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要是在江南,我定要寻最好的戏班子,在望仙楼唱上三日。”
    宋瀚远笑着道:“母亲若是有这个兴致,儿子也可寻京城最好的戏班子来。”
    宋老夫人摇摇头:“罢了罢了,这是在京城,还是莫太招摇了。”
    话落,又笑着望向宋令枝,“我听柳妈妈说,贺鸣早早出府去了。”
    宋令枝笑着道:“是。”
    为今日的龙舟赛,贺鸣近些时日可累坏许多,不仅是他,翰林院一众侍读学士都苦不堪言。
    往年龙舟赛,只有军营的将士参加。不知今年圣上是怎么想的,竟让他们翰林院也跟着一起。
    翰林院文人雅士居多,吟诗作对他们倒是拿手,可若是龙舟赛这种体力活,翰林院无一人在行。
    沈砚轻飘飘一句话,他们日日苦练,连着数日,贺鸣回府后倒头就睡,根本顾不得其他。
    宋令枝抿着唇笑:“昨儿贺哥哥还和我要了茉莉油膏,说是要敷脸用,怕晒黑了不敢见人。”
    宋老夫人捧腹大笑。
    一高兴,又多喝了一碗燕窝粥。
    宋令枝趁机道:“祖母,今日龙舟赛,我陪你一起去罢,想来这京中的龙舟,祖母怕也没见过。”
    宋老夫人笑着摇头:“你和你父亲母亲一起去便是,我一个老婆子,去凑这热闹做什么?”
    宋令枝挽着宋老夫人的胳膊:“祖母哪里老了,去罢去罢,就当陪陪枝枝,贺哥哥昨日还说,在岸边琼镂高台为祖母留了座。祖母若不去,岂不辜负贺哥哥一片好心?”
    宋老夫人满脸堆笑,抚着宋令枝的美人肩揶揄:“傻孩子,那哪里是为祖母留的,那是为你留的。”
    她笑笑,“罢罢,祖母今日也沾沾我们枝枝的福,去那高台坐坐。”
    宋令枝红着脸,躲在宋老夫人怀中不肯起身。
    又惹得宋老夫人叠声笑。
    江边两岸高台伫立,湘妃竹帘半卷,挡住了头顶刺眼光线。
    宋令枝陪着宋老夫人坐在凉榻上,笑看江上的龙舟。
    一身石榴红蝉翼纱锦袍曳地,宋令枝手执泥金真丝绡麋竹扇,眉开眼笑,一双眼睛熠熠。
    “祖母,您瞧,贺哥哥在那!”
    江风习习,龙舟在水面上驰骋,急湍勇进。
    两岸众人振臂高呼,遥遥领先的,自然是军营的将士。
    翰林院的龙舟毫不意外是最后一个。
    宋老夫人一手握着眼镜片,一手挽着宋令枝的手,伸颈往下张望。
    浑浊眼珠子看不清,看谁都长得一个样。
    宋老夫人好奇:“哪个是贺鸣,我怎么找不到?”
    宋令枝眼睛笑如弓月:“哪里还要找,你瞧最后一个就是了,翰林院的学士都在那。”
    身后婆子丫鬟难得出来,个个喜笑颜开,闻言,笑成一团。
    宋老夫人睨宋令枝一眼,强忍着笑意:“少胡说,等会他们就追上去了,这叫……养精蓄锐。”
    高台上笑声不绝,宋老夫人收了笑声,又命人拣了几个粽子。
    “贺鸣这些时日早出晚归,我前儿远远瞧了一眼,那孩子倒是瘦了不少。祖母记得他爱吃甜,这几个甜粽子是厨房做的,枝枝,你给贺鸣送去。”
    宋令枝:“等他上来不就成了,何必巴巴跑这一趟?”
    宋老夫人拍拍她手背,笑得意味深长:“那怎么能一样?快去罢。”
    宋令枝无奈,提着攒盒下了高台。
    ……
    彩楼之上,乐姬拨弄琴弦。丝竹悦耳,伴着水声落在耳中。
    宫人遍身珠罗,穿金戴银,捧着缠丝玛瑙白盘在席间穿梭。
    今日是宫宴,君臣同乐。席间推杯换盏,不时有欢呼声从江面传来。
    剑南春辛辣,沈砚端坐在上首,一手抵着额,不时有小太监上前,为沈砚转告江面的盛况。
    那小太监是个机灵的,说话绘声绘色,将龙舟竞渡描绘得淋漓尽致。
    “陛下,如今遥遥领先的是……”
    沈砚百无聊勒打断,目光缓缓落至小太监手腕上的五丝线,他凝眉:“……这是什么?”
