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和政儿虽然离开了,因有荀况和蔡泽看家,仆人都还留在家中。
    听闻主父回来,仆人早早就烧好了热水,备好了衣服,熬上了鸡汤。
    家里没凝固的肥皂浴球还有很多,朱襄找了个老仆帮他搓背,搓得背都疼了才停手。
    朱襄让老仆离开,自己拿着剪子把头发剪短了一些之后,才开始洗头。
    这个时候对剪头发的要求没有后世礼教盛行后那么严格。而且就算是礼教盛行的年代,人们在自己家里也会悄悄用剪子修剪头发,用剃刀剃掉两鬓凌乱的杂毛,让自己的发型显得更齐整。
    不过这次朱襄一次性剪多了些,才不让老仆看见,免得老仆大呼小叫。
    “清爽多了。”洗完头后,朱襄用布包住脑袋,穿上绢布做成的袍子,长长舒了一口气。
    现在平原君、平阳君和赵王都送来许多丝绢,以朱襄的身份,他终于能光明正大地穿丝绢的衣服了。
    丝绢的衣服果然比细麻衣穿着更舒服。
    仆人们知道朱襄的喜好。他们备好了手摇的风扇,风扇前放着火盆,为朱襄吹头发。
    荀况进来道:“我让蔡泽去接雪和政儿去了。”
    朱襄道:“现在接他们回来可能有危险。还是让他们继续住在廉公封地吧。”
    荀况给了朱襄一个“我就知道你这个竖子要做坏事”的眼神,道:“已经回邯郸,若廉颇还扣着你的家人,恐怕会有人诬告廉颇谋反。”
    朱襄一愣,然后垂下了脑袋。
    荀况对摇动着风扇的仆人道:“你们出去。”
    仆人立刻离开,荀况帮朱襄摇动起了风扇。
    朱襄赶紧道:“荀子……”
    他话没说完,脑袋就挨了荀况一戒尺。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荀况也喜欢在袖子里塞戒尺了。
    “天气渐寒,别得病。”自己大冷天的洗了头还到处跑的荀况训斥朱襄道。
    朱襄缩着肩膀,乖乖在风扇面前吹头发。
    “说,你在长平做的事。”荀况道。
    朱襄道:“等蔺公和廉公回来再说行吗?不然我还要多说一遍……啊疼疼疼,老师我错了,我现在就说,立刻说!”
    荀况对朱襄宠是宠,下手的时候也没见轻的。
    朱襄揉揉额头。这力道可比秦王大多了。
    朱襄在长平做了很多事,但总结起来,也不过是种土豆而已。
    荀况听到朱襄用土豆、造纸术、制糖术换取赵兵,眉头紧皱,满脸不信。
    “我入过秦,以我对秦王了解,他不会这么轻易松口。”荀况道,“白起擅作主张?”
    朱襄斩钉截铁:“有可能!”
    荀况瞥了朱襄一眼:“你知不知道你很不会说谎?”
    朱襄:“……我没说谎!”
    荀况冷哼了一声,道:“白起若擅作主张,他还未回到秦国,可能就会被那位暴君赐死。”
    朱襄唏嘘:“是吗?秦王好残暴,武安君好惨啊!”
    荀况掏出了戒尺。
    朱襄赶紧闭嘴。
    荀况问道:“你不想说,是吗?”
    朱襄辩解:“我都说了,真的都说了。”
    荀况虚着眼睛道:“赵王年轻气盛,即使他心里明白,丢掉了长平,那五座小城基本就是秦军嘴里的肉。但他亲政后做出的第一项大决策就遭遇惨败,心里难免怄气,肯定不愿将五座小城真的送给秦王。造纸术、制糖术和土豆虽然重要,但秦人可以派人来赵国偷偷取得。”
    荀况看着强撑着不心虚的朱襄道:“这些条件,不足以换回赵国降卒。”
    朱襄小声道:“有可能是他们看到了我的才华,想要拉拢我?”
    荀况失笑:“这倒是有可能。但你总要给他们一个理由,让他们等你三个月,把土豆种出来。”
    朱襄声音更小:“可能他们本来想等我们把土豆种出来再杀了我们,结果土豆大丰收,秦王十分欣喜,同意了放赵人离开?”
    荀况道:“你这些话可以说服廉颇了。”
    朱襄:“……”其实廉公没有那么蠢。
    荀况深深地看了朱襄一眼,道:“朱襄,你不肯告诉我实情,实情就应该是你的性命会受到威胁。”
    朱襄无言。
    露出了这么多马脚,还想骗过荀子,果然痴人说梦。
    荀况道:“你要明白,若你出事,我可能弃你而去,但蔺相如肯定会拼了命地救你,廉颇可能也会出手。你想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让他们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为你赴死?”
    朱襄立刻道:“我没有!”
    荀况训斥道:“那就说出来!聪明的人会询问长者的意见,愚蠢的人才会自己解决一切。你难道要做愚蠢的人?!”
    朱襄身体一震,垂下头,双手攥紧了下裳。
    “我……”朱襄闭上眼,“我……”
    荀况的训斥,撕下了他心中伪善的面具。
    是的。如果赵王真的要处死他,蔺公和廉公一定会尽力营救自己。如果在营救自己的时候遭遇了危险,那么自己岂不是害了他们?
