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楚见李牧满腹怨言的模样,干咳一声,道:“寡人累了,睡一会儿。”
    他眼睛一闭,假装睡着了。
    李牧:“……”
    李牧一边继续为子楚扇扇子,一边继续劝说:“君上……”
    闭着眼睛的子楚打断道:“寡人睡着了,别吵。”
    李牧深深叹了口气,不说话了。
    他嘴角浮现笑意。
    ……
    没有冰箱和冷链运输,就算秦王的厨房里也没有多少新鲜的水果蔬菜。
    子楚在温泉行宫置有冰窖,里面冻着一些南方来的橘子之类。但那些水果基本都蔫了,只能说能吃,但肯定不好吃。
    蔬菜还好,白菜萝卜在冬季也能生长,总算为秦王的厨房增添了几分从地里采摘来的新鲜。
    在温泉里泡晕了,一时半会儿闻不得油腻的东西。朱襄选了一些菌菇,用厨房备好的鸡汤做成清汤,给子楚做清水菜。
    厨房里随时都备有炖煮之类的菜品,灶火一直没熄灭,以备秦王随时取用。
    如鸡汤、鸭汤、鱼汤和各种甜粥咸粥,都已经熬化了,十分美味。
    朱襄选了一锅鸡汤,先用竹筛子筛一遍,又用棉纱布筛一遍,然后让膳夫将鸡胸肉切成茸,放入筛过两遍的鸡汤中,待鸡肉茸成熟后再次过滤,就得到一锅滋味浓厚的清汤,看得膳夫眼睛都直了。
    这膳夫已经伺候秦王很多年。当朱襄还住在咸阳的时候,他从朱襄那里学到了许多烹饪方法。
    不过朱襄不太喜欢太复杂的烹饪方法。复杂等于浪费食材,朱襄一向都只做可口的家常菜。
    再说他也不是什么大厨,真让他做太夸张的菜,他也不会做。
    这是朱襄第一次向他展现“浪费”的厨艺。
    用砂锅熬一锅滋味浓厚的鸡汤,然后将鸡汤做成仿佛清水般的模样,这就是长平君曾经笑称的吃鸡不见鸡吗?
    朱襄做完后,叮嘱膳夫:“这等浪费的烹饪技艺,不要沉迷,否则就是如易牙般的人。”
    膳夫立刻从喜出望外中惊醒,大汗淋漓:“是,是,下官谨记于心。”
    朱襄点头,将菌菇、白菜和萝卜切丝切片,依次下进清汤煮熟,然后端给子楚。
    见子楚睡着,李牧扇扇子,朱襄大声道:“既然夏同已经睡着,我们就把他的汤喝掉。”
    子楚立刻睁眼。
    李牧将子楚扶起来,道:“你非要气君上吗?”
    朱襄疑惑:“我怎么气他了?有点烫,稍等。”
    朱襄把汤放在桌上:“在汤凉下来之前,我先给你讲个故事?”
    子楚笑骂道:“你把我当政儿哄吗?”
    朱襄道:“你就说听不听吧。”
    子楚拿起李牧放在床沿的扇子,自己给自己扇风:“什么故事?”
    朱襄道:“这要从女娲补天说起。从前有座山,山上有根葡萄藤……”
    子楚打断道:“等等,这和女娲补天有什么关系?”
    朱襄道:“我胡诌的。”
    子楚用扇子打朱襄,李牧扶额叹气。
    这二人有完没完了?为什么蔡泽和蔺贽不在这里?
    不,只能让蔡泽在这里。蔺贽若在这里,会更加混乱。
    朱襄和子楚在打打闹闹中讲完了七个葫芦娃的故事。
    朱襄已经记不得葫芦娃是什么故事,反正胡诌就好。
    他俩在打闹,李牧认命地拿起另一把扇子,给汤扇风降温。
    子楚和友人相处时,不喜欢有其他人伺候。朱襄、李牧等人也是一样。所以凡事就自己做了。
    子楚喝完汤后,感觉整个人都活过来了。
    温泉泡晕之后,缓过气来也快。子楚还有力气抱怨,怎么不在汤里下点面皮稻米什么的,吃了等于没吃,没饱。
    朱襄将这碗精心准备的汤的做法叙述了一遍,强调他花了很多工夫。
    但子楚也强调,没吃饱。
    李牧继续扶额。
    他们有完没完?之前这两人不是在说正事吗?
    他赶紧把话题转移到正事上,刚还表现得很急的朱襄和子楚却说,明天再考虑。
    现在天色已晚,就算考虑也考虑不出什么。明天再慢慢想。
    李牧忍不住了,问道:“那君上你何苦在温泉中晕倒?”
