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皱眉,附唇落在皇后耳边,低语,“三殿下向来心思缜密,焉知这不是三殿下刻意为之,娘娘若是此刻乱了阵脚,那才是真真中了三殿下的伎俩。”
    皇后恍然一惊,眼中蓄满泪珠,甫一抬眼,满天雨色落在她眼中。
    烟青色的天幕昏昏沉沉,皇后双目朦胧。
    斑驳树影摇曳,仰头望去,红墙黄瓦,深宫高墙。
    耳边似有人在呓语,心神恍惚之际,皇后只觉自己好似又回到了入宫前一夜,好似又看见了那个荒唐、衣衫凌乱的自己。
    ……
    连绵雨水落在青石板路上,土润苔青。
    乾清宫前一众宫人手持戳灯,静静伫立在廊檐下。
    殿宇巍峨,檐角下悬着两盏象牙雕云鹤纹海棠式灯笼,光影晃悠。
    隔着一扇扇槅扇木门,皇帝爽朗清亮的笑声从殿中传出。
    老态龙钟,皇帝一手掩唇,明黄龙袍映着迤逦烛光,皇帝满脸堆笑,坐在书案后。
    他抚掌大乐,连声笑道:“好!好!不愧是朕的砚儿,朕果真没看错你。好孩子,果真你是个有福气的。”
    紫檀嵌玉理石书案上,漆木锦匣垫着红缎,中间的丹药圆润饱满,凑近瞧,隐约可见上面刻着的“长生不老”四字。
    字字宛若仙骨飘逸,矫若游龙。
    皇帝爱不释手,看了又看,红光满面,春风得意。
    皇帝近来夜夜宿在余贵人宫中,只觉身强力壮,一夜喊了四五回的水。
    他深爱余贵人宫中的檀香,每每至余贵人宫中,都觉心旷神怡。
    如今又有仙丹,皇帝更觉如虎添翼。
    沈砚面不改色:“这是儿臣从佟知县府上搜罗出来的,共有仙丹十颗,乃佟知县为求长生不老,从仙人手中求得。”
    沈砚娓娓道来,“父皇,这仙丹是连着一起的。”
    皇帝闻言,捻起中间最为硕大的丹药,稍稍抬高手,四周余下的九颗丹药亦跟着一起。拿手分开,却不见任何粘合之药。
    皇帝眼中流露出几分惊叹之色,对着沈砚赞赏有加,抚掌称道:“果真是仙人之物,不同凡响,好!好!”
    沈砚轻声:“儿臣怕仙丹落入贼人之手,不敢在信中告知,只能日夜兼程、马不停蹄赶回京城。父皇,儿臣自知私自回京罪无可恕……”
    皇帝挥挥衣袖,不以为然道:“你是为了朕赶回京的,朕哪里舍得怪你?且这仙丹难得,定是时时有人惦记,你如此谨慎行事,哪有什么不妥之处。”
    沈砚不动声色:“谢父皇体恤。”
    皇帝大笑,一双眼珠子混沌,上下端详着沈砚,甚为满意。
    “闽州一事,你立了大功,朕该好好赏你才是。朕听闻,你府上那姑娘,近日病故了。”
    皇帝悠悠叹口气,“真是天不遂人愿,朕本还想着为你二人赐婚,到底是她没有福气。你这趟回来,可曾见过她最后一面了?”
    沈砚垂首敛眸:“见过了。”
    他拱手,“父皇,仙丹之事儿臣不敢张扬,如今宫中上下无人知晓,都以为儿臣是为了丧葬之事才回京……”
    沈砚欲言又止。
    皇帝点点头:“你做得甚好,仙丹一事,确实不宜大肆张扬。此事朕自有主张,只是闽州那些官吏着实可恶,竟然背着朕向仙人求取仙丹。”
    皇帝抬手,狠狠在案上拍了一拍。
    沈砚淡声:“父皇息怒。”
    湘妃竹帘挽起,宫人款步提裙,双手捧着漆木茶盘,缓缓步入殿中。
    青瓷缠枝白盘中供着三块小巧精致的绿豆糕,糕点细腻,清雅可口。
    沈砚眸光一顿,视线淡淡从绿豆糕上掠过。
    指尖在青玉扳指上细细摩挲,沈砚眼眸幽深,若有所思。
    宫人捧着茶盘,指尖轻颤,羞赧垂眼:“……殿、殿下。”
    皇帝好美人,能在御前当值的,自然不是俗色。
    宫人颤巍巍,嗓音娇若莺啼,羽步翩跹,眼眸流转。
    刚一抬眸,猝不及防对上沈砚冷若冰霜的视线,宫人一惊。脚下趔趄,手中的白盘摔得粉碎,绿豆糕瞬间散落一地。
    “殿下恕罪殿下恕罪。”宫人连声磕头,伏地叩首,两行清泪自眼中滚落,“奴婢不是有意的,求殿下饶了奴婢这一回……”
    绿豆糕软糯甜腻,细碎的糕点洋洋洒落在沈砚脚边,犹如那一夜黄鹂踩碎的绿豆糕。
    沈砚眸色一沉。
    宫人战战兢兢,白皙纤细的脖颈露在沈砚视线之中,仰头,一张小脸花容失色,犹如梨花带雨,她娇滴滴:“殿下……”
    沈砚脸上冷漠:“——滚。”
    宫人怔住,随即转首朝向皇帝:“陛下恕罪,奴婢真的不是有意的。”
    皇帝心生恻隐之心:“砚儿,你……”
    沈砚冷声打断:“行事如此鲁莽,怎可在御前伺候。来人,拖下去。”
    皇帝讷讷张唇,思及沈砚刚为自己送来的仙丹,又觉得少了一个美人不算大事,摆摆手,任由沈砚处置。
    宫人凄厉惨叫在乾清宫久久回响。
    沈砚垂下眼睛,视线似有若无从粉碎的绿豆糕上掠过,眸光轻动。
    ……
    ……
    大雨滂沱。
    陵园静默无声,只有凄冷阴森的冷风呜咽。
    前来送行的人陆陆续续离开,只剩下零星几个奴仆,皆是沈砚府上的。
    管事满脸皱纹,一张脸愁容惨淡,抬头望天。
    许是知晓宋令枝今日出殡,大雨未有一刻歇着,阴雨连成雨幕。
    火折子一直点不亮枯木,管事束手无措:“见鬼了罢,这都第几回了?怎么这火还是点不了?”
