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不合适?”张姨追问。
    年纪相当,虽然相貌两人差距大了些,但相貌又不能当饭吃,况且男方家里守着自己铺面又有套房产,收入稳定,最大的问题就是跟婆婆住一起,但这一点章若卿肯定能拿得住,从小在她妈高压似的教育下听话又懂事,她妈指东不敢往西,是远近闻名的乖孩子她都能应付她妈那样挑剔又严苛,古板又刁钻的人,对付婆婆简直小菜。
    所以,她实在想不出来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
    “他跟他妈住这一点就不合适。”章若卿捡了个重要的说。
    “你们年轻人真是的,身在福中不知福。家里有个老人帮你们操持家务回来又有现成热饭有什么不好的……”张姨摇头唉声,表示不理解。
    章若卿见长篇大论就在耳畔,急急忙忙打发了张姨,赶紧上楼去,翻出钥匙开了门。换鞋的时候就闻到厨房里一阵呛蒜的香气,才算松一口气。
    听到动静,磨砂玻璃门吱吱呀呀缓慢挪开,章淑嘉探出头来看一眼,不咸不淡说一句回来了。
    章若卿应一声,将水果放在竹篮中,撇一眼餐桌上摊开的书,是高中物理教材,中间夹一张用费旧试卷折成的书签,她收起来摞在桌角一边,转头去洗手间洗手。
    面前的镜子一尘不染,不像她自己家里的那面,一半都是日积月累的泡沫结痂,章若卿在洗手的间隙抬眼打量了自己,不用早起的周末,她一觉睡到自然醒,虽称不上容光焕发但气色不错,且没挂上黑眼圈,她目光一路向下落在自己露出来的脖颈,镜子里的人眉心立刻蹙起来——锁骨的地方隐隐约约露出些暧昧红痕。出门前也没仔细看,出门了她系着围巾,更没机会察觉,直到这会儿,她才看到不由得背上一层冷汗。早知道这样,她是绝对不会穿一件 v 领毛衣出来。
    章若卿出了洗手间溜进自己房间,记得刚入冬时天气还不稳定刚冷几天又热起来,她穿了件高领毛衣回来,吃完饭觉得热就脱了扔在这,想不到能在这时派上用场。
    衣橱一打开一股樟脑丸的味道,入眼就是那件叠得整齐放在最上面的毛衣,她赶紧拿出来换上,走进餐厅菜刚好上桌。
    “怎么换衣服了。”章淑嘉盛了米饭放在章若卿手边,自己的碗里却是空的,坐下来拣一筷子青菜。
    果然什么都逃不过章淑嘉的眼睛,从前上学的时候就这样,马尾扎低些束高点都逃不过她眼睛,如今就刚刚进门那一瞥,还都是同色系的两件毛衣,依然被她一眼看出来。
    章若卿盛了一口汤泡进饭里,搅弄一会才说:“脖子有些冷就换了。”
    “楼下张姨问你相亲的事了?”章淑嘉问。
    “嗯。”她默默点头,到底还是没躲过全被她看见了。
    “她介绍这么一个人肯定心里有愧,这一星期见了我都躲着。倒是你,还挺当回事跟她在下面那么半天都说了什么?”章淑嘉习惯性的语气里总带有轻蔑意味。
    章若卿也不吭声,眼睛在盘子上瞟,也不见落筷,章淑嘉瞧见她又是这一副挑三拣四,有话不说心里打主意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拍下筷子说了句爱吃不吃,不吃下次就别来了。
    她其实也不想来的,人生中最难熬的两种饭局一是银行的应酬,二就是家里的。
    都说家宴最抚慰人心,但在章若卿的印象中,家里的饭菜花样不会超过三种,青菜,肉碎,骨头,三样随机搭配出两菜一汤,以前是因为章淑嘉工作忙,拣简单的对付,章若卿体谅她自然是给什么吃什么,但要让她表现出吃得开心乐意,十几年如一日的确有些强人所难。等到章淑嘉退休了,原本以为她会花些时间在厨艺上,想不到她宁可继续研究物理教材也不愿在厨房里多变出些花样。
