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现在,小长明鸟一身白衣,长发披散,被谢长明抱在怀里,看不清眉眼,只隐约看的出很美,与凡间普通男子大不相同,出尘的很,似乎是也易被人认错。
    谢长明温声道:“不是夫人。”
    怀里的盛流玉怔了怔。
    婆婆也愣了一下,颇有些意外,语气淡了许多,不像方才那样客气热络:“哦?那是兄妹吗?如若不是,大庭广众之下,还是小心为上,别惹了许多风言风语才是。”
    谢长明道:“他是男子,不能以夫人相称。他是我的道侣。”
    “道侣”两个字,是刻意加重语气的。
    说这句话时,他的嗓音很低,也不是对着面前的婆婆,而是低头看向怀里的小长明鸟。
    婆婆的年纪大了,耳朵不太灵光,只听得出一个“侣”字。
    而盛流玉年纪轻轻,在魔界时听力尽丧,回人间后似乎有所恢复,但也只是谢长明的猜测,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听清那两个字。
    如果小长明鸟不想说那些鸟言鸟语,即使谢长明是一百级的鸟语大师也没有用。
    好半晌,婆婆终于反应过来,她是个见多识广的老太太,并不怎么惊讶,如常地将他们带到房间前,一边道:“你们是……我从前也看过几对契兄弟呢。”
    无论是人间仙界,大多夫妻道侣都是一男一女,而鲜有男子同男子,女子同女子。即使是在修仙界,男子与男子结成道侣,也会被许多人认定是有违天伦,必然不会有好结果,而由于相处之时又阳气过剩,不能阴阳调和,达到平衡,在修为上也不会再有长进。
    但婆婆却不是这样的。她又叹了口气,看向抱着盛流玉的谢长明,她有一张饱经风霜的脸,眼睛很苍老,却依旧明亮着,此时是温和而宽容的:“在这乱世中,有人相伴就好。”
    然她拧开钥匙,嘎吱作响,门被推开,是一件比方才要大一些的屋子。一应摆设摆设俱全,红木雕花的桌案,零散地摆了几件漆器,还有一面模糊的铜镜。帷帐轻拢,上面落满了灰,床前有一座六扇落地屏风,丝绸屏面,似乎是有些年头的旧物,却将木床遮得严严实实。
    婆婆道:“这间屋子太大,打扫起来怕是要有一会,你一直抱着他,也不累吗?不如进来坐lijia坐。灰也不呛人。”
    谢长明走进去,门重新合上了。
    然后,谢长明轻而易举地同婆婆搭上话。
    婆婆姓陈,因为不识字,加上多年未再用过名字,现在连叫什么也记不清了。她今年有六十五岁,已快到古来稀的年纪。
    这里是浔安府,自古以来就是个山清水秀,水路通达,田肥米丰的好地方。浔安府与边境有千余里地,除非到了朝廷昏庸无毒,破败成国破家亡的地步,仗怎么都打不这里。
    陈婆婆道:“我娘是从边境逃荒过来的,我小时候,她总是告诉我,边境有多可怕,我没经历过,只觉得兴许也没那么可怕。”
    结果一年前,隔壁的秦国攻陷边疆,一路横冲直撞,一月不到就杀到了浔安府,浔安府里的人猝不及防,守军都去了前线,城里的人只顾往外逃,求个活路,还有许多人留在城里,秦国军队攻破浔安府后直接屠城,城内尸横遍野,一时冤魂无数。
    陈婆婆走到床边,将帐子收起来,抖落上面的灰:“我是个苦命人。大儿子二十岁得病去了,四十岁死了丈夫,肚子里的小女儿也夭折了。三年前,官府征兵,我二儿子去了后就没了音讯,直到同乡人带消息回来,说是第一次上战场就人就没了。我问他有没有东西留给我,他说什么都没有。我还有个儿媳妇,她叫小翠,长得漂亮,年轻,又没有孩子,我就让她再嫁,不必再守着,一辈子都受罪,后来嫁给这家的掌柜。刘掌柜宅心仁厚,前头的妻子体弱多病,不能生孩子,他也好好照顾着,去世后又守了几年。媒婆给他介绍好人家的女孩子,他说自己年纪不小,怕耽误别人,最后娶了小翠,又我接过来养老。”
    陈婆平静道:“她嫁来不过几个月,肚子里就怀了孩子,那可真是好日子……”
    恰逢秦军突袭,刘掌柜心细,没收到外城农户的菜蔬,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又想到秦军的事,带着妻子伙计外加陈婆一起往城外去了。果不其然,秦军果然攻城,又一路往前进军,他们拖家带口哪里比得上骑兵的脚程,只得东躲西藏,最后小翠受惊过度,忽然临产,在那片荒野上母子双亡。
    陈婆叹了口气:“她也死了,我真是觉得没什么活头了。这么大的年纪,熬死了身边所有的人,什么都没剩下。秦军大批大批地往前赶,我不想再逃了,就对刘掌柜说,想要回去照看家里人的坟墓,我怕他们的墓碑倒了,死了也不得安宁。刘掌柜也心如死灰,他将孩子的尸体托付给我,让我葬进他们家的祖坟。小翠只能就地埋了,立了个坟头。”
    她推开窗,谢长明微微抬头,能看到外面的夜色,乌云遮月,没有一颗星星,却隐约传来喧闹的声响。
    他问道:“既然如此,外面怎么有这么多人?”
