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来了,躲着做什么,莫非敢做却不敢当?”她鼻间轻嗤道。
    燕莫止这才硬着头皮打帘进来,垂头丧气的模样不像是刚初登大宝的皇帝,反而像只落了汤的丧家之犬。
    嘉月不耐烦地牵袖研墨,恨不得把那块墨条当成他来磋磨,一圈圈转得沙沙作响。
    他走了过来,轻声道:“我来吧。”
    嘉月倒也不客气,把墨条丢给了他,便重新坐回圈椅里,抱着双臂斥道:“好好磨,磨坏了叫你赔!”
    “好。”愿意和他说话,便是个好的开端。
    他牵袖研起墨来,嘴角甚至几不可查地扬了扬。
    嘉月看着他一副心情愉悦的模样,心头又不称意了,一股郁气在胸口乱窜着,烧得她浑身不舒坦。
    “算了,我不过开个玩笑而已,我算是个什么东西,哪敢劳烦皇上替我研墨啊……”她又丢下了一句酸不拉几的话,果然,话音甫落,见他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脸上的笑意也僵住了。
    “嘉月……”
    嘉月这才想起,她与他的婚仪,过了今日便只剩下九日了。
    难道余生都要这么度过吗?现在屈服,与他扮一堆恩爱的夫妻,是不是会更好过些?
    可凭什么要她屈服?
    她垂着眸又重新提起笔道,“皇上想说什么就说吧,不说,那我就要练字了,恕不奉陪。”
    “嘉月,”他踌躇着说道,“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不能平息你的怒火,是我辜负了你的信任……不过,眼下赤随岌岌可危,你是个蕙质兰心的人,你说,我还有更好的选择吗?”
    “皇上不必解释给我听,我只知道,但凡你有将我放在眼里,不会做出这种先斩后奏的事情,再说——
    “你更不必说得你好像无路可选,是你打从心里就不服我掌权罢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再解释下去,很难不说不会吵起来。
    燕莫止只能强压下卡在嗓子眼的“辩解”,声音又软和了几分,“这件事我确实有错,你想骂就骂吧,我不会反驳。”
    “我才懒得骂你,只要你别再惺惺作态,我也不会上赶着找你不痛快。”她说着绕过翘头案,踅到暖炕前落座。
    眸光一瞥,这才发现他袍角不知何时,竟湿了一片,暗沉的颜色分外刺眼。
    她脑海登时闪过一个念头,这又是什么苦肉计?
    第六十九章
    燕莫止觉察到她的目光, 脚心有些不自在的绷了起来,就在这沉默的当口,那厢的李浑已换了身干爽的衣服, 正想一睹传言中那个绝代芳华的娘娘, 便寻了由头让忍冬帮忙引路,无声地入了明间。
    当然, 帘子是断不敢随意掀开的,于是踹着两手站在书房门口, 竖起耳朵, 仔细听着, 书房里安静的诡异, 他就知道, 皇上不懂讨女孩子的欢心。
    于是清清嗓子, 隔着帘子喊:“皇上……”
    有人打破了尴尬, 燕莫止的脸色才和缓了些, “有事直说。”
    正事是没有, 不过他顺口便扯了一个,“外面下雪了, 一时半会怕是走不了,要不……您先再待会儿?”
    说完,他不禁暗自佩服起自己来,如此体察君心的奴才,怕是没有几个了吧?
