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道“咚”一声又跪倒在地,连连叩首磕头:“侠士,那不过是小人随口一说,这世上哪来的闭息丸,小人就是、就是……”
    他猛地给自己扇了几个响亮的耳光,后悔不已,“小人就是之前吃醉酒,信口胡诌的。上回您老来,小人怕您不信,所以才扯谎的。”
    马掌柜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殆尽,他呆呆望向上首的魏子渊:“东家,这……”
    马掌柜也没想到,他花重金买来的消息,居然是这老道酒后的胡言乱语。
    他气得想要给人一拳,又觉得对魏子渊心怀愧疚,“东家,这回是小的做事不周,下回小的定……”
    魏子渊目光不动声色在老道脸上掠过:“……嗯。”
    老道跪在地上,两眼垂泪:“侠士,小人真不知那什么闭息丸,小人就是一坑蒙拐骗的骗子,平日也就是给人算算卦,真没什么大本事。”
    魏子渊面无表情,沉默不语。
    像是默认了。
    老道长松口气,又轻轻推开横在自己脖颈前的利剑:“所以小人可以走……”了吗。
    长剑又一次挡在老道眼前,亮白的光影唬得马掌柜也往后退开两三步。
    魏子渊阴冷森寒的声音在道观落下:“既然没什么大本事,那还是死了罢。”
    老道两腿一软,彻底瘫在地上。
    一炷香之后。
    马掌柜站在道观前,抬头望那被绑在马后的老道,满脸困惑不解。
    “东家,这老道不会真是骗子罢?小的瞧他那样,好像真不知情。”
    魏子渊手执马辔,翻身跃上马:“知不知情,试试便知道了。”
    一声马鸣穿破长空,响彻云霄。
    被绑在马后的老道惨叫连连,哀嚎遍野。
    “饶命!侠士饶命!小人真的不知道——”
    呼啸风声在耳边掠过,魏子渊马术极佳。
    老道跟在马后面跑,一会快一会慢,半条命都快折腾没了。
    正午的日光最是毒辣,烈日炎炎。
    老道身上仅剩一只鞋,口干舌燥,嘴唇干渴破皮。
    膝盖摔在地上,血迹斑驳,红肿大片。
    他连求饶的声音也喊不出,单脚赤足踩在破草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气:“饶、饶命,我说,我全都说。”
    魏子渊居高临下骑在马背上,那双琥珀眸子波澜不惊,抬首,示意马掌柜为其解开缰绳,将人带到马前。
    马辔轻抬起老道的下巴,魏子渊高坐马背,垂眸冷眼:“再说一句假话……”
    话犹未了,老道跪倒在地,颤颤巍巍:“小人再不敢了、不敢了。”
    他哆嗦着跪在地上,嗓音沙哑得厉害,身上的长袍本就破败不堪,如今越发显得寒酸。
    魏子渊垂首,好整以暇看着跪在自己脚边的老道。
    老道一身褴褛,忽然仰起头,眼中掠过几分狠戾:“闭息丸的方子确实在老道身上。”
    马掌柜垂手侍立在一旁,闻言“嘿”一声笑出来:“你这破道士真是奇了怪了,早这样识相不就好了,何苦自寻苦头吃?”
    说着,伸手想要扶人起身,“你放心,我们东家最不缺的就是银子,只要你那方子是真的,
    老道不愿,仍跪在地上,朝魏子渊拜了三拜。他咬牙切齿:“小人不想要银子,只想要侠士帮小人杀一人。”
    马掌柜慌忙往后退开半步,正想着呵斥,倏然听见魏子渊慢悠悠开口:“……谁?”
    老道叩首,一字一顿,字字泣血:“当今三皇子,沈砚。”
    魏子渊眸光一顿,手指轻轻在马辔上抚过,须臾,方轻声开口:“为何?”
    老道面露凶狠,低垂着脑袋:“不敢瞒侠士,小人的师父是惨死在那狗贼手中,若非靠闭息丸庇护,小人也苟活不到至今。”
    马掌柜狐疑皱眉:“你师父是何方高人?”
    老道垂泪:“玄静真人。”
    “玄静真人玄静真人……”
    马掌柜小声嘀咕,而后目瞪口呆,“可是那位常常入宫伴驾的玄静真人?他不是很得皇后娘娘器重,怎么会……”
    马掌柜欲言又止。
    老道面露沧桑:“说来话长。”
    他朝魏子渊叩首,“小人苟活至今,只愿取那狗贼性命,还望侠士成全!”
