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定邦话还未出口,突然不远处“砰砰”两声响,随之一阵惊叫!
    秦定邦一把搂过梁琇,拽开店门便闪身进入唱片店中。他把梁琇按到柜台后面的座椅上,让她压低身子趴着躲好。他则靠在近门的墙边,观察街上的情景。
    此时街上,巡捕的哨声,行人的尖叫,正混作一团,人们四散奔逃,一片混乱。
    可不久后,外面又消停了下来,有人甚至开始往回走,抻着脖子,像去看热闹一样。
    租界最近暗杀事件频发,老百姓已经有些见怪不怪了。而人们只要发现是有目的的狙杀,不是无差别的胡乱扫射,大约就可以判断自己多少是安全的,也就不那么恐慌了。
    凶案发生之后,巡捕房象征性地“忙碌”一下,再宣布已经处理完毕,大家则一切照旧,该做买卖的做买卖,该讨生活的讨生活。
    看街上的样子,想必这次也是这样。
    秦定邦正仔细留意外面的变化,突然感觉自己胳膊边倚过来个人,暖乎乎的。
    梁琇也凑了过来,随他一起向外望。
    秦定邦皱眉瞪她,“快躲里面去。”
    “枪没再响,没事了吧?”
    “应该是,再过一阵子我们再离开。”
    等到外面看起来恢复如常了,秦定邦才扯起梁琇的手走出唱片店,临出门前,还向外国老板点头致了一下意。
    老板看起来也是个经过世面见过风浪的,不光刚才整个过程未见惊慌,还笑着跟他俩说了句带着外国口音的“再见”。
    秦定邦领着梁琇,没从原路返回,而是走了另外一条和枪声方向相反的路,绕道回到了金蟾大舞台。他的车还停在楼外,有门童帮着照看着。
    “上车吧,我送你回去。今天有些乱,下次再坐黄包车。”秦定邦眼下不想让梁琇在外面待太久,把她想说的借口提前都给堵死了。
    刚才的枪声也让梁琇心惊不已,于是这次非常听话,跟着秦定邦上了车,回到了修齐坊。
    秦定邦送完梁琇,返回家中时,秦世雄,池沐芳,还有两个孩子都已经到家了。秦定邦跟秦世雄提了一句,下午在大世界附近听到两声枪响。
    “是谁、是什么事,明天就见报了。”秦世雄在医院看到老张确实比想象的要轻,挺高兴的。从医院出来,又陪池沐芳带着孙子一起去逛老介福,那里的面料真是五花八门。池沐芳说是给两个孩子看料子,顺带着给他和秦定邦也挑了不少,直到后来老李都有点拿不了了。
    秦世雄感慨,买东西真能繁琐耗神成这样。也就是池沐芳有耐心的,如果换作他的话,恐怕进门随便指几样,拿了就走人了。所以一整天下来,秦世雄也是累够呛,实在没力气去关心到底谁会那么背运,挨了那两枪。
    等到次日早餐,看到报纸头版上赫然登着的标题时,父子俩俱是久久无言,读完了整篇报道后,更是不知说何是好。
    遇刺的,是詹贞臣。
    一枪打在胸口,一枪打在脸颊,都是致命伤。他倒在周郎顾戏院的台阶上,当场毙命。
    詹贞臣酷爱京剧,是个痴狂的票友。最近周郎顾戏院请到了梨园名角尚青云,连演十天。詹贞臣天天不落,每天都去捧尚老板的场,所以很容易就被摸到了行踪。
    刺客当场还扬了一把传单,旋即逃离了现场。有好事者拾起来,交给了后来赶到的记者,记者给照了相,一并登到了报纸上。
    传单上书:詹贼卖国求荣,为日伪所驱使,今予以制裁,为国除奸,为民除害。
    虽然没有落款,但明眼人一下就猜到了,很可能是重庆的人干的。老百姓谁知道詹贞臣怎么个卖国法,只有重庆那些能获得情报的人,才知道这个城府颇深的人,背后究竟干了哪些勾当。
    秦定邦觉得,很可能,詹贞臣是死有余辜。
    大水叔曾说过,被詹家邀请过去做的那两顿饭,在场客人的情景很是让他生疑。现在想来,可能在那个时候,詹贞臣就已经和日本人,暗通款曲了。
    只是可怜了詹四知,生下来不久便没了娘,这回,连爹也没了。
    第40章 二哥回来了
    秦定坤民国二十二年公历1933年。从圣约翰大学毕业后,过了一年又远渡重洋去了伯克利读商科,直到今年才博士毕业。
    他爱做学问,爱到痴迷。
    虽然是秦家这种家族的次子,但上有哥哥秦定乾,是家族指定的话事人,后有弟弟秦定邦,也是个出类拔萃的。这一兄一弟,尤其家族还有着雄厚的实力,都给他创造了宽松的环境,既无继承家业的压力,又有丰厚的家底支持他畅游学术之海。所以,他可以在上海读完大学后,就去美国留洋,读完硕士,又读博士。
    家里虽然希望他能早些把书念完,赶紧回来帮忙,但他心底里,却有着双重的倚仗,毕竟有大哥和三弟担当着父亲的左膀右臂,即便他在外面多念几年书,对家里的影响也不大。于是实际行动上,他总是由着自己,能拖延便拖延。
    直到四年前,家里遭逢大变故,大哥遇难了。
    大哥一走,他这个二儿子,实际上就变成了秦家最大的儿子,理应接任长子的角色。