    也是鬼使神差间, 燕莫止觉察到他的用意, 又想起他倒是个机灵的, 有他在,说不定还能替他解解围, 于是唤他进来。
    “春桃——”嘉悦见状亦是扯起嗓子喊道。
    于是就在李浑入内后,慢一步赶过来的春桃也赶紧先进了书房。
    两队人正面相对,中间仿佛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屏障。
    左侧是气定神闲喝着她的普洱茶的嘉月,和她身侧那个冷着一张脸的春桃。
    右侧是局促地站在地心的燕莫止,和他不明所以的奴才李浑。
    李浑自进书房后,便朝上首的明艳的妇人行了礼,“奴才参见皇后娘娘。”
    这才偷偷掀起眼皮看她,只见这个年轻妇人长了一张艳若桃李的脸,举手投足,更是有一种超脱凡间俗人的美感。
    怪不得皇上要娶她为后,他心头暗叹了一声,只是她蛾眉微蹙,一双波光潋滟的眸里怎么有种不善的情绪,再看他身侧的宫女,也有一种同仇敌忾的错觉。
    于是他的目光流连在帝后之间,正要从这诡异的相处模式中琢磨出点什么来时,确定耳边,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
    “李浑。”
    被叫到名字的他,魂都丢了半边,战战兢兢地垂下不该看的目光,猛然间,他袍角居然还湿着。
    屋里通着地龙,一冷一热,上面的水迹已被烘的半干,只是那道暗色依旧有些瞩目,再低头瞧着自己身上这身干爽的衣服,做主子的裹着一袭湿衣,做奴才的反倒换好了衣服,岂不是找死嚒!
    他心头一阵懊悔,自己只顾看戏,竟把这茬给忘了,实在是罪该万死!
    又转念一想,皇上在顺宁宫又没有换洗的衣物,更不能委屈他穿着太监的衣服,是以赶紧开口找补道,“奴才在,皇上,您在此先等着吧,奴才马上回乾礼宫给您再取一套干净的袍子来。”
    话音甫落,也不等他回应,便撒开腿逃命似的离开了书房。
    嘉月向春桃瞥去质疑的眼神,春桃才俯身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原来竟是这么回事,她心头不禁又暗忖,这人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一个皇帝,还让奴才弄得如此狼狈?
    不过她心肠比铁还硬,不过是被泼了水,又怎能让她为他掀起半点波澜?
    不过脸上倒还不能做得太绝,便吩咐春桃:“天寒地冻的,皇上又是金尊玉体,受了寒可怎么得了?快去熬一碗姜茶来吧!”
    燕莫止最受不了她状似关怀,实则句句带刺的话,便开口谢绝,“不必劳烦,我自幼长于乡野,皮糙肉厚的,这点倒不妨事。”
    嘉月扯起嘴角,慢吞吞地搁下茗碗,扭着腰肢走到他跟前来,“好吧,姜汤不喝便算了,不过这身湿衣服得尽快脱下来,否则黏在身上,寒气入侵,可就不好了。”
    说着,她的手已伸到了他的衣带处,“让臣妾侍奉您宽衣吧……”
    燕莫止仿佛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肩膀一缩,下意识倒退了两步,脊背贴在冰冷的墙壁上,缓了缓才开口,“用不着劳烦你,我自己来。”
    说完,他抬袖扯下衣带,正要褪下外面的直裰时,眸光却瞟向了春桃。
    “我不习惯别人看着,你还是让她出去吧。”
    嘉月朝春桃使了使眼色,春桃会意,这才打帘出去。
    他这才褪下外面的直裰,因为气候寒冷,里面又穿了一身天青色的贴里,贴里虽也是半湿了,可到底不如外面的直裰严重,便适可而止地住了手。
    嘉月瞥了他一眼,倒也没再说什么,悠悠地踱回暖炕坐下,这才想起把他晾在这到底不好看相,若是被他那个奴才知道,再嘴漏叫那班言官知道,那就不大好了。
    思至此才扶了扶鬓道:“皇上也坐吧,回头臣妾要是被那班言官扣上帽子,参上一本,那臣妾就更加无立锥之地了。”
    他几步走过来,隔着炕几,在她右侧落座,急欲解释,“没人敢参你的本,我保证不会有这种事情发生。”
    嘉月揉了揉耳垂,顺着摸到那只耳珰,底下的石榴石轻微晃着,艳得滴血,也映出她充耳不闻的残酷,她朝他飘来一个狐疑的眼神,又似笑非笑地摇到多宝阁上的玉器上了。
    他这才恍然想起自己曾经在她面前立下的保证,每一个誓言都被他亲手摧毁了,不怪她要露出这么鄙夷的表情,原本就是他在她这里消耗掉她所有的信任。
    没见到她时,每一刻都度日如年,可真正见到她时,他竟也是相同的感受,她每一个漠视的眼神,每一句戳心窝子的话,都让他想逃离这个地方。
    可是他不能,他只能硬着头皮坐在她身侧,接受她的凌迟。
    他抿了抿唇,默了半晌才又拐弯抹角道:“听说你肠胃不适,近来还吃得下饭吗?”
