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如果有难童院这样的地方收留,就不一样了。能活过今天,就可能活过明天,一天挨过一天,就可能长大成人,就可能看到太平。
    这是一群马上就有人管的孩子,也是幸运的孩子。
    张直车开得很慢,怕碰到已经跑散开了的小孩。
    秦定邦又向车外望了一眼,刚才那位半蹲的女子正站起身来,伸开双臂,迎接快就来到她近前的这帮小小难童。
    她今天穿了一身素雅的短袖旗袍,仍然是一头齐肩短发。可能已经在这里等很久了,脸晒得有点红。
    她应该是有些热了,抬起手背擦了一下额头的汗。
    她看到了对向有辆黄包车速度很快,迅捷地一把抱起那个绊倒在车前的幼童,孩子一脸惊慌,她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让他靠着她的肩。看起来在轻声说着话,好像在平定孩子的慌张,同时不忘朝其他难童说了什么,有的孩子听后开始又哭又笑起来。
    她一点也不嫌弃这些破衣烂衫的孩子。
    张直终于把车开出这段稍显混乱的区域,侧过头问秦定邦,“梁小姐?”
    秦定邦收回了望向车外的目光——
    “嗯。”
    第11章 “如果让他看到你,你可能会遇到麻烦。”
    这十几个孩子是公共租界的一处难民收容所联系伍兰舟的。不久前怀恩又有数十个大孩子被另一家难童院接收,可以学手艺了。这些自强又幸运的孩子,以后就可以有本事傍身,养活自己,一步步立足了。这是怀恩的喜事,同时也意味着,这里空余出新位置,可以接收新难童了。
    那天,河对岸的事是难童院电机室的朱维方过去处理的。朱维方一脸的络腮胡,身材魁梧,持重机警,办事妥帖牢靠,大家都信赖他。院里一遇到费力的事情,朱维方都会主动站出来帮着承担。
    他先到公共租界的那处难民收容所办理孩子们的接收手续,之后把这十几个孩子一路从苏州河对岸,经外白渡桥,护送到法租界来。
    梁琇和难童院的同事赵大姐一早就在桥头等着。这是她第一次去接孩子。当时看到那些小花脸朝她们跑过来的时候,梁琇心里五味杂陈,既觉得她是在救人,又对更多救不过来的,生出深深的无力感。
    梁琇把孩子们接过来后,紧接着,又帮忙安顿。个把月眨眼就过去,期间,难童院有老师来了又走,相比之下,梁琇反倒更像稳定的员工。
    梁琇在难童院做义工,越来越得心应手。连伍兰舟都感慨,这姑娘实在是太能干了。因为梁琇不光能教课,还会算账。
    难童院的李会计母亲生了重病,不得不回家照顾,所以院里的账目问题,就又回到了伍兰舟手上。可伍院长实在是太忙了,再多些琐碎但重要的事情压过来,她很快就会累垮掉。正当焦头烂额之际,梁琇提出来,也许她可以试试。
    梁平芜是经济学教授,家庭氛围使然,梁琇对诸如分配交换的底层原理很熟悉。后来她在安华物资供应社当英文打字员时,赶巧又和供应社的会计在同一个办公室。那女子是个嘴巴闲不住的,经常唠叨账目问题。所以算账这种事对梁琇而言,也算早年潜移默化,之后又耳濡目染了。
    伍兰舟把院里账目的算法、注意事项等跟梁琇一一讲完,梁琇很快就上手了。这无疑又给了伍兰舟一个意外之喜。在她分身乏术的时候,梁琇就当起了临时小会计。
    但这也意味着梁琇在难童院更忙了。
    伍兰舟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又要给她发工钱。但还和上几次一样,梁琇坚决不收。梁琇告诉伍兰舟,现在自己经济情况大为改观,是多亏了伍院长给介绍的家庭教师的工作。如果不是伍院长,她现在生活会紧张得多。而且现在她也不用像以前投那么多稿子,省出来的时间正好可以过来帮忙。
