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梅雨间歇,阳光明媚,露水在青翠的树梢凝聚,不多久就化在了甜润的空气中。
    出了树林,不远处有个小村庄,李檀弓害怕暴露行踪,不敢掌近。好在村庄外面有块瓜田,他便潜过去顺藤摸瓜季节不到,瓜还半生不熟,阿九边吃边埋怨道:“好难吃。”
    李檀弓说:“别计较了总比饿着好。”
    “檀弓哥哥,我还要。”
    “行,再给你半个。”
    “檀弓哥哥,我想吃肉包子。”
    “我比你还想吃呢。”李檀弓说,“我小时候家里穷,师父吧只劫色不劫财,弄得我吃个肉包子跟过年似的。别说肉包子,就是菜包子也吃不着呀!”
    “什么叫作‘劫色不劫财’?”
    李檀弓板起脸训道:“大人说话小孩少插嘴,吃你的!吃好了没啊?吃好了就走。”
    吃完了瓜,他挨不住连绵的睡意,靠在树下打瞌睡。不知道过了多久,远处一连串狗吠把他惊醒,他发觉阿九躺在他身边睡得正香。
    他摇醒阿九,两人继续赶路,走到入夜,路没走多少,肚子却又饿了。西瓜不就是水么,怎么能抵饿呢?
    阿九可怜巴巴地说:“檀弓哥哥,我好饿,我一步也走不动了。”
    李檀弓也饿,他满心忧虑地四处张望。他们走在一大片泥滩的中央,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四周黑魆魆的。
    他想起下午时路过的一个小村,因为担心里头藏着东厂的人所以远远绕开了,如今这个情况,还得走回头路。
    他从怀里掏出几个铜子,对阿九说:“你给我蹲在那块石头后面,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许出来,我去找吃的,很快就回来。”
    阿九问:“有多快?”
    “你数到一百。”李檀弓说。
    阿九就开始数了:“一,二,三,四,五……五……五……三,四,五……五……一,三,四,五……”
    李檀弓猫着腰一路小跑进了夏家村,发觉这村子小得就像鸽子窝,一共才十来户人家,深更半夜也没人卖吃的。他找了一户屋子最大、院墙最高的人家翻了进去,顺着墙根找厨房。
    这家人的灶台上有好大一屉包子,碗柜里有腌鱼、腌鸡,梁上还吊着咸肉。他乐坏了,脱下外衣准备统统包了,这时突然从房顶上跳下一个人,正好站在他面前,两人一对视,不约而同地怪叫起来,又立刻伸手捂住嘴。
    对方轻声说:“什么?这里不是闺房?”
    李檀弓压低声音怒道:“你们家闺房有烟囱?”
    对方拱手说:“承让承让,我找闺房。”
    李檀弓好奇心上来了道:“你找闺房干什么?这家闺女儿漂亮?”
    “不,”那人摇了摇头,老老实实回答,“全村就这家还有闺女。”
    说罢,他又蹿上了房顶。李檀弓骂了他一句,埋头做自己的事儿,做着做着听到一声清脆的巴掌响,接着有个粗声大嗓的女人放声号叫,然后整座宅子里的灯火都亮了。
    李檀弓大怒,心想,你算是找到闺房了,也不先等老子离开!他背上包袱就往院墙上撅,身后人声狗吠乱成一团,镇民们举着钉耙、扁担高喊:“快抓贼啊——!”
    刚才那个找闺房的从墙头一闪而过,又回过头来拉他。李檀弓甩着手说:“要滚你自己滚,别拖累我!”
    对方说:“看在同行的份上,我这是在救你!”
    两人拉拉扯扯地跑出一二里才停下,见没有追兵,便坐在地上喘气说:“倒霉,倒霉!”
    李檀弓说:“我才倒霉,给你这么一冲,连东西都没拿全!”