    小太监身子哆嗦,差点以为自己是说错话怔愣片刻,后知后觉沈砚问的是自己手上的五丝线。
    他窘迫一笑:“这是奴才自己编的五彩绳,图个吉利。”
    沈砚一双黑眸沉沉,平静淡漠。
    身处高位者,向来喜怒不形于色。
    落在自己身上的那道视线冰冷刺骨,小太监战战兢兢,伏首跪地。
    沈砚这人喜怒无常,手段狠戾。
    小太监欲哭无泪,只当自己今日的五彩绳白戴了,他颤巍巍跪在地上,心生悔意。
    若早知如此,今早该多吃两个肉包子的,至少到了地下,还不是个饿死鬼。还有他好不容易攒下的十两银子,若是他走了,也不知道那银子便宜了谁。
    小太监胡思乱想,连自己死后埋在何处都想好了,倏然听见案后传来沈砚淡淡的一声。
    “起罢。”
    小太监瞪圆眼睛,颤抖着拂去衣袖上的灰尘,”
    ………陛、陛下?”
    半盏茶后,小太监晕乎乎抱着十两银子,自御前离开。
    黄花梨大理石案上,沈砚垂首凝眉,手中的五色丝线连着拆了系,系了拆。
    紧拢的眉宇笼罩着浓浓的阴霾。
    岳栩垂手侍立在一旁,以为沈砚是一时兴起,他低声:“陛下,宫中的绣娘定当擅长,若是陛下想要,属下即刻……”
    沈砚面若冰霜,如墨眸子似千年枯井,淡淡朝岳栩望去。
    岳栩当即噤声,低头不再多言。
    日光恼人,江面时不时传来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少顷,又有龙舟渡过终点。
    下首舞姬轻歌曼舞,款步翩跹。琴声如仙乐,舞姿似仙人。
    窈窕细腰,楚楚动人。
    青纱帐幔后。
    岳栩垂首,悄声抬眸。案上的五丝线乱糟糟地缠绕在一处,沈砚双眉紧皱,不知第几回解开手中的五丝线。
    又编错了。
    岳栩不动声色低首,默不作声为沈砚记着时辰。
    一刻钟过去。
    半个时辰过去。
    又半个时辰过去。
    终于,上首传来沈砚低低的一声:“岳栩。”
    岳栩拱手上前:“属下在。”
    ……
    杨柳垂金。
    柳树下,秋雁和白芷一左一右,手执芭蕉扇为宋令枝扇风。
    秋雁眼睛笑没了缝:“若早知如此,少夫人不该这么快下楼。说起来也好笑,奴婢还从未见过有人划龙舟翻江里去了。”
    秋雁捂着肚子,差点笑断气。
    翰林院一众学士皆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平日里哪曾做过这样的苦力。
    方才不甘心落人身后,拼劲全力划桨,结果不知是谁出了岔子,竟将龙舟划翻了,惹来岸上百姓连声大笑。
    翰林院众人手忙脚乱,凫水的凫水,救人的救人,道不出的狼狈不堪。
    本想着就此结束赛事,不想翰林院的学士又不甘心半途而废,重振旗鼓,再次朝前泊去。
    宋令枝在底下站了大半日,也不见贺鸣的龙舟。
    白芷挽唇笑:“还好这一处僻静又阴凉,不然在这太阳底下站着,还不得累坏了。”
    宋令枝跟着笑:“我们还好,怕是那些学士才辛苦,也不知道过了今日,明日还能不能拿得动笔。”
    话落,又转首望向白芷,“衣衫可让人备下了?贺哥哥刚刚落了水,怕是衣衫都湿透了。再让他们多煮两碗姜汤来,省得染上风寒。”
    白芷笑着道:“少夫人放心,衣衫和姜汤早命人备下了。先前闽南送来的果子,奴婢也让他们一起备着了。”
    她揶揄,“少夫人如今果真是成家了,平日这等子小事,哪里见少夫人放在心上。”
    宋令枝双颊泛起绯红,手执团扇在白芷手背上轻拍。
    “你如今也和秋雁学坏了,赶明儿我定当……”
    “宋姑娘。”
    身后忽然落下一道熟悉喑哑的声音。
    宋令枝身影一颤,转身,入目只有岳栩一人,并无那人的身影。
    白芷当即挡在宋令枝身前,面露警惕:“岳统领寻我家少夫人,可是有事?”
    岳栩拱手,自怀中掏出一条五彩绳。端午佳节,为祈福纳安,人人都有戴五彩绳的习俗。
    宋令枝本想着回高楼再戴,故而此刻她手腕上空空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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