    章若卿才明白,“食”这一许多人列为人生头等的大事在章淑嘉眼里就是浪费时间。
    大概就是因为从前吃得太过贫瘠,才让章若卿开发出了自己探店的爱好,城里哪个犄角旮旯开了间小店,寻着味她都能挖出来,如果让章淑嘉知道她这一大爱好,估计会被痛批一顿吃饱了撑得浪费生命。
    除此之外,饭桌上总免不了说教也是章若卿害怕跟她妈吃饭的另一大缘由。
    所以,她从刚工作开始,就为自己订下了一个小目标,无论如何都要有自己的小家。在同事讨论这季新款衣服,那个新出的包包时,她向来都不为所动,省吃俭用终于攒下首付又用公积金为自己买下一套小窝。
    不大,但足够了。
    在她的小窝里,没有人规定她不能把房门关上,钥匙必须插在门锁上,洗脸台的镜子花了也没关系,反正足够将她的脸照得清楚,吃饭挑三拣四也不会被数落,东西随意扔在沙发背上也无所谓,她像是呆在自由自在的茧中,无人能管她。
    “隔壁栋的王姨说她女儿今年升了客户经理,不用天天坐柜,我记得她比你还晚入银行一年,怎么你还天天替人数钱?”章淑嘉还在继续念叨她。
    “她在支行我在分行,她那边人员流动大城里几个支行都可以互调,我这边都一个萝卜一个坑,要等上头的人升迁离??x?职或退休才能轮到我们。”章若卿继续扒拉碗底的残羹。
    “坑是死的人是活的,你就这么死脑筋不知道走动走动?”
    “妈,我怎么记得上个月你才说我跟着现在女领导挺好的?”
    章若卿难得顶一句,见章淑嘉脸色暗下来,立刻埋头吃完碗里的汤水,收了桌上的碗,进厨房。
    “说你是为你好,你现在是翅膀硬了不要我管。大学毕业的时候怎么不再硬一点,干脆别回来岂不是更痛快,当初填完志愿拖两个行李箱走出去就没想过还有原封不动灰溜溜又拖回来的时候?”
    水龙头被她拧大了些,水花喷在水槽里依旧盖不过章淑嘉十几年教导主任练就的一副金刚嗓,她有些麻木地将碗浸在热水里,等手都泛起皱才从厨房里走出来。
    离开前,看见章淑嘉伏在餐桌上点一盏她淘汰下来的护眼灯继续翻看那本物理教材,她买的橘子也没见动,她说了一句我走了,等了一会等来一句不咸不淡的“嗯”,关上外面的铁门,慢慢走下楼去。
    她现在只想赶紧回到自己的小窝中,再舒舒服服点一顿家楼下的麻辣烫,将晚饭没吃够的都补回来。
    停在二层的露台上,章若卿看见隔壁栋的王姨和她在银行刚升职的女儿手挽手上了楼梯,不知在说着什么笑声都飘到这边,帮她将声控灯点亮,她撇开眼,低头继续下楼。
    走到最后一级楼梯,刚好灯灭了,手机响了一下,她拿出来看一眼,是一张尚在加载的图片,跟着后面来了一句话,后悔没来吧,今天有海胆和牛饭。
    这时图片也弹出来,果然满满当当一碗,立刻勾起人的食欲。
    似乎光这些还嫌不够诱人,对话框里又弹出一句话:要不要来接你。
    “好。”手指先于思绪,章若卿回复。
    电话立刻打进来,来电人:方子聿。
    她接起电话,海胆和牛饭打败了家楼下的麻辣烫。她笑着跳下最后一级楼梯,灯光立刻应声而来,他的声音也跟着钻入耳朵:“你在哪?我去接你。”
    第7章 我没你这么大的孙子
    为什么走出去了还要回来,章若卿每次走出家属院都会这样问自己。
    关于大学时那场恋爱,她始终不愿意拿出来回忆的原因除了初夜的体验太糟糕,就是她无缘无故成了同学们口中专抢别人男朋友的无耻之人。
    那时正值期末,她忙复习忙到晕头转向根本没有空闲去计算原本在期末都会给她占位买早餐的男生有几周没有联系过自己。
