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 天色昏黄,曦珠整理完近些日子的进货单子,以及再把账册和柳伯核对?过, 才和蓉娘登上了回去的马车。
    不想才到门口,踩凳下车,就见拴马石边有六七匹马, 还未及多想,就看到从门外正进去一个背着药箱的人?, 观后背服饰是太医院的人?。
    曦珠蹙眉。
    公?府几个院子里, 若是有人?生病, 都是先?请外头信得过的大夫来看,除非是病实在不好治,或是情形严重,才会拿帖子去太医院请人。
    是谁生了病?
    等她回去春月庭, 问起青坠此事。
    青坠一直在府上, 自然清楚,便道?:“是三爷, 今日和姚家的公?子去秋猎,不想遇到狼群,等找到时都不知昏过去多久。”
    曦珠听完,愣了愣,不由抬头, 透过打开的疏窗, 看向破空苑的方向。
    此时的破空苑中, 杨毓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今日昌乐侯府的老夫人?过七十大寿, 杨毓带着大媳妇去应酬,还遇到了王夫人?, 论及两?个小辈的事,商说双九重阳,曲江设螃蟹宴,不如趁着过节的当头,让曦珠和王颐见过。
    谁知宴未过半,府上就来管事,跑地满头大汗,还差点磕倒地上。
    “夫人?,不好了,三爷出事了!”
    那个逆子多的在外闯祸,这段时日好不容易消停了,乐意待在府上,陪她用过几回晚膳。杨毓原以为要转性了,却不想她前脚刚出府,他后?脚就往山里去,还被好几只狼围攻。
    都顾不得跟主家辞别,就慌忙赶回府去。
    一旁的王夫人?也?是着急地不行。
    自若邪山的事之后?,曾占算的祸患除了,王夫人?不再辖制儿子的外出。
    不过与丈夫对?他叮嘱两?番,一次好运罢了,却也?牵连地公?府三子受伤,以后?万不能?再去危险的地方。
    这孩子向来听话,她是放心的。
    她没?料到这桩秋猎的事里还有王颐,没?听他讲起今日要外出。听管事说起卫家三子的伤势那般严重,现下王颐定也?在公?府。
    王夫人?拍拍胸脯缓过一口气,朝得了消息赶来的昌平侯夫人?告辞,也?赶紧乘车,跟上国公?夫人?的马车。
    杨毓到了破空苑,见小儿子满身是伤地闭眼沉躺。
    衣袍几乎被利石划破稀烂,那一处处崩破的血肉,早就干涸了流血。右侧脸颊还有几道?翻皮的抓痕,从眼脸一直延伸到嘴角。额角还有一个乌压压的血洞,可见里面的森森白骨。
    血还在淌,湿透了鬓角,滴落下来。那月白的绸枕被染红大半。
    卫虞早就哭开,扑在床边,朦朦胧胧地望着大夫处理伤,不停地叫着三哥,却哽咽地不成样子。
    杨毓登时险些晕厥过去,泪漫上眼,苦声喊道?:“怎么成这样了啊?”
    被大儿媳董纯礼扶住。
    她急道?:“三弟伤成这样,还是快些去请太医过来,可不能?耽搁了。”
    杨毓才回神?,连连道?是,绢子蘸把泪要唤人?。
    孔采芙上前道?:“娘,我早一炷香前让人?拿夫君的帖去请了,只路远,还要等一会?。我先?请了这回芳堂的陈大夫,他算是精明外伤,您别急。”
    杨毓点点头,却如何?不急,不断问着陈大夫。
    满屋子还站了此次去秋猎的各家公?子,一时都急望等待。
    姚崇宪不住踱步,一边担心卫陵的伤,一边委实没?想通那个地界怎么会?有狼。他心里一阵后?怕,在林间?听到王颐的呼声,紧赶过去,就见那一副惨烈的场景。
    他再清楚不过卫陵的武艺。
    可也?因清楚,才最是胆颤,他不知卫陵是如何?杀了那五匹狼。
    按理,是不能?的。
    王颐已被王夫人?拉出屋去,先?是转个圈看他有没?有受伤,见都好着,又问及整起事的经过。说到后?头,王夫人?都没?忍住打了他。
    戳着他的脑袋,哭骂道?:“我瞧你,是要连累家里。”
    王颐一声不吭地低头挨骂。
    屋里屋外,一时闹哄哄。
    比及天暗下来,太医来诊,对?国公?夫人?安慰道?:“这头上的伤看着吓人?,到底没?有伤到要害的地方,要不了多久就能?醒,后?头将养些时日,便能?好全了。”
    他落笔写?下药方,交过去。杨毓松气擦汗,好一番感谢,着元嬷嬷送重金。
    当晚,杨毓守在小儿子的身边,照料喂药。
    时不时惊醒,幽暗灯火下,那张惨白的脸始终沉静,没?有一丝苏醒的迹象。
    翌日,她又坐守。再是三碗药下去,仍旧不醒。
    匆忙唤人?,拿了丈夫的名帖,去太医院再请。重开药方,比及第一副,更为腥郁苦重。
    院判道?:“夫人?莫慌,这伤势瞧着是往好的,定能?醒转过来。”
