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今日在琼林苑设宴,今年的三鼎甲及新科进士都在宴请之列。
    七宝香车停在路边,墨绿车帘遮掩,无人瞧见车上坐着的人影。
    琼林苑前各家奴才小厮三三两两聚在一处,跟在贺鸣身边的小厮眼尖,一眼认出那是宋府的车舆。
    他喜不自胜,转身跑入琼林苑,想着偷偷将这事告诉贺鸣。
    宴上觥筹交错,推杯换盏。
    乐女款设银筝,拨动琴弦。
    今儿是琼林宴,新科进士齐聚一堂,满园花团锦簇,细乐声喧。
    沈砚端坐在上首,一身金丝滚边象牙白圆领长袍,周身透着贵气冷冽。
    细雨绵绵在檐角下,宫人穿金戴银,在筵席间穿梭走动。
    忽而有小厮探头探脑,寻得家中主人后,又悄悄跑在贺鸣耳边。
    “公子,夫人来了。”
    贺鸣是今年的新科状元,免不得早众人起哄,喝下一杯又一杯的剑南春。
    如今脚步漂浮,身子绵软无力。他惺忪着一双醉眼,一手捏着眉心:“我母亲来了,她不是在老家吗,何时上京了?你、你莫要诓我。”
    小厮着急不安,叠声解释:“我的爷,奴才哪有这本事敢骗您。不是贺夫人,是少夫人、少夫人她来京了。”
    宋令枝马车前爱挂一盏玻璃绣球灯,小厮是宋府的家生子,自然识得。
    “少、少夫人……”
    手中的青窑三足盏应声落地,杯中剑南春流淌一地。
    贺鸣扶案而起,双目怔怔,“你说谁、谁来了?”
    小厮眉开眼笑,垂手恭声:“公子,是少夫人来了。”
    二人说话声低低,在宴上并不显眼。
    沈砚漫不经心端坐在案后,只见贺鸣主仆二人窃窃私语,贺鸣温润眉眼弯弯,似是迫不及待要离席而去。
    酒意上涌,贺鸣满脸通红,忽而又遭同伴取乐,贺鸣脸上越发红润,连连拱手作揖。
    沈砚不动声色抬眸:“……状元郎可是有事?”
    猝不及防听见自己的名字,贺鸣忙忙起身,自案后走出。一身石青色团花纹长袍,长身玉立。
    宴上各处悬着灯笼,锦绣盈眸,笙歌悦耳。
    他步履翩跹,至御前下拜。
    许是醉倒在剑南春下,又或是宴上融洽,贺鸣跪在下首,如实道:“回陛下,并无大事,只是臣的家人上京来寻臣,如今就在别苑外。臣恳求陛下恩典,准臣提前回府。”
    ……家人。
    自斟壶提在手上,沈砚垂眼往下首的贺鸣望去。
    宋瀚远等人上京,沈砚自然是早早收到暗卫的密信。宋令枝对自己避之不及,自然不可能为了贺鸣守在琼林苑外。
    沈砚眼眸淡淡,乌沉视线波澜不惊,一瞬不瞬落在贺鸣身上。
    宴上礼停乐止,舞姬无声退下,满座悄然无声,众人视线追随沈砚目光,不约而同落在贺鸣身上。
    万籁俱寂,满耳雨声。
    醉意霎时从身上褪去,贺鸣陡然从酒中惊醒,僵直着身子跪在下首。
    窗外雨声淅沥,沈砚落在身上的视线沉沉,如芒在背。
    他又一次想起金銮殿那一日。
    那日沈砚也是这般看着自己。
    常言道,伴君如伴虎。
    汗流浃背,冷意遍及四肢,贺鸣低垂着眼眸,拱手告罪:“陛下,臣酒后一时失言,还望陛下……”
    沈砚不以为然:“爱卿言重了。”他挥袖,“……准。”
    贺鸣眼睛染上笑意:“谢陛下。”
    雨雾缥缈,空中水雾萦绕,新科进士簇拥着贺鸣往琼林苑外走去。
    笑声丝丝缕缕想起,伴着雨声传来。
    “是贺夫人来了罢,贺兄果真是好福气。”
    “听闻江南女子温婉亲和,想必贺夫人也是如此,贺兄如今高中,也算是双喜临门了,改日定要请客。”
    贺鸣连连拱手:“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一行人渐行渐远。
    沈砚眼底漆黑冷冽,自斟壶握在手心,迟迟不曾松开。一双黑眸诡谲多变,深不见底。
    身后垂手侍立的小太监大着胆子上前,从沈砚手中接过自斟壶,亲自为他斟满一杯剑南春。
    沈砚不曾动作,视线落在贺鸣远去的方向。
    小太监不明所以,也跟着望去,他今日才调来御前伺候,自然是想着多多讨沈砚的欢心。
    小太监垂首,操着一口尖细的嗓子,低声笑道。
    “状元郎可真真是好福气,奴才听闻贺夫人亲自到别苑外接人,真可谓是羡煞旁人。才子佳人,如今状元郎又亲自得了陛下钦点……”
    沈砚目光冰冷,如寒刃落在小太监脸上。
    不寒而栗。
    小太监双足发软,跪倒在地:“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沈砚眼眸森寒阴冷,如地府鬼魅,早有人将小太监拖了下去,恐扰了沈砚清静。
    岳栩上前,垂手侍立在沈砚身后,余光瞥见沈砚洒了酒的衣袂,岳栩心中惊奇。
    御前伺候的宫人向来谨慎,自然不会如此粗心大意。
    也不知道沈砚衣袂上的酒是从何而来的。
    岳栩压下心中疑虑,毕恭毕敬道:“陛下可是要更衣?”
