响,他的刀可以割破人的喉咙。
    可这是在陵洲。
    一群只能看的士兵已经足够让盛流玉脚踝上的一半灵石化作飞灰了。
    而城外残军本来想的是出其不意,突然看到一支军队从天而降,虽然不知道从何而来,却也足够令他们暂缓脚步,再等待时机了。
    盛流玉脚边的猫忽然喵了一声,吐了个泡泡,泡泡袅袅娜娜地升到半空中,展示出一个梦来。
    很显然,这个人的梦并不好吃,辟黎不愿意用珍贵的灵力消化这个梦。
    程先看向那个空中的幻影。
    这个梦是从方才在路上偶然碰见的一个城门守卫身上吞的。梦里他得了上司赏识,要娶上司的独生女,他戴着一等功勋的勋章,身穿笔挺的军装,和妻子结婚。婚礼现场有无数同僚、上司和亲朋好友,他们中大多数是军人,穿着各自的军装。
    很显然,这个人极其渴望仕途成功,连做梦都是这些。
    而盛流玉的幻术也是由此构建而成,才能如此逼真。
    程先完全将盛流玉当作主心骨,他问道:“接下来要怎么办?”
    盛流玉瞥了他一眼,慢吞吞道:“等。你不是说,鸿安离桐城并不远,想必军队很快便能赶回来。”
    程先还是放心不下:“这群人穷途末路,他们能等多久?”
    言下之意,即使幻术再逼真,可这群残兵还剩最后一搏之力,未必不敢铤而走险。
    忽然,大钟“咚”地响起,声音太大,震得盛流玉眉头皱起,声音几乎要被巨大的钟声淹没了。
    他说:“等不到,再杀人。”
    第095章 肋骨
    接下来便是漫长的等待。
    是在鸿安的援军先赶回来,还是门外的残兵急不可耐地先攻城?
    或是,等到谢长明先回来。
    盛流玉施完幻术,也不再看,只是去到钟楼的另一边,那边朝着大闫山的方向。他对幻术的掌控已是登峰造极,无须再看。
    中午的太阳很大,辟黎殷勤地使了个法术,替盛流玉遮住阳光。
    因为他们打算拿到离魂草后就离开,加上谢长明要这胖猫护着些盛流玉,也给了它不少灵石,所以它现在用得很放肆。
    云懿和程先站在另一边,云懿低声问:“这个……到底是谁?”
    她本来想要说的是“人”,想了想,又觉得不太合适,可能是一种冒犯,所以含糊过去了。
    在此之前,程先没打算和任何人说与谢长明相关的事,但事已至此,也隐瞒不下去了,他便将这件事简单说了一遍。
    云懿听完了,怔了怔:“这样啊……”
    她还不太能反应过来。
    城外的残军是突然袭击,看到城内还有不少守卫,一时被吓住了,不敢贸然行动,只围绕着城门逡巡,一直没有突进。
    程先聚精会神地盯了半天,看到旁边的盛流玉,早将从前的印象抹得一干二净,不由得问:“盛公子,您是什么修行成的神仙?”
    寻常时候,盛流玉总是不大搭理人,但他也不是过分高傲,只是眼瞎耳聋,借着修闭口禅的名头躲避着人,所以在麓林书院无人敢向他问话。
    实际上盛流玉虽然确实很难接近,可说几句话也不太难。
    就像是现在,那些无关紧要、不惹他厌烦的问题他都会回答。
    盛流玉指正他话里的错误道:“不是神仙,还没修成。”
    又道:“是长明鸟。”
    程先愣了一下,过了好半天,才若有所思道:“那位谢先生叫谢长明,你们——”
    盛流玉眨了下眼,似乎是第一次被人提醒,注意到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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