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柱道:“君父离开时,寡人曾向君父保证,我一定能让秦国变得更加强大。我实现了对君父的诺言了吗?”
    朱襄道:“实现了。”
    虽然秦王柱在位时,秦国没有攻占多少土地,但秦国的粮食生产和人口规模都增加了许多,南秦已经完全心向秦国;
    秦王柱重用荀子,扩大咸阳学宫招生范围,让咸阳学宫的选拔成为定制,各地开始筹建下一级学宫;
    荀子重新制定了秦国的礼仪,这一套礼仪可以直接沿用到秦国统一天下;
    雪姬带领墨家人和工匠发明了新的棉纱棉布纺织机,秦国能高效生产棉布,秦国庶民离不冻死更近了一步;
    朱襄利用秦国的棉布对楚国发起了贸易战,现在楚国的内乱已经初见端倪;
    蔺贽制定新田律。新田律在南秦三郡试点后效果很不错,已经逐渐向整个秦国推广……
    除了这些,秦王柱还有许多正在做的事。
    荀子为女子制定的诰命体系还未完善,现在还在与其他官员争吵中;鲁儒逃入秦国之后,秦王柱让他们去编书,现在已经收集了许多孤本,他们正在做前期准备……
    秦王柱或许在整个秦国历史上不算是特别显眼的秦王,但他缓和了秦昭襄王过度扩张所带来的矛盾,让秦国凝聚力更加强大,让后续的秦王能够放心地重启统一战争。
    承上启下,至关重要。
    朱襄一条一条点评秦王柱的作为,一点都没有以下犯上的自觉。
    秦王柱也没有朱襄以下犯上的念头,很认真地听完朱襄的点评。
    然后,他松了口气,道:“等我见到君父时,应该能挺起胸脯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道:“我见到兄长时,也不至于为捡了他的太子和秦王之位而羞愧难安。我这个秦王,做得不错,对吗?”
    朱襄道:“是,君上是明君贤主。”
    秦王柱笑道:“有朱襄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朱襄,我困了,要睡一会儿。你再给我讲一讲地府和转世的传说故事。”
    朱襄为秦王柱掖了掖被角,继续说起那些并不真实的传说故事,就像是哄小孩似的。
    秦王柱阖上双眼,神色又变得有些惶恐不安。
    但他还是阖上了双眼,任由困意淹没自己。
    朱襄看着秦王柱微微颤抖的双手,将手覆盖在秦王柱干枯的手背上。
    秦王柱握紧了朱襄的手,力气很大,握得朱襄有些疼。
    一刻钟,半个时辰……或许是更长的时间。
    朱襄静静地坐在秦王柱的床头,绞尽脑汁说着故事。
    他已经记不起来更多的故事了,便现编了一些。
    子楚敲了敲门,没有得到回应便进门。
    他看到朱襄握着秦王柱的一只手,正哭着讲着颠三倒四,听不懂情节的故事。
    秦王柱的手微微张开,姿态十分放松。
    子楚走近一些,看见秦王柱的神情也十分放松。
    这位老秦王脸上的惶恐不安终于消失了。
    子楚一直认为,自己对君父的感情不是很深刻。
    但此刻,他双腿一软跌坐在秦王柱的床头,大口大口喘着气,好像无法呼吸了。
    朱襄停下了说故事的声音。
    他将秦王柱的手放回被子里,又替秦王柱掖了掖被角。
    “夏同,君上去了。”朱襄道。
    子楚双手抓着胸口的布,闭上双眼,良久才挤出三个字:“我知晓。”
    朱襄和子楚没有再说话。
    朱襄静静地流着眼泪。子楚仍旧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你还好吗?”半晌,朱襄擦干眼泪,替子楚抚背顺气。
    子楚终于缓过气来,声音沙哑道:“不好,一点都不好。”
    他从地上爬起来,双手撑在床沿上,死死地盯着安睡的秦王柱。
    “朱襄,我原来很在乎他。”
    “嗯。”
    两人又是沉默了许久。
    子楚慢慢站直了身体,整理好衣冠。
    他脸上有些扭曲的神情渐渐平息,然后变成了一种很自然的悲戚表情。
    “你再陪君父一会儿,我去……”
    “你陪君上,我去通知。”朱襄按住子楚的肩膀,道,“当一会儿夏同吧,你能当夏同的时间不多了。”
    子楚垂下头,然后悲戚表情消失,表情变得木然:“好。”
    朱襄转身离去。嬴小政正等在门外。
    他仰头看着舅父脸上的泪痕,问道:“大父去了吗?”