    连了两?日,不知灌下去多少药汤,卫陵却迟迟不醒,仍旧安睡在床上,一动不动。唇却因药有些泛青。
    若非还有鼻息,杨毓都要以为她的小儿子没?了,流泪日夜守着,望着他被银针扎地乌青的手臂,睁着一双苦熬红肿的眼,接着叫太医院的人?来。
    董纯礼自嫁进公?府,还是头回见婆母这般模样,劝说无能?,只好与弟媳孔采芙一道?担起府上各处庶务,好不让府上乱套,更添麻烦。
    等到第七日,卫陵仍旧不醒。
    皇帝得知此事,也?表担忧,并下令太医院,务必救醒卫家三子。卫皇后?着身边的宦官,亲自过公?府询问病情。
    卫度接连三日未到户部衙门点卯上职,告假在家,整日陪同母亲,又应付着上门探病的各户官家勋贵,连太子和杨家舅舅那边都派人?带礼过来问。
    并不断遣人?去城内请大夫。凡是有些能?耐的,都被他请了过来。
    “只要能?救得人?醒,府上出百金作诊费。”
    这话一出,哪个不是铆足了劲。勿说这诊金,就说连太医院都没?能?救醒人?,若是自己做到,岂非对?自个的名声有大好处。
    但等诊金被拔高地吓人?,甚至被卫二爷许出一个空字的承诺,谁都没?那个能?耐。
    到后?头,这些大夫都聚在一出商讨这病,却谁也?没?法子了。
    天色阴沉,秦令筠从督察院下值后?,直接坐车到了公?府,由小厮引入去往厅堂。一路见大夫唉声叹气地出门去。
    等见卫度,他撩袍坐下,问道?:“卫陵还未醒来吗?”
    卫度应对?一日,也?是身心疲惫,随手端盏茶喝口缓,凝眉摇头道?:“照那些大夫的话,早应醒的,但不知试了多少法子,就是醒不过来。”
    说到此处,他微微探身。
    “你父亲最近可有的忙?”
    秦令筠望着茶盅上漂浮的碧青龙井沫子,道?:“他上月初离了潭龙观,说是去哪个道?场,至今未归。”
    他捻起茶盖撇一撇,唇角仍是直抿,眼里有些笑了。
    “你问这个做什?么,我父亲不过一个道?士,可治不了病。”
    卫度皱眉:“我是疑我三弟中了邪。”
    *
    “嗑嗵”一声,惊地曦珠往脚边看,筷子正朝桌角滚了几寸。她顿了顿,然后?俯身去将那支碰落的筷捡起来。
    蓉娘过来,从她手里收去,道?:“我再去换双。”
    曦珠重新坐回凳上,应好。
    等新筷握在手中,她去夹瓷碟里的银丝肚,夹了两?次都落回去,第三回 夹起,却放在碗里,好半晌都没?动。
    蓉娘走到她身边,劝道?:“姑娘好歹吃些,你瞧你这几日吃地这样少,都瘦好些了。”
    曦珠捏紧筷,低声道?:“我不怎么吃得下。”
    她起身,又回转榻边。
    “都撤下去吧。”
    透过蒙蒙秋雨,蓉娘望了望破空苑的方向,叹气一声。这好些日子,那处就没?个安静的时候,人?来人?往,大夫来了几遭,就会?去几遭。听说太医院从上至下的各个御医已是换过一轮。
    就连国公?夫人?费心费神?,这两?日也?因骤降的秋雨病了,被众人?劝回正院养病。
    府上都在议说此事,怕是这回卫三爷要熬不过去。
    蓉娘清楚先?前三爷帮过姑娘,姑娘念着,才会?如此,九日不曾出过门了。又加之如今各处惶恐,就连膳房那边也?多做素净的菜色。
    这一日不醒,怕是府上都如此。
    蓉娘见姑娘已歪在引枕上,只好收拾起桌来,想着等会?到膳房再要一碗粥,好歹让姑娘用些。
    门一开一合,室内复入清寂。
    青坠去探那边的消息,还没?有回来。
    曦珠抱着膝,垂眼,渺然地望膝上的裙。
    那日分别后?,她没?有再见卫陵。
    直到今日,过去了十五日。
    堪堪半月,她不想他会?出这样的事。分明前世他没?有在这个年纪,也?没?有在这个秋日受这样的重伤,还伤地醒不过来。
    若真地发生过,这样严重,她定然会?记得,不会?忘记。
    又是哪里出了岔子。
    橙黄灯影静静地筛在那捧淡紫玉簪上,渐凋枯萎。
    雨大了,扑打在檐上的青瓦,滴滴答答溅跳窗纸,沁入薄霜寒气。蝉不知躲在哪处深丛,低低地唱。
    她不禁拢了拢身上的衣,蜷缩起来,将头埋在膝上。
    倘若他一直不醒,倘若他一直不醒……
    她要怎么办。
    这重来的一世,她要怎么接着走下去。
    *
    翌日,卫虞正要去破空苑看三哥,却听丫鬟说表姐来了,忙出室阁。
    “表姐怎么来了?”
    连续多日的担心,她是这边看完三哥,又跑去那边看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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