    陵园阴风阵阵,留下来的奴仆多是二门上伺候的,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
    哆嗦着身子上前,颤颤发抖:“管事的,这雨大着呢,要不等会再回来?”
    金丝楠木的棺木静静埋在坑中,管事看一眼,都觉得头大,抬脚给了下人一脚。
    “滚远点,我还不知道这雨大?你难道没听见刚刚三殿下说了什么。若是他出宫还没见到我们完事,怕是我们兄弟几个今日也得跟着宋姑娘陪葬!”
    管事骂骂咧咧,“站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找些柴木来,没瞧这些都淋湿了吗?”
    众人不敢再耽搁,冒雨又拉着好些柴火来。
    板车骨碌碌在官道上穿过,满手湿答答的,连火折子也拿不住。
    管事嫌弃晦气,狠狠将人踢开,亲自上阵。
    连着试了一两回,火光虚弱,只在雨中亮了一瞬,顷刻又熄灭了。
    管事气极,正想着让人再送火折子来,蓦地,手上的火折子被人从后面拿走。
    那人脚步无声,不声不息出现在管事身后。
    管事吓得跪坐在地,满脸惊恐不安:“救救救救命啊,宋姑娘您大人有大量,并非小的冒犯,只是……”
    视线透过指缝,忽的瞧见一抹玄色身影。
    管事吓得又叫了一声,直至那人毕恭毕敬,朝自己拱手。
    魏子渊彬彬有礼:“是我冒犯管事了。”
    管事大怒,从地上站起,无奈身子只到魏子渊肩膀,气势差了一截。
    他气汹汹雄赳赳:“你是哪个院子当差的,懂不懂规矩?睁眼瞧瞧这是什么地方……”
    魏子渊低头,油纸伞挡住了他大半张脸:“我是云姑娘身边伺候的,云姑娘知道众人今日辛苦,特命我送来一车好菜。”
    连着在陵园做了半日活,众人早饿得前胸贴后背,管事不耐烦:“活还没干完,吃什么吃,若是三殿下问起……”
    魏子渊面不改色:“管事若不介意,我可以留下。不瞒管事说,我家祖上三代是做纸活的,我从小和这些玩意打交道。”
    他压低声,凑近管事耳边,“时辰已过,宋姑娘怕是不肯走,火才会一直点不燃。”
    管事吓得汗流浃背,声音在冷风中颤动:“你你你……你莫要胡说,这大白天的,哪有什么鬼。”
    魏子渊不动声色:“管事若不信,可让我试试。”
    管事好奇:“你有法子?”
    魏子渊颔首,又迟疑道:“只是这东西古怪,喜欢上人身。”
    他从怀里掏出几张符纸,“管事若是想留下,还是将这府纸带在身上,如若真见到什么不该看的……”
    园中冷风呜咽,散落的纸钱伴着雨珠,落满一地。
    管事陡然一惊,眼睛瞪圆,魏子渊身上递来的符纸他也不敢接,一股脑塞回魏子渊怀里。
    “不、不必了,你看着办就成。”他脚底抹油,一溜烟跑得没影。
    “我们还没用饭,等会、等会再来!”
    主心骨不在,剩下几个奴仆亦是追随管事而去,顷刻陵园萧瑟冷清,只有魏子渊孤身一人。
    怕被鬼上身,那群人早跑得无影无踪,深怕被鬼撞上。
    手中的油纸伞立在棺木前,魏子渊单手撑着、跃下土坑。
    落在棺木上的枯枝败叶凌乱堆着,枯木之上,是一层淡淡的粉末。茶犀粉遇火不燃,遇水不溶。
    此乃魏子渊同苏老爷子学医时得知的,不想今日竟派上用场。枯木上洒了茶犀粉,纵使没有这场大雨,也点不燃这堆枯木。
    枯枝败叶悉数被魏子渊挥落,他咬牙,使劲推开棺板,油纸伞半撑着的阴影中,宋令枝安安稳稳睡在棺木中,双目紧阖,似是睡着了。
    浑身冷冰冰,鬓间的珠钗步摇皆被魏子渊取下,丢在棺木中。
    光影绰约,余光瞥见一只死去多日的小雀,魏子渊眼中一暗,随手将小雀丢入棺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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