    直到有天晚上,她在图书馆复习到闭馆的时间,跟随大部队出来,刚刷卡出了闸门就被外面站着的三个女生拦住。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抱着书本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撞到了身后出来的同学,书掉了一地,正当她低下头准备将书捡起来的时候,她的头发被挡在面前的女生揪了起来。
    女生质问她都这时候了还装可怜博同情,真是不要脸。
    章若卿被问得发懵当下抽了一本书打在对方的脸上,余下两人女生迅速扑上来抓住她的手。
    当时人流量堪比中午的饭堂,且又是个无聊到爆炸的考试周,所有人的精力都快被书本吸干,只剩行尸走肉。如此一来,这出大戏,像是给平静的湖面投下一颗石子,无论大小都能激起一片水花。
    断断续续类似小三,贱人,专抢别人男朋友这样精彩的对白,让校园 bbs 当晚就炸开了,讨论热度一层高过一层。
    章若卿肿着脸回到宿舍的时候,那一个个彩色的茧里探出一双双眼睛,像是同时收到讯号要亲眼看一看网络上发酵的当事人是否真如形容的那般精彩,在收到章若卿的视线后,她们又一阵风似的,同时闪回去。
    章若卿不期望会有人出来替她抱不平,但以为她们至少会问一句“还好吗”,可是她们只是沉默。看 bbs 上的楼层越起越高,看她被压得喘不过气,也没有人替她说一句:明明是那男生先追的她,她们都目睹过那个男生在早晨 6 点提着早餐站在寝室楼下。
    她没有力气去怨她们,真心有时候换不来真心她是清楚的。
    她只怨自己先前那一点虚荣心作祟,只怨自己天真地以为真的会有人用全新全意对待自己,只怨自己真的以为那句“做我女朋友好不好”不再是玩笑,以至于被蒙蔽了双眼没看清他的真面目,到如今再向他发一条信息打一通电话寻一个解释想得一回清白,换来的却是绵长的忙音。
    “做我的女朋友好不好。”
    这是她第二次听到这句话。第一次是在中学校园的广播里,第二次是在大学的游泳馆。
    可是无论哪一次,不管说出这句话的人是谁,原来都只是他们开的玩笑。
    后来,她去食堂里吃饭的时候有人指指点点,图书馆里上自习的时候有人窃窃私语,公共课上被点名喊到的时候有人发出不屑的声音,就连辅导员都找她谈话旁敲侧击让她注意影响。
    人人只看中结果有多么戏剧,却没人在意过程是怎么一步步走到了现在。
    明明她才是受害者,只是因为她不是一个完美的受害者就必须接受一个加害人的待遇。
    没人告诉她为什么。
    她只能惯常反思自己,如同章淑嘉多年对她的教导一般:出错要从自己身上找问题,不要想着找借口,怪别人。
    她想不通,也无从解释,就算身上长了百十张嘴,依她的性格也无法如同祥林嫂般道出自己的苦水。
    她只能选择逃避,逃回自己熟悉的地方。
    毕业后,她原封不动拖两只箱子回到了家里。虽然迎接她的是章淑嘉毫不掩饰的冷嘲热讽,但总比背后的指指点点更能让人接受。
    可是,总是有不甘的。到如今,每次她站在熟悉的家属院大门前,依然会问自己,怎么就回来了,为什么不试着辩驳一次,而不是一味逃避。
    然而今天,她没有自问。
    因为如果没有回来,她也不会再遇见方子聿。
    站在寒风中,裹紧大衣,看满街穿梭的流光,章若卿第一次那么期待一束灯光是为自己而来。
    短暂也好,但为着一霎那的精彩,也是值得的。
    “冷吗?”