    梁琇以前单纯是为了帮孩子,现在更觉得要尽心尽力帮忙分担,来回馈伍院长的雪中送炭。
    既然梁琇都这么说了,伍兰舟也只能在心里多记下这姑娘的一份好,但是坚决让她在家里休息几天,去逛公园、逛百货。如果不休息,就不让梁琇再回怀恩,算是强行给她放了个假。
    梁琇只能从善如流了。
    想一想,自打回法租界后,梁琇几乎没哪天不忙的。就像是一只已经被鞭子抽起来的陀螺,一直在转,也该停下来歇一歇了。
    说来也怪,人在忙碌时,身体总是想着休息,可突然一停歇下来,早上还是会在往常的同一时间睁开眼,脑袋里的时钟比大公鸡打鸣还来得准时,连个懒觉都睡不成。
    梁琇给自己放假的第一天,醒的和往常一样早,躺也躺不住了,于是就早早起床了。
    楼里邻居早都已经开始忙活。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大人吼孩子的呵斥声,弄堂里的叫卖声,热闹的烟火气升腾起来。要不是外边打仗,这样的日子真算得上生气勃勃了。
    梁琇洗漱完毕,吃了两块池沐芳上次让她带回来的伦教糕,喝了点水,就算一餐早饭了。
    突然闲下来,梁琇竟有些不知能做点儿什么了。
    再不,收拾收拾屋子吧。
    梁琇把桌子上的书,纸笔重新归拢了一下,又把桌上那一大盆秋海棠往朝阳的方位转了转,让它多晒晒太阳。有些花骨朵已经张开了,叶片被太阳一照,油光光的。
    这时,身后响起了“笃笃”的敲门声。
    “梁小姐在家吗?我是楼下的小六妈妈呀。”
    梁琇知道这个小六妈妈,是个爱说爱笑又很热心肠的中年女子,经常听到院子里她的大笑声。她家孩子多,大的在南市做工,小的还养在身边。所以梁琇常看到她家小六带着弟弟和其他家孩子,在院子里冲啊杀啊的。
    梁琇打开门,迎面就是小六妈妈笑容舒展的脸,“梁小姐,你有扫帚不,能借我用下不?”
    “有的,稍等。”梁琇说着就去拿屋里的扫帚,顺便把撮箕也一起拿了出来。
    小六妈妈开心道:“真是不好意思,家里扫帚被小六、小七那俩小崽子,当金箍棒给耍断了。去找方太太,她又不在。今天家里面没法收拾了,只得过来先跟梁小姐借一下。真是添麻烦了。”
    梁琇微笑道:“没事,你用吧。”
    “唉,真是多谢梁小姐了。”
    小六妈妈伸手接过扫帚和撮箕时,余光正好看到了在桌角晒太阳的秋海棠,“这花还在这呢。”
    梁琇顺着小六妈妈的目光看过去,“你是说这秋海棠?是的,我刚搬来的时候它就在。”
    “唉,这盆秋海棠啊,是你之前的那位租户留下的,也是可惜……”小六妈妈摇摇头就往楼下走。
    这一半话说的。
    “为什么可惜呢?那位租户怎么了?”梁琇紧接着问。
    小六妈妈停住了脚步,把扫帚和撮箕放在地上,虚拄着,又望向那盆花,思绪好像随着视线去向了更远方——
    “你上个租户啊,是位先生。看起来像个有学问的,戴着眼镜斯斯文的,见到我们就会跟我们打招呼,从没说瞧不起我们这些干粗活的。前一阵子……就是你住进来之前,我们一连好几天都没见着他人回来,当时只以为他有什么事去外地了。结果后来,来了几个男的,那个凶啊,在这屋里翻箱倒柜的,好像是没翻出什么,骂骂咧咧就走了。我们可害怕了,但是谁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在心里嘀咕。”
    小六妈妈回想了一下接着道:“又过了两天,来了个女的,文文静静的,有点像你这样的。两眼通红,把屋里能收拾的几样东西都给收走了,房也退了。之后,看房子的人就没断过,这不,你就接着住了进来。也不知那位先生发生了什么事……反正这盆花就留了下来。我啊,是一看这花就想起那位先生。”