    当时按照秦世雄的意思,是干脆就让他别念了,直接回上海。但池沐芳知道次子对学问有多沉迷,秦定邦也了解这个二哥有多离不开书本。尤其秦定邦的卓越能力迅速展现后,秦家生意更兴旺了。三弟的出类拔萃生生帮他挤出了几年时间,让他可以坚持到博士毕业。
    如果不是战乱,如果不是家里催他,他甚至有心在外边再读个博士,他读书读不够的。按照最初的打算,他可能留在大学做老师,继续研究学问,若干年后成为一名教授,著书立说,桃李满园。
    旧金山湾区的风光特别美,迎面是海,背靠着山,远离战争,闲逸安然。
    大海沙滩,落日朝阳,是出了门就能见到的景色。但他在那里呆了那么多年,却并没在这景致中走过几回。他总爱腻在图书馆,在别人眼里,他像个书呆子,但他的内心世界有着怎样的自由和充盈,却鲜有人理解。
    直到,他在图书馆遇到了那个女孩,那个和他最为投契的灵魂伴侣。她是美国人,也是比他小两级的同校学生。有趣的是,二人恰恰是在图书馆借阅同一本书时,遇见的。之后,就发现相逢恨晚。
    那个女孩理解他对学术的痴迷,对古典乐的品味,欣赏他的睿智和冷静。即便他不爱多与外人交际,她也不觉得他孤僻,总能透过他的只言片语,透过他的眼神,读懂他内心的丰饶。
    知音难求,如果留在美国,他肯定会和她结婚的。
    但更可以肯定的是,他一定会回国的。
    不管国家现在仗打成什么样子,不管租界形势变得多么紧张,他都一定会回国的。
    父亲不允许自己的儿子当逃兵。放任他在外这么多年,允许他像鸵鸟一样把脑袋埋进学术里这么久,已经是父亲能容忍的极限了。该是抬起头站起身的时候了,面对该面对的,承担该承担的。
    那个女孩是她家的独女。不管是女孩本人还是她的家人,都对中国这个遥远的东方国度知之甚少。他们只知道这古国历史悠久,偶尔会在报纸上看到这个国家正在惨遭战乱的蹂躏。但那所谓的了解,也就仅限于此了。
    况且,她父母连他们的恋情都不太赞同,更遑论让女儿跟他来中国。
    他是个理性的人,作为秦家的儿子,爱情可以占据他的黑夜,但他的白昼却不能只属于他一个人。他一切优越的物质条件,都是家族提供的,他不能只享受却不承担。在必须做的抉择面前,他最终选择结束内心和现实的撕扯,放手,不再耽误那个女孩。
    两个如此相爱的人,最终不是因为不再爱了没能在一起,本身就是一件残忍的事。秦定坤觉得他会一直想念她,会在心底最隐秘的一角,永远留一处给她。
    要回上海时,很多东西都带不回来,他却带了她在图书馆门前的一张照片,那是他给照的。她留一张他的,他留一张她的。
    现在想想,二人竟然没有一张合照,也许那时就天意冥冥,预示着他们二人终将分离。
    不能想,一想心就痛。
    其实他已经准备好了,原本打算九月就回来,但时局又生了变,到上海的轮船一票难求。最后还是父亲给他在美国的老朋友拍电报,颇费了周折,才得了张十月回上海的船票。
    回来时,是秦定邦亲自开车到码头接的他。
    他在轮船上向岸边望去时,就已经发现了三弟身形挺拔地站在车门旁,正向轮船的方向望着。
    他长秦定邦四岁,他已过而立,三弟也快三十。这个幼弟刚进秦家时,因为常年在日头下晒的,皮肤黝黑黝黑的。虽然属虎,却不太健壮,那时太小,个子还没长高,然而目光坚毅,站坐有相,种种不凡已经开始显露,让他印象十分深刻。
    他本来就和向大伯关系近,向大伯喜欢他爱看书,一到秦家,就夸他学问好。后来向大伯不幸遇害,向长松就成了他和大哥的弟弟,再后来,就像亲弟弟一样了。
    秦家三子,老大持重,老三能闯,他则安心当个书呆子。现在大哥不在了,三弟成长起来了。有时候,三弟甚至会像大哥那样,在家里替远在国外的他说话,维护他。这在某种程度上,减轻了他回来的心理压力。
    上海现在的营商环境,就像一片无秩序的丛林,那些学校书本上的东西,有多少能用得上,他心里一点底都没有。他这么个喜欢独处,喜欢深居简出,抵触与外人打交道的归国博士,如何帮父亲和弟弟打理这份家业,经常令他有种莫名的恐惧。
    没有头绪,无从下手,却马上就要被架在火上烤。
    连他也自嘲,百无一用是书生。
    等他从船舷上走下来时,秦定邦发现了他的身影,老远就大步跑了过来,“二哥一路辛苦了!”一边说着,一边接过他手里的大皮箱。
    他也快步走上前,热情地拥抱了这个多年没见的弟弟。
    三弟现在不光是相貌堂堂一表人才,更重要的是,整个人身上都散发着值得托付的气息,他心里更踏实了。他的这个幼弟,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刚进家门时的黑瘦男孩,而是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
    “走,我们回家,父亲和母亲都在家里盼着你呢。”秦定邦少有地开心,领着秦定坤往车边走。
    “父亲母亲都还安好吧?”
