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清茗恍然大悟,对了,为何她没有想到呢。
    十几年的寄人篱下都不能清醒吗?道士说她是吃苦的命,生来就是为了过苦日子的,爹不疼娘不爱,全村没有一家愿意收留她,无奈养育她十几年的爷爷奶奶也因为她而家道中落。
    回顾被龙卿收留的日子,她是过的不错,但龙卿呢?
    龙卿不仅要日日出去打猎,打了这么多猎物一点钱都省不下来,现在还要为了生计发愁。龙卿无疑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姑娘,她生的清雅出尘,十指青葱,想来也是不沾阳春水的,可现在却挑起了重担,背着沉重的竹篓走山路,累的腰都直不起来,不管怎么看都是被她拖累了。
    沉清茗扪心自问,她从未有过要伤害龙卿的想法,或只是一时贪恋,又或是常年无依无靠形成的懦弱,她紧紧抓住龙卿这一根救命稻草,触碰那份美好,却唯独忘了,美好,恰巧是她不该奢求的。被龙卿这么一提醒,沉清茗被打击的厉害,几乎是从头到脚都蔫了。
    龙卿说完那句话便转身继续推板车,走了几步,发现身后的小尾巴没有跟上来。回头看去,小姑娘站在远远的,耷拉着个脑袋,含胸驼背。
    又蔫了!龙卿的脑子里冒出来这三个字。
    不得不说,这根豆芽菜其实挺难养的,身子极差,容易生病,心思也敏感的过分,动不动就会胡思乱想,胡思乱想的结果就是现在这样,蔫了。脆弱的豆芽菜需要她更加用心呵护,想到刚刚的一番话,怕不是误解了。
    小丫头现在虽然开朗了许多,对她非常依赖,但自小形成的观念与习惯都难以更改。比方说相信龙神,认为自己是灾星,天生卑贱,不配享有好的,从平日的生活就能大致看出来。她极度节俭,舍不得用一点好的,纵然遭受了恶意满满的欺辱也是从自己身上找问题。
    龙卿不了解人类的尊卑观念,但她不喜欢,特别是现在小丫头已经被她捡回去养了,那就是她的,她的东西怎么可以被人看低。
    教训村民她可以毫无顾忌,却不舍得训斥小丫头一句,于是便说了那样的一番话,本想着激她一下,让她自己明白,到头来却弄巧成拙了。
    放下板车,走过去,一手拉起姑娘的小手。
    如今已经到了十一月,初入冬,虽然还远远没到最冷的时候,温度却也不高。小丫头常年体寒,盛夏酷暑的时候小手都是凉凉的,现在摸起来就跟冰棍似的。龙卿心疼的搓了搓,而后对着手心哈了口热气。
    “阿卿。”小姑娘低低的唤了句,眼眶红红,不敢看她,举止就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龙卿感到被握住的手缩了缩,又不敢缩回去,姑娘满脸都是纠结,最后小脸硬生生皱成了包子,见状她忽然起了坏心,很想逗她,“你知道我此时瞧见什么吗?”
    闻言,沉清茗呆呆的抬起头,卷翘的睫毛上还还挂着些许未干的水雾,显得又呆又可怜。
    龙卿轻刮了下姑娘秀气挺立的鼻梁,指尖缓缓往上,而后点在那片白皙饱满的额头上,戏谑道:“我瞧见这里刻着“我是笨蛋”四个字。”
    沉清茗歪了歪头,等反应过来她指的是什么,苍白的小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红,直至红了个通透,她低下头,瞧着自己的衣角羞窘道:“哪有,净瞎说。”
    “我可没有瞎说。”龙卿少见的正经起来,她牵着姑娘的手,把她带到板车上,递给她装了热水的竹筒,这才正色道:“你别胡思乱想,方才我的意思不是嫌弃你,我只是想让你明白,你没有拖累我,也不会拖累任何人。”
    “可他们。”他们自小便说她是灾星,就连现实生活中遇到的诸多不顺似乎也在佐证这个事实。
    “他们欺负你是他们坏,而不是你给他们带来了什么灾祸,那只是他们欺负你的借口,换而言之,纵然没有你,他们也会挑别人欺负。至于灾星,那就是无稽之谈,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不管你们上贡多少祭品,又或是找出所谓的灾星以惩戒,该延续的苦难仍旧会延续。”
    沉清茗抿着唇,唇瓣蠕动着,却是半句话都没有吐出。龙卿转向她,雅淡的嗓音缓缓道出,“所以呀,既然已经够苦了又何必徒增苦难?把他人的过错都揽在身上不能解决问题,只会让你更难过。况且要收留你的是我,若没有你,我哪里会有这么一大车柿饼?更别说鹿茸了,没准还没到冬天我就饿死了。”
    她半开着玩笑说道,沉清茗却当了真。沉清茗听罢她的话急忙抓住龙卿的手,坚决的摇了摇头,“不会饿死的。”
    龙卿一愣,看着那只紧握自己手的粗糙小手,微微一笑,“是呀,有清茗在我怎会饿死?”