    方子聿走下车来,捂住她的手。老远就看见她在张望,跟上次他在街边等了她一晚上,只得了个半生不熟的眼神比起来大不一样。他格外开心,话也就多了起来,如数家珍一般说着菜色有多精致,她去了一定不后悔。
    等他们进了隔间,日式木质隔门一拉开,满满当当坐了一桌人,章若卿才开始后悔自己那个“好”字答应得太草率。
    一群人见门外站着的两人,都开始起哄,说难怪这人不声不响打了通电话就走,原来是佳人有约。
    在座的都是一帮狐朋狗友,方子聿早习惯他们编排自己,也不计较,招呼着让座斟茶,给章若卿腾出个位置。
    来的人是位大美人,但看起来有些疏离,他们也就不敢将玩笑开得太过,各自照旧聊起天来,留那位向来是有了佳人忘朋友的方大情种旁若无人地将体贴入微发挥到极致,又叫来一桌子新菜,眼神不错地儿盯着身旁的人。
    章若卿有些如坐针毡,借着去洗手间透了口气。她原本以为,他们之间的那种关系,有些事情是可以心照不宣的,比如见不得光,只在床上才坦诚,其余时候当个陌生人。她觉得,以他的经验不用她挑破他自然明白的,可今天这阵仗,他带她见的这些人明显地跟他关系匪浅。她突然有些疑惑又有些后悔,有些话再不堪,还是说开了好,问清了好,不明不白落下些话柄是不行的。
    再回来时,章若卿拉开隔间门就傻眼了,隔间里空荡荡的,哪里还有那一群乌泱泱的人,只留方子聿坐在原先的位置,剥好了虾示意她赶紧过来。
    “饭都凉了,我让重做了一份,先尝尝这鳌虾,吃芥末吗?”方子聿问着,见她点了点头,筷子尖挑一点芥末放在晶莹的虾肉上,送进她口中,“甜吗?”
    她依旧点点头,问:“他们都走了?”
    “嗯。”方子聿轻描淡写地回,又剥了一只虾放进她碗中。
    发现她一进来就不自在,再加上自己那帮发小本来就是开玩笑没个轻重的,她刚一离开就打起赌来,赌年后再聚会见到的还是不是眼前这位。
    本来方子聿对于他们这些玩笑向来是不在意的,可不知今天怎么了生怕她一进来听到这玩笑,回去就跟他翻脸,她是干得出来这事的人,从那天她不肯在自己家里过夜,下了床翻脸不认人开始他就知道,她没有看起来的那般温顺圆润,别扭较劲起来是动真格的。
    所以,他干脆将一帮骂骂咧咧的人打发走了以免闹出些尴尬场面,更重要的是能跟她清??x?清静静吃顿饭,再了解了解彼此,总不能真的就“下了床谁也不认识谁”。在他的感情观里,是有“临时起意”,但绝对不存在“just one night”。
    见她吃得认真,他突然想起来什么,说:“下周三我去你们银行办点事,到时候等你下了班我们一起吃饭,朋友新开了家餐厅,提拉米苏做得很好。”
    章若卿筷子停了半刻,才又想起来原是想去拣那道天妇罗。
    “不了吧。”她说。
    “有约?”他挑眉问,察觉到这顿饭里她情绪起起伏伏。
    章若卿打定主意要把话说清楚,自然也就不会拐弯抹角,“银行人多嘴杂,我们这样的关系被人看到了,会说不清楚的。”
    她实在是害怕闲言碎语,也切切实实体会过闲言碎语的杀伤力。社会对女人都太过苛责,而对男人大都宽容。于她,是连脸面都可以被削掉的事;于他,只不过是风流薄上淡淡的一道水印。
    “我们什么关系?”方子聿眉眼依旧带点笑意,而声音徒然冷了一截,像她握在手心的茶水,袅袅雾气蒸腾散去……知道他盯牢了她,她没敢回视,只看住手心里易碎的玻璃盏。
    露水情缘,千帆过客,床伴,炮友……她百转千回地想,挑了一个最要紧的说:“炮友。”
    方子聿被她这个词堵得哑口无言,但转念一想,的确。相识一周,见面两次就上了床,下了床转账讨价还价,速食的时代成年男女你情我愿的事,什么关系也显而易见。
    可他从来就没有这样想过,这大帽子他必然不能戴。
    “既然我们是你说的那种关系,那你也应该清楚我犯不着带你来见我朋友。”他试着冷静,心里清楚跟她应该循序渐进,但语气明显急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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