    “他们都挺好的,这几年能看出来有点苍老了。”
    这条从码头到秦家的路,秦定坤走了不止一次。上海滩高楼依旧,但路上的流民,何时变得这么多了。讨吃的、讨钱的,一个个行尸走肉般,处处都能看到不知为何而排的长队。
    目之所及,让他心情更加沉重。
    秦定邦感受到后座二哥的沉闷,“安郡和则新老早就盼着你回来了,还给你准备了小礼物。”
    听到这,秦定坤才从车窗外的凄惨景象中回过神,脸上舒展了一些,“这两个孩子现在怎么样?”
    “前几年伤寒大流行,大嫂没挺过来,则新捡了条命,大难不死,现在特别壮实。”
    对于哥嫂二人的早逝,秦定坤一直非常难受。当时没能回来奔丧,虽然有这样那样的现实理由横亘着,他心底却总有深深的愧疚和亏欠。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大侄子现在好好的。他这次回上海就不会再离开了。他甚至在回来的船上都想好了,要把很多东西都教给这个侄子。
    “安郡现在成天乐呵呵的……她那只脚已经尽最大努力治了,但还是没办法再回到从前了。”
    秦定坤在美国就知道小妹受伤的事,信里没说太详细。他明白这是秦定邦在给他提前打一剂预防针,防备着他回去看到小妹走路一瘸一拐的样子,控制不住情绪。
    “你怎么样?”秦定坤问道。
    “我还那样。”
    “这些年让你受累了。”
    “父亲掌控着全盘,我又有很多人帮忙。”秦定邦顿了顿,“但是二哥你终于回来了,我是真高兴。”
    秦定邦真心希望父亲能多把一些业务交给二哥处理。本来二哥就是留洋回来的博士,一身的学问和本事,正好可以施展。
    更深层面上,秦定邦一直觉得他是在帮着秦家守家业,是个看摊子的。而同辈里,只剩秦定坤和秦安郡,才是那个摊子真正的主人。
    “我给你的那些唱片,你听了吗?”
    秦定邦一愣,嘴角不由地翘起。其实那次他带梁琇去办公室,是他第一次打开那些唱片,“听过了,好听。”
    两人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的,很快回到了秦宅。
    池沐芳和两个孩子听到汽车的声音,便出门站在屋门外,远远地望向大门的方向。直到看到这个盼了这么些年的二儿子,终于出现在大门口,池沐芳悬了多年的心,才算彻底放了下来。
    外边乱到这个程度,人不到家,心是绝对无法落定的。
    秦安郡已经跛着脚朝二哥跑了过去。秦则新没动,站在奶奶身边,一边拽着奶奶的手,一边好奇地望向这位长辈经常提起的二叔。
    秦定坤远远就看到妹妹又长高了,出落得更俊俏了,但他也明白了刚才秦定邦为何会在车里提她脚的事了。
    他强忍着心疼,眼神没在那脚踝上停留,迎着奔过来的妹妹,张开双臂抱住这个劫后余生的小姑娘,一连转了两个圈。
    之后他放下妹妹,快步走向池沐芳,没到近前,眼泪便涌了出来,“母亲,不孝儿回来了!”
    池沐芳早就泪流满面,直念叨,“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平安回来了,比什么都好。”
    “这是则新吧?”秦定坤看到了母亲身边的小男孩,虎头虎脑的,真招人喜欢,越看越像大哥。
    秦则新认生,想往奶奶身后躲。
    “别躲,我是你二叔呀。”秦定坤摸了摸孩子的头,“以后二叔都会在家里,你会经常看到二叔的。”
    “父亲呢?”秦定坤没看到秦世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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