    那人抱着脑袋喊疼,只见他脸上五个清晰的指印,半边脸肿得连眼睛都看不见了。李檀弓讥笑他说:“咦?这闺房不错啊。”
    那人苦哈哈地说:“别提了。在我们家乡,那样的一般不叫闺女,而叫鲁智深。”
    李檀弓问:“不好,我孩子丟了!这附近有一片河滩,在哪个方向?”
    那人往左边一指,李檀弓拔脚就走,那人一路跟着。
    李檀弓问:“你又干吗?”
    那人说:“小兄弟,你中毒了,你知不知道?”
    李檀弓微微一惊道:“胡说。”
    那人笑道:“你是从白河渡过来的?你肯定遇见了摆渡的妇人,她三十多岁,有个可爱的小女儿,她会跟你说他的男人出门了所以没有船,然后再收留你过夜给你东西吃是不是?”
    李檀弓说:“我没有吃。”
    那人嘿嘿一笑,说:“没吃就好,你要是信了那摆渡婆,恐怕尸体早就漂到下游了东厂的爪牙可不会把字写在脸上。”
    李檀弓暗暗啐了一口,心想这什么世道,连渔婆都不是好人!此人不阴不阳,更不是好人!
    “我没从渡口过来。”他说什么也不想承认。
    那人说:“你怕什么呀?你们在逃命,我也在逃命。我叫司徒乱。”
    “我没在逃命,”李檀弓冲他拱了拱手,“司徒兄幸会,司徒兄再见。”
    他转身就走,想到自己可能中毒便心烦意乱,不由地加快了脚步,司徒乱则不远不近地跟着,李檀弓屡次停下来狐疑地打量他,他也不觉得尴尬,始终跟着。
    阿九倒是很乖巧,还是躲在那块大石头背后,李檀弓抱他出来,给他包子,他吃得狼吞虎咽。
    李檀弓向来随遇而安,也不赶司徒乱走,而是指着阿九问他:“这孩子中毒了没有?”
    司徒点头道:“也中毒了。”
    李檀弓问:“中的是什么毒?”
    司徒乱说:“你们中的毒叫作三日离魂,是一种慢性毒药,头两天没事,到了第三天,人就会昏昏沉沉就像是一直睡不醒,不过这毒不死人,六天后药性就过了。看来摆渡的妇人想抓活的,好在海红雁面前邀功请赏。”
    他往后看了一眼,笑嘻嘻地说:“说不定那婆娘正跟着你们呢。”
    李檀弓说:“跟就跟,我告诉你司徒兄,我们屁股后面至少跟着三拨人。”
    “哪三拨?”司徒乱饶有兴趣地问。
    李檀弓说:“一拨是东厂海红雁的人,一拨是逍遥山无极宫阳明真人的人,还有一拨就是你啊,说老实话,你盯梢我们多久了?你不是一个人吧?你是不是要杀我?”
    司徒乱心想:这小子虽然长得跟大姑娘似的,倒也不笨!
    “我杀你干吗?杀你不如杀猪。”司徒乱骂了一声,从李檀弓的大包袱里拿东西吃,李檀弓也不管。三人对坐吃了会儿东西,司徒乱叹口气说:“你们的毒好解,我的毒可难喽!”
    这人大约二十七八岁,书生打扮,脸肿得分辨不出好看难看,穿戴倒是很整齐。
    李檀弓借着月光打量他道:“哎,你为什么要逃?”
    司徒乱说:“一年前我在川东杀了几个仇人,其中有一个也不知怎么的和东厂扯上了点关系,所以他们就追着我跑嘛。”
    这话李檀弓当然不信,又问:“你为什么中毒,中的是什么毒?”
    “跟你说也没用。”司徒乱继续伸手要包子,“这顿饭吃完我就和你们一拍两散,你们去哪儿我不管,我要去找一个可能解毒救我的人。时间紧迫,我的命大概还剩四天。”
    李檀弓问:“我和这小子的命还剩几天?”
    “你们不是没吃摆渡婆的东西吗?”
    “假如吃了呢?”
    司徒乱说:“假如吃了啊,那哪一天你睡下去,哪一天就是你们的死期,东厂都是拿铁钩从后门勾肠子的。”
    “你找谁解毒?”李檀弓问。
    司徒乱说:“你到底吃没吃啊?”