    朱襄大笑。
    这事确实是急不得的。
    第二日,子楚先看了朱襄的上书,然后自己批改删减了一番,让朱襄重新抄了一份,然后拿朱襄重新抄写的上书,召集行宫中的陪同卿大夫一同商议。
    子楚虽离开了咸阳,去行宫的时候也会带上一些重臣,不是完全当撒手掌柜。
    蔡泽和蔺贽镇守咸阳的时候,重要的事也会快马加鞭送给子楚过目后再决定,不会擅自做主。
    只是苦了马。
    朱襄重新抄写的上书删减了许多具体内容,只简略地说明了自己的建议。
    这样朱襄没有点名道姓,就不会得罪具体的人。
    虽然子楚认为有自己的保护,朱襄得罪了人也无所谓,但能少一点麻烦更好。
    同样,朱襄的上书中抨击秦律的一部分建议也被子楚删掉了。秦律在秦国扎根许多年,若拿到朝堂上讨论修改,一定会引起很大麻烦。所以子楚准备回咸阳后,和蔺贽、蔡泽、荀子商议后,自己以下诏的方式,悄悄改了就成。
    秦律每年都会修订,这种小事,为避免麻烦,夹杂在复杂的律令修改中,直接执行即可。
    秦王特有的应对朝议矛盾的方法——只要绕过朝臣就行。
    朱襄觉得这样不好。但想起这是个君主专制国家,他就释然了。
    虽然这样以后遇到昏君肯定会出乱子,但昏君肯定会出乱子,不差这一道了。
    子楚与卿大夫们商议的只是种植结构的事。
    就算有的卿大夫们没种过地,但朱襄说起同一种粮食会得同一种病这样简单到仿佛在说废话的常识时,他们还是能听懂。
    朱襄又加深了一点讲,说种田如带兵,要根据天时地利和农人的身体情况来变化,不能死死按照农书来,就像是不能照着兵书行军打仗一样。
    廉颇插嘴:“就是不要成为赵括那样的人。”
    群臣本来在思索朱襄话中的道理,廉颇这话一说出来,他们就不思考了,使劲点头赞同。
    懂了懂了,一举例子就懂了。
    朱襄道;“就是我,如果没有来到那片田地旁,也说不出如何耕种的细节,只能进行大致的指导。这也和行军打仗一样。”
    廉颇再次插嘴:“就像是我再厉害,让我在汉中指挥秦军在南越打仗,我也两眼一抹黑。我连南越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群臣再次使劲点头,并且给了廉老将军一个惊讶的眼神。
    没想到廉老将军不仅是顶尖的将帅,还有相邦辅政之才啊。
    荀子瞥了廉颇一眼。
    廉颇相邦辅政之才可能有吧。但廉颇现在说话的本事,是他当初假惺惺说不愿意替秦国带兵,跑咸阳学宫里教学生练出来的。
    自从白起再次病倒回乡后,前来咸阳学宫教授兵法的人几乎没有了,他应该和秦王提一提,兵法还是得继续教,多引入一个学派,才能让那些又开始闹分封制和周礼复古的人安静下来。
    现在是秦国的时代,将来是秦朝的时代。周礼会发展成秦礼,这是不可改变的大势。
    儒家弟子应该在这大势中努力规正前行的方向,让前行的方向趋近儒家的理想,而不是试图逆大势而行。
    廉颇仗着自己年纪大资历老,即使他不是在秦国的老资历,也可倚老卖老让秦国一众卿大夫安静听他说话。
    李牧就低调许多,一直沉默,一言未发。
    廉颇和朱襄一唱一和,秦王子楚不断表示赞同,把此事的基调定了下来。
    这一次收获之后,秦王子楚会亲自巡视关中关东之地,改变一些比较僵化的施政方针。
    至于怎么改变,就要秦王和他的卿大夫们自己琢磨了。
    这很难。
    他们需要把种植的自主权交给农人,但农人又是目光短浅,很容易跟风的,所以秦国又得帮农人规划种植结构。
    秦国可以以收税的方式来让农人种麦种稻种粟种粟,保护主粮种植的基本盘。剩下来的杂粮,就只能靠引导。
    朱襄建议,秦国各地都有供养秦王的王庄别苑。可以在王庄别苑中种植一些杂粮,然后以较高比例的杂粮换较低比例的粟、稻米、小麦、菽等容易储存的粮食,比如三比一到五比一这个比例就很合适。
    农人觉得划算,就会用吃惯了的主粮换取这些没吃惯的杂粮。待他们吃过几次,习以为常后,就可能自己种植。
    比起秦国强制推广,让农人们先适应杂粮的味道,知道杂粮如何吃,或许更容易提高农人们种植杂粮的积极性。
    而且杂粮储藏不易,王庄别苑种植了大量杂粮也不好储存。有大量农人来换取不好储存的粮食,也可以解决储存的难题。
    朱襄道:“这个建议有两个需要注意的问题。第一,一些农人可能觉得划算,大量换取杂粮,结果杂粮霉烂,所以要限制每个农人换取的额度,正好可以说是君上对庶人的恩赐;第二,会有富户看到商机,用较低比例的杂粮换取农人手中的主粮,甚至强买强卖。”
    秦王子楚道:“寡人以诏令规定,若以杂粮换主粮,必须按照与寡人王庄别院兑换粮食同等或者更低的比例。”
    朱襄拱手道;“君上英明。”
    秦王子楚扫视了众卿大夫一眼,道:“众卿家里的粮食肯定多得吃不完,寡人希望你们不要占这点小便宜。”
    一众卿大夫忙称不敢。
    秦王子楚道:“若你们家人族人做此等事,寡人会在杀了他们之后,追究你们管教不力之责。”
    一众卿大夫忙保证自己一定会约束好家人族人。
    秦王子楚之后下诏,将秦王室土地上种杂粮换主粮的事交予正在咸阳学宫教导学生和著书立说的许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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