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捻着银须,摇了摇头。
    “什么意思?您说清楚啊。”
    “老臣一心向着朝廷,又上了年纪,本想回家养老算了,没想到有人逼人太甚,切断老臣的羽翼,又先后谋害了先皇后与先皇,老臣实在是气不过,这才冒险把真相告知皇上,皇上放心,无论如何,老臣绝对是一心向着皇上的,时辰不早,老臣先行告退了,还请皇上别把见过老臣的事情说出去。”老人说着,慢慢地退了下去。
    “郦首辅,等等,你还没告诉朕,到底是谁害了朕父皇和母后呢?”
    郦延良在门边驻足道:“皇上不妨想想,先皇和先皇后仙逝,谁是最大的获利者吧?”
    “是……”皇帝搜肠刮肚地想了半天,脑海里渐渐浮现起一张明丽娇美的脸庞,“是她?”
    郦首辅没有回答,慢悠悠地踱远了,可皇帝却霎时想起很多事来,父皇初登大宝时,蔺嘉月只是母后的奴婢,可短短几年间,她便成了掌权的太后,不是她还能是谁?
    皇帝想明白了这一层后,登时对她恨得牙痒痒,她不是想独揽朝纲吗?那么他若是罢了此行,就凭她一己之力,还能得到廷臣的支持吗?
    然而,他的力量实在太微弱了,嘉月一开口,雷霆万钧的气势就压得他,仿佛失去脊梁骨一般,双肩耷拉了下来,嘴角一瘪,嗫嚅道;“母后,我真的不想去……”
    嘉月垂眸睥睨着他,一字一句道,“你今日若不去,一旦民心涣散,这个皇帝马上可以换个人来做,这世上就是这么残酷,母后是帮你,你懂不懂?”
    “那我这个皇帝不做了还不成吗?”
    “你想让位给燕卓?那本宫不妨和你分析一下利弊——”嘉月一壁在他跟前慢慢打转,一壁缓声道来,“你如今身为国主,虽不是本宫亲生,到底养在我膝下,本宫对你的感情自是与他人不同;一旦你把位子让给燕卓,他们母子同心,又怎么容得下你的存在?到时候,本宫就算想帮你,又怎么能赢过他们母子?”
    皇帝这才感到自己早已没了退路,这个皇帝他不做也得做,否则换了个人,他就唯有死路一条,为了求生,他只能做这个皇帝。
    嘉月看他乌黑的瞳孔里闪烁了一下,似有动容,倒也不急着催他,反而负手走到椅子上坐了下来,手指一下下地轻叩着雕花扶手,给他施加压力的同时,又让给足了他时间去想。
    皇帝木然地站在地心,霎时间脑海里飞掠过各种预演,到最后发现已他如今的力量,就算有郦首辅为他撑腰,也未必能将她一举扳倒。
    吉时已到,外头的内侍已过来请。
    嘉月才掀起眼皮问了一句,“你可想好了?”
    “我……”
    见他踯躅不定,嘉月只他是感到自己下不来台,便起身踱了过来,摸了摸他的脑袋,语气软和了几分:“不过就是走个两圈,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必紧张。”
    皇帝为他的惺惺作态和感到恶心,然而,双拳只能一再攥紧,却不敢再表露半分,他忖了忖,到底点了点头,跟着大伴出了殿外。
    嘉月则回到事先搭好的彩棚底下坐了下来,燕莫止早已坐在那里等候,他们的距离不远不近,刚好隔着一张龙椅而已。皇帝还得先上耕台,中间的位置空着,侍立的太监们又站得远,因而他们也不必拐弯抹角。
    燕莫止向她侧目,“可是出了什么差错?”
    嘉月嘴角轻扯了一下道,“小孩子嘛,不过是闹了一点别扭,脾气来得快也去得快,眼下已经解决了……”
    他徐徐转着玉扳指,沉吟道:“不早不晚,挑这个当口闹脾气?依臣之见,许是背后有人示意吧!”