    沈砚目光淡淡从衣袂掠过:“……嗯。”
    阴雨脉脉,鸦青色的天色笼罩着层层乌云。
    岳栩亦步亦趋跟在沈砚身后,手上撑着一把油纸伞。抬眸望去,惊觉圣上走错了路。
    岳栩悄声提醒:“陛下……”
    沈砚无声抬袖。
    岳栩当即噤声。
    雨丝在空中晃动,天幕凄冷。
    沈砚忽而驻足,抬眸往前望去。
    贺鸣跌跌撞撞的身影出现在别苑外。
    七宝香车车帘卷起半角,宋令枝半张脸出现在帘后。视线一转,贺鸣身后并无他人。
    许是吃醉酒,贺鸣脚步趔趄,路都走不稳。脑袋磕在马车上,还在同马车告罪。
    惹得白芷和秋雁一通笑。
    扶着贺鸣的小厮也乐得直不起身,连连喊了好几声:“爷,少夫人在这边。”
    贺鸣眼前模糊,他一手捏着眉心,努力睁大眼望人。
    剑南春的后劲极大,贺鸣只觉头晕脑胀,嘴上磕磕绊绊:“宋、宋妹妹。”
    一脚踩空,差点从脚凳上摔下,小厮吓得惊出冷汗:“——公子!”
    车中的宋令枝也唬了一跳,幸好只是虚惊一场,贺鸣身上并无大碍。
    只是方才顾着扶人,小厮手足红的油纸伞歪至一旁,贺鸣半边身子落在雨中。
    宋令枝提裙下了马车,扶着人往车上走,油纸伞下,贺鸣半边身子几乎依靠在宋令枝肩上。
    上了马车,贺鸣还在同宋令枝低声赔罪:“宋、宋妹妹来京,怎的不早点告诉我,我好、好去城门口接人。”
    马车内熏香吹不散酒气,宋令枝挽起车帘,忽而肩膀一重,竟是贺鸣倒在她肩上。
    小厮立在马车旁,为贺鸣说尽好话:“少夫人莫怪公子,公子是新科状元,那些大人又都得罪不起,自然得陪着吃酒。”
    宋令枝笑睨一眼窗外:“我还没说什么,话都让你说尽了。”
    小厮窘迫挠挠头。
    隔着重重雨雾,倏尔有一道凛冽视线穿过雨幕,宋令枝心下讶异。
    正欲细看,忽听肩上的贺鸣喃喃自语,似是在小声背《论语》。
    宋令枝瞠目结舌,展颜莞尔。
    白芷轻声:“姑娘,可要奴婢扶着姑爷……”
    宋令枝摇摇头:“罢了,你替我将团扇取来。想来这些时日贺哥哥也辛苦了,让他歇歇也好。”
    织金美人象牙柄宫扇握在手中,宋令枝手执宫扇,轻轻为贺鸣扇风。
    女子眉眼温柔如秋水,一手执扇,又轻为贺鸣拂开鬓角的长发。
    马车渐行渐远,七宝香车缓缓穿过长街,香车从沈砚眼前越过。
    雨幕飘摇,透过那一方小小的窗子,沈砚清楚看见宋令枝望向贺鸣那双盈盈笑眼。
    这样的眼神,他只有在前世见过,那时宋令枝日日提着攒盒在书房前等自己。
    寒冬腊月,明明冷得瑟瑟发抖,瞧见沈砚回府,却还是佯装自己无事,笑着迎上去。
    再后来,那双笑眼逐渐染上水雾,宋令枝望向自己再不是眉眼弯弯,而是泪眼婆娑。
    那双宛若星辰的秋眸笑意不再,只剩下恐惧不安。
    她会哭着求沈砚放过自己,求沈砚不要为难宋家,不要为难贺鸣和魏子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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