    陈婆愣了愣:“我回来的时候,城里全是死人。老家的庄子上要好多了,人也渐渐回来了些。在外面逃难的日子太难熬了。前几日朝廷来了人,说是收复失地,可城中人口太少,死了太多人,便昭告天下,说是在浔安府有亲故的人都可来寻亲,亲人若是在战争中死了,便可直接继承财产。”
    所以这里多的是寻亲的人。
    谢长明撑着头,思忖浔安府这些事与那个合体期修士的关系。
    陈婆走到一边,拧干帕子,顺口问道:“对了,客人是从哪里来的,怎么这些都不知道?”
    谢长明不动声色道:“我们不是齐国的人,是从远处来的。”
    陈婆奇道:“那怎么来了这?”
    谢长明面色不改,冷静道:“我和他的事被家中发现,被迫逃离,中途迷了路。又遇到劫匪,仓促逃命中来了这。”
    第130章 鸡汤
    陈婆婆似乎很轻易地相信了谢长明的话,或许是生离死别经历多了,她是个很豁达的老太太,并不谴责他们这种于理不合的行为,只是道:“父母也有父母的难处。你们是好人家的孩子,父母对你们寄于厚望,精心养到这么大,希望你们能走好走的、体面的路,你们却走了偏门,他们才知道时肯定全是恼火。”
    天色昏暗,她打扫完屋子,踮起脚,颤颤巍巍地点亮一盏立在床边架子上,很高的烛台。
    陈婆婆的脚崴了一下,谢长明用法术不动声色地扶住了她。
    她擦了擦手,回头看着灯光下的两人,依旧看不清被抱着的那个孩子的面容。对于她的年纪来说,眼前的两个人只能算得上孩子,她又道:“世道多艰,什么事都说不准,好走的路也不一定好走,说到底,人活一世而已。”
    可谢长明和盛流玉不是一对凡间私奔的爱侣,在世上是独立的、不必在乎其他人目光的两个人,他们在一起不会伤害到除了对方之外的任何人。
    这条路不是不好走,而是命中注定,这是一条绝路,尽头必然是死亡。
    谢长明很明白。
    他半垂着眼,目光落在怀里的盛流玉上。他没告诉他,他一无所知。
    盛流玉似乎能察觉到谢长明在看着自己,他的感觉总是很准,问道:“怎么了?”
    谢长明轻轻道:“没什么。”
    陈婆婆又叮嘱了几句,离开了屋子。
    这里显得陈旧,却被认真打扫过,很干净,床铺也是新换的,谢长明让陈婆婆多加了几床被褥,和书院里的床不能比,但也不算太硬,勉强够让一只娇气的小鸟栖息。
    其实哪里都无所谓,只要谢长明在小长明鸟身边就都可以。
    谢长明站起来,怀里依旧抱着盛流玉,想将他放在床上。
    却被拒绝。
    盛流玉似乎意识到他的打算,却拒绝道:“我不要。”
    谢长明低头看他,凑到他耳边问:“怎么了?”
    又猜测了一句:“是被子不够软么?”
    如果是从前,两人一起出门,谢长明作为饲主,会备好一切所需的物品,不会让小长明鸟有任何不舒服。
    可是这次不同,谢长明先去的深渊,匆忙回来后来的魔界,什么都没有准备。
    而此时天色已晚,外面人声嘈杂,鱼龙混杂,还有一个不安定的合体期修士,似乎应该安静地待在客栈里,不要做多余的事。
    大多数人在这个时候都会选择忍耐,无论是对人,还是对己。因为这只是一件很小的,几近微不足道的事事。被子太硬,凑合一晚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谢长明在说话时已经想过了,这里离最近的大宅子有多远,可以从哪里拿到干净柔软的被子。
    盛流玉却摇了下头,慢慢说出理由。
    他在魔界待了好几天,没有换洗的衣裳,也没有法力清洁身体,感觉很糟糕,现在不能上床。
    谢长明听了,先是哄他道:“没关系,你现在看起来也不脏,很干净。”
    又想了片刻,道:“只带了我的衣服,要换么?”