    她说的温柔,加之首次私底下叫她的名字,嗓音有点低,尾音却是上扬的,听着就像在笑一般,事实上也确实在笑。沉清茗从来都不知道她的名字原来这么好听,当即便臊红了一张脸,然而心肝蔫坏的某人却还在装模作样的补刀。
    “对吧,既然清茗都拍着胸口承诺了,本着礼尚往来,我可就把我的身家性命托付给你了。”
    沉清茗的脑袋瓜几乎埋进胸口了,十根手指头绞在一起,恨不得抠出一个坑来,暗自嘀咕着:托付身家性命什么的,说的就跟……成亲似的。
    经此一出,龙卿开怀不已,心情比沉清茗还要好上几分。她抓起板车的推手,脚下生风,走的飞快。
    有了板车借力,行进的速度大大增加,约莫半个时辰后,她们顺利赶到了黑龙镇。彼时太阳已经高悬天际,正值早市高峰,镇上人来人往,大街小巷一片热情的吆喝声,热闹非凡。
    走在陌生又拥挤的街上,沉清茗紧跟龙卿,小手一直抓着龙卿的袖子,姿态略显局促。眼睛却不住的四处张望着,开心溢于言表。
    村里人家往往都是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本就嫌少出远门,遵循男主外女主内的原则,妇人的生活圈子就更小了。正如三纲五常描述的那样,“女子,从人者也。幼从父兄,嫁从夫,夫死从子。”可见不管处于哪个年龄层,妇人的生活始终如一,都是围着一家老小转。
    在老沉家的时候沉清茗负责所有家务,顺带做饭和养猪,长这么大从未离开过桃花村,她对黑龙镇的认知基本来自那个无情无义的爹和母女缘分只有几年的娘。她的娘是镇上的姑娘,药材铺花掌柜的掌上明珠,家境殷实,正是因为如此她才有机会接触许多村里姑娘接触不到的东西,其中就包括药材。
    说起药材,沉清茗不准备去外祖家打听,一来是她的父母已经离异,还是她爹忘恩负义在先,连带着她也被外祖家讨厌了,冒然过去只会徒遭白眼。二来她有龙卿了,她认为不靠他人,靠她自己也能让龙卿过上好日子。
    沉清茗四处张望,寻找药铺,准备把鹿茸脱手再慢慢卖柿饼。村长建议她们去妙春堂卖,妙春堂是黑龙镇最大的药房,历史悠久,价格公道,是十里八乡公认的好药房。没有多想,沉清茗决定就去妙春堂。
    来到妙春堂的时候只有一个小伙子在看门。小伙子原本在柜台上写着什么,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视线撞上龙卿,竟是当场愣住了。
    “你、你们是要抓药吗?”小伙子的双眼不住的瞄向龙卿,说话都有点结巴。龙卿的长相在小镇子里太过出类拔萃,高挑俊美,齐腰墨发,肤白如雪,虽然推着一车柿饼走在闹市区,但这份格格不入却更加衬得她不食人间烟火,只是站在那便叫人过目不忘。
    “不是,我们过来卖药材,不知你们药房收不收?”沉清茗见小子直勾勾的盯着龙卿看,顿时有点不悦。她往龙卿的方向挪了一步,不动声色的挡住小子的视线。
    小子也发觉自己失态了,讪讪的收回视线。沉清茗把竹篓拿出来,揭开遮掩的麻布,底下竟然放着两对鹿茸。小子眼前一亮,对沉清茗说:“姑娘是要卖鹿茸吧,我们药房收,不过我做不得主,两位姑娘稍等片刻,我这就去请掌柜。”
    沉清茗点点头。
    片刻后,药房的掌柜过来了。对方是个体态敦厚的男人,生的膀大腰圆,走起路来却一点也不含糊,听闻有人卖鹿茸,便急匆匆的赶来了。
    “小子说你们要卖鹿茸?”