    真的能因为自己两眼一闭,看不到之后的事,就可以无视别人可能遭遇的危险吗?
    “我……”朱襄艰难道,“我骗秦王,我在长平立下功劳,一定会引起曾经陷害过我的赵王近臣慌乱不安。赵王又是个偏听偏信的人,他可能会杀了我。”
    荀况冷笑:“他杀了你,就成了第二个秦穆公,能兵不血刃地让赵国衰弱?”
    朱襄没说话,就是默认了。
    荀况深呼吸了一下,睁开眼,锐利的眼神刺向朱襄:“你心向秦国。”
    朱襄闭上了眼:“我心向天下一统,尽可能迅速地天下一统。国与国之间征战不休,多少平民死在了战乱中?这天下原本是周的天下,既然周已经无力掌握这个天下,就该换一个人来!而不是将华夏大地分裂成好几块相互征战!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朱襄流下了眼泪:“我不仅想用我的死换回我的邻里乡亲,我还想用我的死为秦国铺平统一之路。我确实愧对蔺公,愧对廉公,我……”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唉,好了。”荀况站起身,上前几步,将痛哭的朱襄揽进怀里,“你没错。你做得没错。不用愧疚。赵王若是个明君,他就不会杀你;若赵王杀你,那是因为赵王是个昏君,和你有什么关系?”
    “因为你展现了才华?因为你立下了功劳?有哪国国君会因为士子展现才华立下功劳而杀士?”荀况轻轻拍着朱襄的背,“秦国质子舅父的身份,也不是他杀你的理由。各国有少立他国贵族为官吗?楚王的祖陵都丢了,楚国不还有公子仕秦?”
    荀况真是无奈极了。
    他还以为朱襄做了什么蠢事,结果……唉,朱襄是不是仁善得过分了些?就是孟子那个满口仁义的伪君子,也没说过人要仁善到这个地步啊。
    朱襄说服秦王,他立下了大功劳,赵王若杀他,就会成为第二个秦穆公。秦王信了,于是放朱襄和赵国降卒回国。
    这期间朱襄做了什么有害于赵国的事吗?
    没有。反而朱襄拼尽了全力去展现自己的才华,为赵国谋取利益。
    这也算对不起蔺相如和廉颇?荀况认为,是蔺相如和廉颇对不起朱襄!
    “好好休息,之后的事交给我。”荀况道,“我去告诉他们真相,他们不会怪你,你也不准怪你自己。”
    荀况又拍了拍朱襄的背。他对自己的子孙都没有如此慈祥过。
    游学游仕可能会遭遇灭全族的危险。所以游学游仕的诸子百家会在成家诞下后代之后,让家人留在一处安全的地方生活,自己远离家人,甚至一辈子都不回去看望家人。
    荀况就是这样。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自己的子孙了,将全部感情都倾注在弟子身上。
    “老师……”朱襄擦干眼泪,“谢谢。”
    “我是你老师,为何言谢?”荀况摸了摸朱襄半干的头发,“鸡汤已经熬好了,吃点东西,赶紧休息。等你睡醒,雪和政儿就回来了。”
    朱襄疲惫地点头。
    将心中秘密说出之后,朱襄从身体到精神都很疲乏。他真想倒头睡过去,一睡不醒。
    朱襄吃了两个鸡腿,喝了一碗用鸡汤熬的小米粥后,简单漱完口,倒头就睡。
    荀况看着朱襄凹下去的脸颊,心疼地帮朱襄掖了掖被角。
    他回到自己住的房间,把最正式的衣冠准备好。等蔺相如和廉颇过来,就抓着他们好好骂一顿!
    你们两个老匹夫无能,不能劝谏自己的君王,看把朱襄逼成什么样子了!
    朱襄一觉睡到第二日下午。
    他起床询问,雪和政儿还没回来。他便吃了一些东西,继续倒头呼呼大睡。
    荀子出面,将所有想打扰朱襄的人都拦在了门外。他告诉众人,朱襄累病了,现在正在养病,若是真心结交,现在就不该来打扰。
    平原君赵胜仗着自己地位高脸皮厚,悄悄来探望了一次。
    朱襄正闷头呼呼大睡。
    赵胜离开后,对众人说朱襄真的病了,虚弱得都起不了身。
    真心结交或者假意奉承的人终于安静了下来。
    雪和政儿的马车也终于回到了家。
    雪和政儿回家的时候,朱襄正醒着。
    他坐在庭院的石凳上,抬头看着满树稀稀拉拉的枣子,满脸心疼。
    我的大枣树啊,明明可以结那么多枣子,就因为我不在,没有为你修剪枝丫,你就结这么点了?雪是不是太想念我,连水都没给你浇啊。
    前几年大枣树上结的枣子晒干后能吃好几个月。现在这点枣子,能撑到开春吗?
    “舅!父!”
    孩童尖锐到刺耳的声音响起,刺得朱襄的耳膜一阵疼。
    他站起身,朝着门外跑去。
    他还没跑到门口,一个小胖墩就从仆人打开的门缝里挤了进来。
    “舅父!”小胖墩带着“吨吨吨”的音效,小短腿蹬地的速度之快,让朱襄幻视了风火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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