    ……
    日光满地,竹影幽幽照入屋中,秋雁手中提着十锦攒盒,一双眼睛笑成弓月。
    “姑娘,这是白芷姐姐刚打发人送来的糕点。许是怕奴婢多吃,白芷姐姐说了好几回,这樱桃乳酪是红玉做给姑娘的,只能姑娘一人吃。”
    秋雁撇撇嘴,“奴婢哪里是那贪嘴之人,连一块樱桃乳酪都得和姑娘抢着吃。”
    她俯身,端来沐盆伺候宋令枝净手,又拿丝帕垫着,捡起一块樱桃乳酪递到宋令枝唇边。
    “姑娘看在那孩子千叮咛万嘱咐,好歹赏赏脸吃一口罢,奴婢瞧着,您如今越发清瘦了。”
    秋雁面露惆怅,也不知怎的,宋令枝这些时日越发憔悴,打发大夫来瞧,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气得秋雁直骂“庸医”。
    秋雁忧心忡忡:“昨日姑娘也只吃了几口糕点,便再不肯多吃。长此以往,身子怎么受得住?如今竟是除了那药汁,别的都吃不下了。”
    秋雁双眉紧拢,丝帕攥成一团,担忧不已。
    若不是那药是三殿下亲自盯着,怕是宋令枝也不会逼着自己咽下。
    宋令枝一提那药汁就觉得心口直泛恶心,挥挥袖子,竟是连秋雁递来的樱桃乳酪也吃不下。
    “先放着罢,我等会再吃就是了。”
    秋雁皱眉:“若是苦夏,奴婢陪姑娘去水榭歇歇如何?那一处凉快,兴许姑娘身上爽快些,还能多吃两口。”
    说话间,忽听院外响起小丫鬟的声音:“都小心着点,若是撒了泼了,仔细你们的脑袋。”
    宋令枝狐疑往外望去,只见数十名侍女端着漆木茶盘,沿着抄手游廊遥遥朝自己走来。
    如双翅般站在屋内,掐丝掐金莲花式捧盒揭开,却是各式的江南糕点,亦有羹汤膳食。
    小丫鬟福身行礼,声音俏生生:“殿下心疼夫人,听说夫人近来苦夏,又想念家乡吃食,特地寻来一江南厨子,夫人尝尝,若是喜欢,便留下那人。”
    糖蒸酥酪,杏花如意糕,荷花莲子酥,三黄鸡,枣泥杏仁糕……
    捧盒一一揭开,宋令枝只觉手足冰冷。都是素日她和秋雁闲聊提过的,染着蔻丹的指甲紧紧掐着掌心,宋令枝抚额,只觉天旋地转。
    处处是沈砚的眼睛,她逃不开,也躲不过。
    心口酸胀疼痛,似乎快要喘不过气。
    迟迟等不来上首的回应,小丫鬟好奇抬眼:“……夫人?”
    宋令枝闭着眼睛:“别叫我夫人。”
    小丫鬟眉开眼笑:“这哪行?倘若殿下听见了,又该说奴婢的不是了,且殿下已向圣上请旨赐婚,如今不过是提前改口罢了。”
    她喜不自胜,“过几日夫人也要伴驾前去皇家别苑避暑……”
    宋令枝遽然睁眼:“什么别苑?”
    小丫鬟温声:“夫人还不知道吗?殿下闻得夫人苦夏,特向圣上请旨,如今管事已打发人收拾行囊了。”
    ……皇家别苑。
    前世缠绕她多年的噩梦,在那口浴池旁,在那张贵妃榻上。
    宋令枝脸色惨白如纸。
    ……
    时值盛夏,皇帝携文武百官及后妃皇子,前往皇家别苑避暑。
    日光晒人,一行人浩浩荡荡,行至皇家别苑时,天色将暗。日薄西山,众鸟归林。
    山涧流水潺潺,蝉鸣虫叫。
    离别苑越近,宋令枝面色越是难看,一颗心七上八下,一闭上眼,就是那夜在浴池边的噩梦,还有天明沈砚吩咐人送来的那碗避子汤。
    车帘挽起,秋雁垂手侍立在马车旁,伸长手欲扶宋令枝下马车。
    红霞满天,草长燕飞。隔着茫茫昏黄日光,不远处殿宇巍峨,青松抚檐,疏林如画。
    只一眼,宋令枝当即怔愣在原地,遍体生寒,不寒而栗。
    竟是前世她遭人下药后,仓促之下躲进的宫殿。这一处虽有浴池,可地处偏僻,后宫嫔妃为争皇帝欢心,自然不会挑这僻静院落。
    而如今——
    指尖颤栗,宋令枝瞳孔骤紧,那夜压在自己身上的……
    脚下趔趄,竟是一脚踩空,宋令枝整个人朝前跌去。
    秋雁大惊失色:“——姑娘!”
    脚踝处传来撕心裂肺、钻心的疼。
    蓦地,身后一人忽然伸手揽住自己,手臂遒劲有力,牢牢锢住宋令枝纤细的腰肢。
    沈砚抬手,拦腰将人抱起,冷眼看向下首的秋雁。
    秋雁当即双腿一软,跪地求饶:“殿下恕罪。”
    许是崴得不轻,脚踝处传来的疼痛撕心裂肺,宋令枝忍着脚踝的剧痛,白皙手指攥住沈砚的衣袂:“殿下,是我自己不小心。”
    沈砚垂眸睨她一眼,不动声色勾唇,声音低哑落在宋令枝耳边:“我还以为是故地重游,枝枝一时激动……”
    宋令枝浑身僵滞,宛若坠入冰窟。
    那双盈盈杏眸刹那瞪圆,满是不可置信和惊恐不安。
    挽在自己腰肢上的手臂同那夜一样,就连鼻尖轻盈的松柏宫香,也是如出一辙。
    宋令枝面色大变,下意识想要推开眼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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