    嘉悦眼神一瞟,对上他寒潭似的眼,红唇动了动,“所见略同。”
    正说话间,场外突然传来一阵山呼海啸,两人各自闭了嘴,将目光转移到耕台去。只见年幼的皇帝登了耕台,周遭的百姓立马下跪稽首,山呼万岁。
    大伴在皇帝耳畔低声说了什么,接着把手中的金鞭呈了上去。
    皇帝面无表情地接过,左手执鞭,右手持着雕龙的金犁,在两位耆老搀扶下,沿着田埂慢慢地走着。
    田间亦有伶人、村民拿着农具务农,伶人扎着头巾,穿着粗布衣裳,假扮成村妇,站在田间高唱着太平歌。
    皇帝走完三圈就回到彩棚下,在正中的宝座上端坐了下来。扮演仙人的伶人向皇帝敬献五谷,接着,依照官员品阶,一个个重复着牵牛、扶犁的流程。
    “皇帝感受如何?”嘉悦扭过头问旁边的皇帝。
    “朕感受到农民辛劳。”皇帝绞尽脑汁,最终也只能硬挤出这么一句话来,虽然他的脸上已经尽力表现得平静,可她还能从他的眸子里看到一丝提防。
    她敛下长睫,不冷不淡地回应了一句:“很好。”
    亲耕礼毕,一行人又浩浩荡荡地回了宫,落日给朱墙碧瓦镀上了一层碎金,一群南方的大雁整齐有序地从天空飞掠而过,暮色便如潮水一般,从四面八方的涌了上来。
    顺宁宫里,早早的掌上了灯。
    嘉月就坐在那台翘头岸后,批奏着那堆积如山的折子。
    春桃端着一碗黑色的汤汁进来,旁边的白玉小碟上,还放着几枚果脯。
    每日一碗汤药,无异于上刑,虽然上次因为这碗汤药与魏邵狠狠地吵了一架,然而,不可否认的是,自从这些药调理了一段时间后,她便再也没有过疼痛的时候了。
    太医说还得再吃上半个月方可停药,于是便这么坚持了下来。
    “娘娘,汤药已经熬好了,凉一凉您就喝了吧?”她说着,便把托盘搁在了案上。
    嘉月瞥了一眼碟子上的果脯,眉心不由得蹙了起来,“怎么是这个青梅子?”
    这种青梅果脯不仅酸,而且有一点涩,口感并不好。
    “小厨房说今日只剩下这种果脯了,还请娘娘将就用些吧!”
    “你放着吧。”
    春桃应了声是,踅身进了隔扇,帮她铺整床褥,又点上熏香,忍冬和仲夏也都抬着热水进了净房,把水倒进热水池子里,又往水里洒了一层玫瑰花瓣。
    对于他们不言而喻的秘会,三人心照不宣,她们只是默默地替嘉月筹备好一切,替她掩盖她的秘密,却从来没多问上一句。
    这个池子里暗通着地龙,水能一直维持着适宜的温度,这三人早已摸清了这套章程,若是听说摄政王夜里来访,那必然是要把池子的水灌满的。
    嘉月端起汤药,屏住呼吸灌了下去,而后迅速捻起一颗梅子,放入了嘴中,用力一拧,酸涩的汁水从果肉里迸开来,立即充斥了整个口腔,冲淡了令人作呕的苦味。
    那三人收拾停当,撤下托盘,便退了出去,嘉月提起朱笔在折子上一勾,仍觉得舌根苦涩,清了清嗓子,正想让人端茶来,就听仲夏来禀:“娘娘,摄政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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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水饭:稀饭、爊肉:煨烤的肉,玉尖面:包子
    第三十四章
    俄而门帘微动, 一道长身玉立的身影迈了进来,兀自绕过了那扇落地插屏,边走边道:“臣大老远就听到娘娘又抱怨药苦, 是与不是?”
    嘉月一抬眼, 见他应时地穿着一袭春辰的宋锦直裰,柔软的面料, 腰间系着墨绿绦带,宽衣博带, 走路生风, 似笑非笑地朝她望来, 竟有几分拓落不羁的模样。
    她剜了他一眼, 扔下奏折走了过来, “满口胡诌, 本宫说的是梅子酸。”
    “是吗, 那臣也许来得正是时候。”
    “何出此言?”
    “傍晚臣经过仙桥底下, 见一家糖铺正要打烊, 糖霜玉蜂儿1大削价,八两的一袋只需六文钱, 臣尝了一颗,清脆可口,甜度适中,便给你买了一袋,闲暇时候剥着当个零嘴吃。”他一壁说着, 一壁从宽大的袖笼里取出一个油纸包裹来。
    嘉月暗暗咽了咽口水, 睨着他问, “那掌柜姓的什么?”