    朱襄揉了揉嬴小政的脑袋,道:“去陪陪君上。”
    嬴小政双手攥紧,声音压抑道:“好。”
    他走进屋内,关上了门。
    朱襄又往外走了几步,看到了以蔡泽为首的秦国众臣。
    他们都跪坐在庭院中,等着秦王的消息。
    等候秦王的死讯。
    “君上已经魂归高天。”
    朱襄将他们想知道的消息告知了他们,然后悲戚的哭声响起。
    朱襄扫了一眼痛哭流涕的众卿大夫,却没有被他们引起悲伤。
    “长平君,太子呢?”一宗室问道,“此时太子应该来主持大局。”
    朱襄道:“太子和公子政正在为君上送别,给他们一点时间。君上不仅是秦王,也是太子的阿父、公子政的大父。请众公理解。”
    那流着泪的宗室脸色一僵,忙闭上嘴,不敢再说话。
    而跪在更后面的秦公子面色却变得非常难看,甚至有些愤怒。
    朱襄没有理睬那些秦公子,走到华阳王后身边,道:“王后请带着小公子,一同为君上送别吧。”
    神情呆滞,脸上没有泪水的华阳王后这才回过神。
    她跌跌撞撞爬起来,没有管身旁的公子成蟜,便朝着内里冲去。
    在奔跑的时候,华阳王后头上的珠钗落在了地上,还踩到了裙角,差点摔倒。
    但爱美的她都顾不上了,就像是顾不上她最爱的孙儿一样。
    华阳王后一直没有发出哭声,也没有像其他嫔妃那样撕心裂肺地哭喊。
    她动作急切,但十分安静地冲进了内室,仿佛看不出悲伤似的。
    大概是看不出悲伤的。
    成蟜无所适从地待在原地。
    朱襄将成蟜抱起来,道:“和舅父一同去吧。”
    成蟜条件反射地抱住这个虽然陌生,但感觉很亲切的人的脖子。
    朱襄转身离开时,成蟜的生母露出了松一口气的表情。
    长平君对成蟜自称“舅父”,哪怕华阳王后将来失势,自己的儿子的未来应当也是不错的。
    如果太子出事,自己的儿子肯定能成为新的太子。
    朱襄知道跪着的人心思各异,但他已经没有心情去管这些事。
    这些事也不归他管。
    这是子楚和政儿哀悼完之后需要操心的事。
    他只是将秦王柱在乎的不多的人带到秦王柱床头,让他们与秦王柱告别。
    那之后,便是众人对前任秦王的告别了。
    “舅父?”成蟜问道,“你就是成蟜的舅父?”
    朱襄道:“我是太子的舅父,也是你的舅父。”
    成蟜问道:“你和舅母是一家人吗?”
    朱襄道:“对,一直照顾你的舅母,是我良人。”
    成蟜这才安全放下心,将脑袋放在朱襄的肩膀处。
    他又问道:“大父怎么了?什么叫去了?”
    朱襄道:“去了就是……”
    他顿了顿,不知道怎么对懵懂的小孩解释死亡。
    成蟜也没有机会再问了。
    朱襄走进了屋,将成蟜放在了地上。
    嬴小政走过来,牵起成蟜的手,将成蟜带到秦王柱床前磕头。
    因为成蟜养在华阳王后膝下,所以秦王柱和成蟜也很亲近。
    成蟜见着秦王柱睡着的模样,似乎明白了什么,咧开嘴哭嚎起来。
    嬴小政闭上眼,又有眼泪溢出。
    朱襄站在门口,背着光,静静地哀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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