    嘉月道,“近来胃口倒还尚可,只要皇上别出现在我面前给我添堵的话。”
    他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了。
    李浑磨磨蹭蹭拿来了衣服。
    燕莫止换完衣也不再停留,转身叮嘱她要多保重身体,便拔腿走了出去。
    外头还簌簌下着小雪,李浑给他撑了伞,他踩着雪慢行着,冷风在耳边呼啸而过,他深吸了口气,刀子一般的冷气钻进了五脏六腑里,比起将才一室如春的室内,却是多了股痛快的感觉。
    他摇了摇头,继续吐纳了几口气息,这才回了乾礼宫。
    翌日是纳征,也就是下聘,嘉月娘家没什么人,仅剩的姑母一家走得也实在太过疏淡,因而一箱箱的聘礼从各个库房精心挑选了最金贵的布匹玉器等物,当然,像传统的梳子、剪刀、尺子、压箱钱等,一概俱全。
    箱笼却不是抬往广阳,而是直接挑了送到顺宁宫来。
    十几口箱笼,每个都沉重无比,需得两人才抬得动,堆在明间里,几乎没有了落脚的余地。
    仲夏春桃清点了一遍,见皇上如此铺张,不禁暗暗结舌。
    清点完银子,嘉月却懒得看,让他们担回库房。
    她不禁苦笑出声,她刚挣出一个牢笼,没想到,却还是成了另一个人的金丝雀。
    她再一次把自己嫁了出去。
    不过,这还是她第一次收到聘礼,婚期虽然在即,可流程却一个也没少。
    又过了几日,婚服也织好了。
    虽然时间短促,可那凤冠霞帔却依旧缝制得很精致,赤色的诃子裙上绣着石榴百子,最外面是绿色的缎面大袖衫,用金线绣着龙凤呈祥,朱红的翘头履上也是绣着百子千孙的纹样。
    她让忍冬翻皇历,这才发现,原来第二天就是婚期。
    这么多天了,他居然再也没出现过,不过,一想到明日,她头又开始疼了起来。
    平日可以避着不见,昏礼显然不能,不仅不能,到了晚上还得洞房。
    再说,自大盛以来,帝后成婚,皇帝也破天荒地得以休沐三天,在这三天里,帝后同居坤安宫,直到三天后,才各回各宫。
    因为帝后多是政治联姻,婚前两个陌生的人,老祖宗为了两人能迅速地生出感情,也是费劲心机,当然还有一点,便是为了早日诞下皇嗣。
    不过,于嘉月而言,皇嗣早在腹中,这三日的相处,便成了煎熬,她已经在认真地琢磨起明日应当以何种态度去面对他了。
    心头抗拒,睡觉也不安稳,到了后半夜睡去,却是醒不来了。
    天还没大亮,刘夫人便侯在了顺宁宫外,她是刘太师的夫人,也就是上有老,下有小,阖家幸福,品行也无可挑错的“十全妇人”1。
    眼看日头都已经升上当空了,那头的新娘子还没醒,可对方毕竟是皇后,她说也说不得,只得旁敲侧击地问仲夏,“敢问姑娘,娘娘准备好了吗?”
    仲夏进来复述了刘夫人的话,嘉月这才悠悠转醒。
    其实她早就听到外头的动静,却故意延挨到现在在起,从前她恪守规矩,事事想力求做到最好,可今日她却有些倦怠了,她不要做一个完美的“假人”,她就是最真实的自己。
    洗漱过后,她又懒洋洋地喝下 一碗甜羹,重新漱了口,这才宣太师夫人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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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为出嫁女子梳头的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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