    他替她拆了缠绕在包裹上的线道,“臣看那招幌上写着沈记, 大约姓沈吧。”
    嘉月从前在公主府时,便很喜欢沈记的果子,尤其是糖霜玉蜂儿,更是令她念念不忘,这会子嘴还苦呢,这甜丝丝的果脯子,来得可真是时候了。
    再说记忆里的东西,不一定多好吃,只是多了情怀辅成,便再难寻得了。
    原来这世上真有如此巧合的事,在她白天刚经过公主府心潮暗涌之后,当她刚喝完一碗苦涩难忍的汤药时,他便带着糖霜玉蜂儿来到她面前。
    那颗刀枪不入的心,到底被他撬开一道小口,一股暖流慢慢地淌进了她的心里。
    她的声音有几分雀跃,“没想到竟让你歪打正着碰着了,你不知道吧,仙桥底下还有另一家柳记糖铺,她的糖果子不新鲜,果子干瘪,还有一股哈喇子味。”
    “娘娘还真是见多识广,那么阿福家的羊肉馎饦,江家的糖烧饼也吃过了?听说这两家开了十几载,想必……”
    她从袋子里捻出一个玉蜂儿,剥出一颗莲子嚼了嚼,一股莲子的清香立刻充斥了整个口腔,甜津津地在舌尖跳跃着。
    她满足地眯了眯眼,却摇头道,“你听谁说的,这两家又贵,味道也一般,专门坑的像你这种人傻钱多的外乡人。”
    他眉骨动了一下,难以置信地重复了一遍,“人傻?钱多?”
    “啊……”她怎么不小心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了?
    她赶紧剥了一颗莲子塞入他口中,“尝尝。”
    他眼里含笑,可嘴上却阴阳怪气,“娘娘如此了若指掌,不如改天带臣这个‘外乡人’游历一番?”
    她讪讪一笑,“以后吧,多的是机会不是?”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玩暖炕边上走,嘉月蹬掉了翘头履,盘腿上了炕,抽出了本册子凝神看着。
    “什么册子看得这么出神?”燕莫止接过她手上的玉蜂儿,剥开莲子,一颗颗送入他口中。
    “户部呈上来的田赋册子。”
    “哦……”
    嘉月一边翻着册子,一边续道,“三月以来,每月上交的田赋愈来愈少,国库的开支又多,照这个势头,不出几年,国库便该被掏空了。”
    燕莫止跟着点头,“娘娘果真深谋远虑,你的想法是对的,先帝在时便以改进了税赋,然而上交的田赋依旧是一年比一年少,这其中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差池?这庞大的数目又入了谁的腰包?”
    “地方小吏克扣一点,大吏再克扣一点,一级级叠加上去,你说呢?”这种官场上的藏污纳垢已经算不上秘密,各朝各代,每时每刻总会一遍遍的演绎着这种事情。
    嘉月又拿出了另外一本册子,横臂一伸,递到他眼前来:“你再看看这个,这十多年来,人丁出生、迁移,亦是有很大的问题。”
    土地、人口,每一个数据都与实际相差甚远,那么就给这桩贪墨案笼上了一层神秘的纱,要想彻查,也就难上加难。
    去年大肆被封爵提拔的那批官员,到此刻便可以派上用场了,只是,还远远不够,只怕动了这条链子,反而会令他们身陷囹圄,查是必须得查,却还需要更有威慑的人,作为他们的定海神针。
    燕莫止啪的一声合上册子,主动道,“这件事,娘娘不必忧心,您交给臣,臣当仁不让。”
    “你能吗?”
    “臣好歹也入仕多年,还是有些靠得住的亲信,不必担心我。”
    “谁担心你了……”她的睫毛像是停着一只蝴蝶,翅膀扑闪扑闪的。
    燕莫止与她相处久了,总算是摸出点门道来,譬如她说含情脉脉的说爱时,未必有几分真情,可当她矢口否认的时候,恰恰说明她内心的动摇。
    她才二十三岁,还那么年轻,即便面对臣子,她总是板着脸刻意装的老成,可在独处的时候,她偶尔还透露出那一点女孩子的娇态。
    山不见我,我自见山。
    他心头一颤,挪到她身侧坐下,将她曼妙的身子轻揽入怀。
    她不是那等扶风弱柳的身姿,相反,因自幼习武,她的身材匀称,肉都长在它应有的位置上,轻轻一掬,杏仁乳酪般的触感就在股掌之间溢了出来。他思绪有些飘移,不知道衫裙之下的肌理,是不是也是杏仁一般的颜色?
    嘉月的手也有着自己的记忆,从他腋下绕了过去,抱住了那紧窄的腰,耳畔是他有力的心跳。
    她闭眼听着,仿佛来到浩瀚无垠的大海,滔滔巨浪一次次席卷而上,像极了战场上的刀光剑影,碰撞出铿锵的声音。
    忽然,眼前出现了一座山,山壁嶙峋冰冷,却巍然屹立在惊涛巨浪中,给了她一丝喘息的机会,又能助她走得更远。
    就在去年,她还动过要与他断绝这段暧?昧关系的念头,然而出师不利被他拒了,却不知何时他们竟演变成这种关系。
    她想这样也好,若能平衡这一段微妙的关系,她也不会吝于分出一点爱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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