    现在出门,不论能不能买到衣服,即使买到了,没有洗过的贴身里衣,盛流玉不会穿。芥子里有谢长明的衣裳,不过都是旧的,穿过很多次的——谢长明是穷散修,除非衣服尺寸不合适,平日里也不会轻易替换。
    而小长明鸟是一只很娇气的小鸟,谢长明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妥,准备出门。
    盛流玉却点头,他说:“好。”
    回到人间后,盛流玉的灵力恢复了许多,用小法术清洁了身体。
    然后,他去了床上,在屏风的遮挡后换衣服。
    屏风有六扇,内外两面都裱装了一层薄丝绸,靠里的一面绘着重重春山,凝翠沉沉,外面则是一泓绿湖,每扇皆伸出一枝折枝花。
    烛火摇曳,昏黄的灯光下,画影隐约,像是一幅春景图,又有新的影子落在屏风的绸面上。
    盛流玉轻轻地脱掉衣服,他的身形很瘦,稍稍低着头,后颈弯曲成一个稍显圆润的弧度,背影单薄,映在两扇绸面上,明明暗暗的,与重重叠叠的画融在一起,像是恍惚的、不存在于人间的一个梦。
    片刻后,盛流玉的手从屏风后伸出来,小声道:“衣服。”
    谢长明站起身,他的身量高大,屏风阻挡不了什么,里面的情景能看的清清楚楚,他却多看什么,目光落在屏风绸面上的一枝花上。
    花绣的很美。
    他想。
    才换完衣服,门又被敲开。原来是陈婆婆端了一碗鸡汤进来,她看到盛流玉还在床上装晕,看起来很有几分可怜,刻意叮嘱是给他喝的,要好好补身体。
    大多数时候,小长明鸟不会把鸡当作自己的同族。但是某些时候,比如鸡被端上餐桌,递到他面前的时候,小长明鸟又会很拒绝。
    譬如此时此刻,小长明鸟的脸色在鸡汤浓郁的香味中一点一点变得更加难看。
    谢长明担心这碗鸡汤不能让盛流玉补身体,反而可能会让他真的晕倒,只能拒绝陈婆婆的好意。
    盛流玉却突然从装晕中醒来,眉眼轻皱,脸色苍白又有几分可怜,轻轻道了声谢。
    陈婆婆对长得漂亮的孩子总是更加偏爱,连连应了几声才退了出去。
    谢长明道:“留下来干什么,你真的要喝么?还是要倒掉。”
    盛流玉强词夺理道:“为什么要倒掉,你喝掉不就没有味道了。”
    在更多的时候,比如吃掉由无数鸡蛋做成的蛋糕,又或是强迫谢长明喝了鸡汤,他又对同族没什么怜悯了。
    喝完鸡汤后,谢长明去了桌案边的椅子上,他怕身上的味道又勾起盛流玉同族情深的回忆来,一边又展开信纸,落下几笔。
    深渊的事有何进展,挑拣了一些魔界发生的可以说的事,浔安府的奇异之处,眼看诸事不顺,但只要小长明鸟的事顺利解决,那么一切都不会难。
    “谢长明。”
    他听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偏过头,看到盛流玉穿着不合尺寸的衣裳,半垂着眼,安安静静地靠在床上,便走过去,问道:“怎么了?”
    盛流玉仰起头,抬眼看着谢长明,他的嗓音很软,有点埋怨,似乎又是撒娇,他道:“离得近些,我看不清你了。”
    小长明鸟是高傲的神鸟,永远不会对别人示弱,更何况是直言自己的不足之处。他的那双眼睛,在祭坛里待了三年也没有痊愈,而是完全寄托在所谓的天神上,时常失灵,所以视力也会消失。
    即使这样的示弱近乎撒娇,是可爱又可怜的,永远也不会在别人面前出现的小长明鸟,谢长明也不会高兴,他不想再这样下去。
    谢长明这么想着,俯下身,慢慢地凑近,看到小长明鸟眨了一下眼。
    他的眼瞳里模糊地映着谢长明的倒影,想要看清,却怎么也看不清。
    如果这也是命运对小长明鸟的桎梏,那么他会打破给所谓的神看。
    第131章 依恋
    盛流玉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又一下,浓密的睫毛上落满了光,一次又一次地散开,他轻轻道:“我感觉,眼睛明天就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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