    “嗯,有两副,就是不知掌柜的能给什么价钱了。”沉清茗让了让,把鹿茸取出来让掌柜的查看。
    掌柜的到底是常年和药材打交道,只是粗略看了一眼便发现两副鹿茸的区别。其中一副呈红褐色,圆柱状,只有一个岔,枝顶钝圆,也就是俗称的“二杠”,这种鹿茸的品质最优。另一副的色泽就要暗淡许多,枝干也更细,有两个岔,断面可见部分骨化的痕迹,这样的鹿茸品质要差些。不过他此时更在意的却不是品质。
    “不错,还是顶顶好的二杠花鹿茸,处理晾晒也没有伤到枝干,想必姑娘也是精通药理罢?”掌柜正说着,目光在沉清茗和龙卿身上游走一圈。
    两位姑娘虽然穿着样式差不多的锦衣,展现出来的气质却天差地别。个头小的姑娘身材瘦弱,神色中露出几分胆怯,应该是山里人家。个头高的姑娘看似温和有礼,气质却冷冷的,站在那就跟个仙子似的,真是一对奇怪的组合。
    “不过是有幸听闻罢了。”沉清茗低声道。
    掌柜捋了捋胡子,笑而不语,“姑娘谦虚了,这可不是随便听听就能知道的。这样吧,这副我给五十两,但这副,这副已经骨化,姑娘应该也知道骨化的鹿茸是不值钱的,不过处理的不错,给三两吧。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听掌柜这么说,沉清茗有点纠结,其实她的目标是至少卖七十两。在这个世道,一亩良田就要十几两往上,她和龙卿现在不说田地,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住在山洞到底不是长久之计,况且她们也需要一份持续稳定的收入,如此看来买地是最划算的,至少可以解决吃饭问题。可五十两哪怕全用来买地也只能买三亩,更别说她们缺衣少粮,根本不够花。
    龙卿看出了小丫头的纠结,上前一步,笑着与掌柜说:“此言差矣,既然掌柜也说这是顶顶好的鹿茸,这“好”想必不仅指的是功效吧?”
    掌柜没料到这位一直不说话的“仙子”会突然这么说,虽然明白她的意思,却还是故作不明,“不知姑娘何意?”
    “大家都是聪明人,又何必明知故问?鹿本就难养,雄鹿好斗,鹿茸常见擦伤,这副鹿茸不仅没有伤痕,形状也巧妙,还是出自野生梅花鹿。不说黑龙镇,怕是放眼全国都屈指可数,如此可遇不可求,掌柜不会真的打算切片当药材卖吧?”
    龙卿笑的自然,语气也是轻松自在的,但落在掌柜的眼中就像一只狡猾的狐狸,拐着弯来笑话他。掌柜暗道这位姑娘看着模样周正,心眼却这么多,本想两个姑娘不识货可以坑一笔,倒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无奈道:“这位姑娘倒是深藏不露,确实,这副鹿茸可遇不可求,不知姑娘心中的数额是多少?”
    “掌柜的谬赞了,这副鹿茸不过是意外所得,眼下我们姐妹迫切需要置办东西过冬,也不好为难掌柜。那就这个数。”龙卿不紧不慢的竖起了一根手指,沉声道,“一百两。”
    沉清茗心下大惊,刚刚掌柜的开口才五十两,龙卿怎么敢直接翻倍要价。她谨慎的看向掌柜,却见掌柜只是踟蹰了片刻,竟然开怀大笑,“哈哈哈,好,姑娘豪气,既然如此老夫我若还扭捏倒显得小气了,就一百两。”
    ……
    沉清茗呆呆的看着龙卿与掌柜仿佛达成了什么协议,谈笑风生,最后不仅以一百两的高价卖了那副好的鹿茸,差的也卖了五两,她感觉自己的价值观受到了冲击。
    掌柜的非常高兴,他似乎生怕鹿茸卖去别家,当场便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送走两位姑娘,他让小子把暗格内的锦盒拿来。
    那是一个暗金色锦盒,紫檀木打造,雕刻的纹路复杂多样,这样精美的锦盒装着的东西想来也是价值连城。掌柜把锦盒打开,只见里面放着一棵人参,年份应该挺久了,让人惊讶的是形状居然呈现一个人形。这样的人参在迷信的社会中少说也得成精了,然而掌柜却把人参取下来,把鹿茸放进去。
    “师傅,这?”小子惊讶的看着师傅的动作。
    “重新拿个盒子放。”掌柜把人参递给他。
    小子不大明白,只好重新拿来一个锦盒,把人参放进去。见师傅那么宝贝那副鹿茸,却是不解了,“师傅,鹿茸再怎么珍贵也比不得人参吧,花出去一百两,都能买很不错的人参了。”
    听了他的话,掌柜却摇了摇头,他轻抚鹿茸的表面,顺着鹿角的弧度抚摸,那动作就像隔着鹿茸抚摸着另外的东西。小子更不解了,却见师傅把鹿茸拿出来,立着放在桌上。鹿茸自然是生在鹿头上的,然而不知是不是摆放的角度问题,他突然觉得这副鹿茸格外凌冽。
    “看明白了吧?”掌柜见他发愣的样子,笑着问。
    小子摇了摇头,指着鹿茸说:“有种怪怪的感觉。”
    掌柜笑的意味深长,怪就对了,他看着桌上的鹿角,眸光幽深。常年与药材打交道,他见过的鹿角多不胜数,但没有一对鹿角给他这种感觉。
    一般来说鹿角的形状都是中规中矩,厚实敦朴,哪怕偶有长相粗犷的,但整体看去仍旧显得安分。可是这对鹿角,虽说只有一个岔,但开叉的角度张扬,弧度微妙,明明已经干透,却还可以看出几分灵气,凌冽的就像一对……龙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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