    “不关你的事儿,你到底找谁解毒?”
    司徒乱算是服了他了回答说:“渔火婆婆。”
    “渔火婆婆是谁?”李檀弓问,“卖鱼的?”
    “卖你的大头鬼!”司徒乱气呼呼地说,“渔火婆婆是江湖上最神秘的制毒、解毒高手。”
    “既然是最神秘的,你怎么找到她?”
    司徒乱说:“她没有隐居,人人都知道她住在太湖中的一条木船上。”
    李檀弓嗤了一声道:“太湖那么大,支系河流、湖泊成百上千,湖中大小岛屿好几十,你怎么能找到那条小木船?”
    司徒乱神秘一笑,“我么,山人自有妙计。”
    李檀弓不想自己昏昏沉沉地被东厂抓去勾肠子,也不想阿九稀里糊涂地丢了命。——那傻小子可是连灭门惨祸都能熬过来的福娃娃!
    他一把抓住司徒乱道:“我虽然没中毒,但跟着去看热闹行不行?毕竟渔火婆婆是江湖上最神秘的制毒、解毒高手,我很想开开眼啊。”
    司徒乱拍开他的手道:“想跟就跟,别拉拉扯扯的。”
    李檀弓又补充道:“路上我如果身体不舒服,你必须得照顾我,虽然我没中毒。”
    “……”司徒乱无奈地问,“你小子就不能老老实实地承认吗?我又不会吃了你!我们俩在鲁智深的闺房认识,也算患难之交了吧。”
    李檀弓说:“你摸过鲁智深,我可什么都没做。”
    一天之后阿九毒发,紧跟着是李檀弓。李檀弓勉力支撑不肯睡,但抵不过药性,走着走着就倒下去了。好在这两人都不算太重,司徒乱一手抱着熟睡的阿九,身上背着迷迷糊糊的李檀弓,加快脚步往太湖走去。
    晚上,离太湖还有一里多路,司徒乱已经看见芦苇滩了常缺带着几个人悄无声息地跟了上来。
    双方打了照面也不说话,常缺将一只小木盒扔向司徒乱。
    司徒乱接过盒子拱了拱手,常缺等人便往后撤去,消失在黑夜中。
    司徒乱在湖边从木盒底下取出一张字条,点起火折子查看,见上面写着:不日亲临。
    “哎哟。”他苦笑了一下,把字条烧了。
    李檀弓第一次看见太湖,本来他应该感慨其水面的浩渺与壮美,可他昏昏沉沉时睡时醒,连动一根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
    夜已经深了,满天星辰,司徒乱划一片竹筏,带着两个中毒之人,屏息静气地藏在湖岸边连绵的芦苇荡中。
    他摸出那只精巧的盒子,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中趴着一只小蜂。这盒子只有杏儿般大小,小蜂更是小如针尖。遇着新鲜空气,小蜂振开薄如蝉翼的翅膀,朝着深蓝色的辽阔星空飞去,一眨眼的工夫便看不见了。
    “这是什么?”李檀弓有气无力地问。
    司徒乱说:“这是渔火婆婆的报恩蜂。江湖上传言谁对渔火婆婆有恩,她就会送谁一只报恩蜂,允诺说如果有难,只需要到太湖放飞此她就会前来相助。”
    李檀弓呻吟了一声道:“就这么一只小蜜蜂,等它找到渔火婆婆,我们说不定早死了。”
    “嘘!”司徒乱侧耳倾听,然后说,“没事,寻常的马匹。你小声点儿,咱们仨在逃命呢!”
    “海红雁的人会找到我们吗?”李檀弓问。
    司徒乱说:“会的,因为他手下有常缺。”
    李檀弓细细咀嚼这个名字,问,“常缺是谁?锦衣卫里头的大官么?”
    “常缺么,我还真有点儿怕他。”司徒乱望着温柔起伏的水面说,“不过没关系,他来得没那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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