    小六妈妈叹了口气,“还教过小六好几个字呢。这年头啊,好人不长命,人命不值钱。活着的就好好活着吧。梁小姐,扫帚我用完了就给你送上来啊。”
    “好。”梁琇合上门,靠在书桌旁坐下。
    看着这盆秋海棠,她心情越来越沉。但是她没让自己继续想下去。
    她接过手养着吧。
    接着翻译点稿子?梁琇拿起了英文原稿,提起笔,抽出几张十行纸。她翻译的活没断过,每个月仍然给杂志社投点稿子。她清楚,等秦安郡腿好了之后,总要回学校去的,到时候如果她仍然没有找到稳定的工作,那么投稿这条线,能继续帮她维持下去。
    生活看似步入了正轨,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在无人的夜里,她有多焦急、多难安。她感觉自己就像茫茫大海上的一叶小小孤舟,在漆黑的夜里随风浪颠簸。快一年了,她一直在苦苦寻找岸上的灯光,举目四望却依旧一片漆黑。她仍然不知道岸在哪里,不知什么时候自己才能得以停靠。
    她瞅着纸半天,一个字也写不下去。
    伍兰舟让她逛公园。
    何不今天就去逛逛顾家宅公园,早就有同事让她去看看。
    梁琇租住的修齐坊,在金神父路附近,离顾家宅公园非常近。悠悠闲闲地走着,不出半个钟头就到了。顾家宅公园,也叫法国公园。就是那个挂过“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牌子的法国公园。
    梁琇突然生出了一点斗志,想去会会这座曾经不可一世的园子。
    顾家宅公园虽以法式园林著称,但也有一部分中式设计。整个公园中轴对称,树木、花卉、池塘、山石,错落有致,景致着实吸引人。尤其在法租界中叫法国公园,比之其他公园听起来更像“皇室宗亲”,仿佛散发的雍容都更多了几分贵气。
    梁琇还没入园,远远就看到了一株繁花盛开的树,时不时就有小鸟在树枝间跳来跃去。因为总有游人驻足,她也走近多看了几眼。
    她不知道这树叫什么名字。树上满是紫色的穗状花,精神地向上翘起。单看一朵花,平平无奇的,但在远处整树望去,竟觉得能像上写意花鸟画的名作。画家在一团团浓绿里,一笔笔点下错落有致的淡紫色颜料,渐渐氤氲成花气,把整棵树笼罩得如梦似幻。
    嗯,的确挺美。
    进了公园后,梁琇弯弯绕绕地逛着,随着心情,没有目的地,随处可见的花花草草,让她心生怜爱。但很快,她就逛不动了。早上只吃了两块糕,一路走到现在,早已腹内空空。她捡了一条长椅子坐下。其实哪怕不逛,只坐着看看光景,也会有种现世安稳的错觉,偷得浮生半日悠闲吧。
    长椅夹在一排法国梧桐间。
    梁琇发现租界里的法梧真多啊,很多道路两旁都随处可见这种树,怎么到了顾家宅公园,也还能看到,就好像没别的树可栽似的。
    梁琇爷爷家在浙西的一座小城,她以前随父亲回去探望过爷爷。那里好多树她在北平见都没见过。印象最深的是香榧树,初次见时,简直惊为“天树”。苏东坡甚至都称赞过香榧树——“彼美玉山果,桀为金盘玉。驱除三彭虫,已我心腹疾。”这是爷爷当时教给她的,爷爷很疼爱她这个孙女,对她极致耐心,一遍一遍地教,直到她会背。
    按理说,那里离上海并不远,上海应该也有很多种树吧。但法租界仿佛被法国人用法国梧桐给霸占了。当年这些从法国引进的悬铃木,被冠名为“法国梧桐”,好像只有这样才显得更加洋气。梁琇心里隐隐地生出了不平。租界啊租界,不光中国人受着外国人的欺负,就连树的名字,都要被压半头。
    今天天气好,艳阳高照的,已经开始有些晒了。但是梧桐铺散开的枝叶遮住了梁琇头顶的那片阳光。树影婆娑,日影斑驳,阳光和树叶捉起了迷藏,光影就在她的身边变幻,引得她忽而起了孩童心。
    她向头顶伸出了手,张开五指。从树的枝叶间挤出来的阳光,刚要敞开罩住她,就被她的手给挡住,五指一张一合,光箭就在指间一闪一灭。梁琇这么逗着太阳,太阳却拿她没办法,真是有趣。
    她露出了小时候的笑。
    不远处的一棵树下,秦定邦也坐在了一条长椅上,静静地看着梁琇在认真地抓太阳。
    他今天是带着母亲和妹妹来逛顾家宅公园的。秦安郡自打能用一只拐杖拄着走,就开始在自家花园里转,上个月去逛了秦宅旁边的一处小公园,发现恢复得比预想的要好。这个月就央求着池沐芳带着她来这里。
    这孩子现在不知为什么,已经不像刚受伤那阵那么敏感脆弱了,心态皮实了很多,哪怕出门别人盯着她的脚看,她也越来越无动于衷。秦定邦比以前放心多了。
    他提前把事情分派下去,又处理好了必须经他手的事务,空出这一天,载着母亲和妹妹来逛这处大公园。秦则新对公园不感兴趣,在家里陪爷爷,所以没带来。
    入园不久,秦定邦就遇到了冯龙渊。冯龙渊逮住他不放,跟他又开始唠叨。上次他买房子,秦定邦帮着提醒了不少,躲过了被人薅羊毛,省下来不少钱。虽说他不跟他爹去重庆,但他爹因为心疼这个儿子,给他在这边没少留钱。可即便如此,这年头钱难赚,他也不能只知道大手大脚。省下的钱约姑娘吃个洋餐跳跳舞,也比被人当傻子骗了去要好。
    池沐芳让秦定邦和冯龙渊聊,她和秦安郡慢慢游园去了。
    冯龙渊把自己想说的都说完了,看秦定邦聊兴寥寥,拍了拍他的肩膀,“走了!改天喝酒。”
    秦定邦只觉得聒噪终于散了,在树下吸了一支烟。
    去找母亲和妹妹吧。
    今天算是风和日丽了。公园里的人真不少,有母亲领着稚儿的,有上了年纪拄着拐杖的,有热恋中隅隅私语的。斜前方的不远处,还有一个年轻姑娘,正伸着手去抓头顶的阳光。秦定邦不禁笑了一下,这真是个没长大的。
    直到那个姑娘侧了侧头,眯着眼睛看着手掌如何和阳光缠斗,还笑得像个天真的孩童,秦定邦才看到,原来是她。
    秦定邦在身边的一条长椅上坐了下来。
    她今天穿了件霁色的七分袖上衣,一条百褶裙,像个还没毕业的女学生,但是刚才笑的神态,却像个更小的小姑娘。
    她仰着头,半长不短的头发垂落在脑后,侧颜显得格外清晰。
    这个身手了得、教了姑侄俩千奇百怪学问的家庭教师,在桥头不嫌脏不嫌累迎接难童的义工,还会一个人坐在树下伸手抓太阳,毫不设防,笑得一片天然。
    此时的梁琇,并不知道身后不远处正坐着雇主家的少爷,她正专心地逗着太阳,心下狡黠地想着,如果阳光是一个人的话,肯定会被她气够呛。
    她少有地轻松。在一棵大树下,无人认识,没人关注,不去想饭能否吃饱,也不去担心钱是否够用,周边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她又做回了那个朝天空伸出手,仰着头任日光穿过指缝,嚷着要扯下一把太阳回去给母亲穿珠子的小女孩——
    那时候真好啊。
    “小姐,我可以坐在这吗?”
    陌生男子的声音忽地响起,把梁琇从自己的世界给扯了出来。
    梁琇吓了一跳,瞬时警惕了起来。看了眼面前的这个男人,她沉了口气,压住气恼,又望了望不远处的其他空椅子。
    这种心怀不轨、企图满满的搭讪令梁琇非常反感。当然,她一人在外也没必要把情绪都表露在脸上。冲动得罪陌生人只会空惹事端,没必要。
    “小姐,请问怎么称呼你?”这个人顺势就要侧身坐下。
    “我在等我的男朋友,”梁琇挑眉道,“你要坐在这里,我不反对。但是如果他看到你,可能你会遇到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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