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那朕要收天下之书,巨子也愿意将墨家的藏书都交给朕?”嬴政眼中略带一丝笑意的看着赵不息。
    赵不息连犹豫都没有犹豫:“当然啦,我先是您的女儿,大秦的公主,然后才是墨家的巨子嘛。”
    “爹,我当上墨家巨子以后,已经将爱国写入了墨家的宗旨之中。”赵不息给嬴政炫耀自己的忠诚,“还有那些不太对的天志、明鬼一类的思想,要与时俱进,该改就改嘛。”
    天志,墨家的思想,认为上天是有意志的;明鬼,也是墨翟提出的思想,认为世界上鬼神是存在的。尽管墨子的出发点是好的,希望人要顺应天的意志做事,要因为信鬼神而作善畏恶,但是含义太复杂了,绝大多数人没法理解墨翟的深意而只是认为神鬼和上天的意志是存在的,反而过于迷信。
    嬴政沉默片刻,在赵不息的注视之中才迟疑开口:“……这两项思想主张,有问题吗?”
    哦,想起来了,自己亲爹秦始皇才是这个天下间门最迷信的人啊,他不但相信有仙人,还被徐福骗了大笔钱去寻仙呢。
    赵不息微笑:“没什么问题,女儿只是觉得应该把爱国放在第一位罢了。爹,你现在就要去收墨家的书吗?墨家的书先前都已经复刻了一份准备等墨家学宫建好以后放在墨家学宫中一份,如今学宫还没有建好,那些书就先放在我的公主府中,要是您需要,我这就带你过去。”
    墨家的确也有很多书籍,只是其中和墨家的思想主张有关的典籍占比不多罢了,大部分墨家的书籍都是和科学技术有关的。赵不息读过了以后才发现墨家弟子们在这数百年中在科学技术方面其实已经有了很大的进展,对力学光学等物理学方面已经有了笼统的专门记载,差的也只是一个具体的公式总结罢了,若是墨家没有灭亡,说不准科学的光辉第一次闪烁的地方将会是她脚下的这片土地。
    嬴政随着赵不息来到了公主府的书库中,只是简单翻看了几本书脸色就愉悦了许多。
    正如赵不息所说的一样,每本和思想主张有关的书中都插入了许多“坚定热爱秦朝”的内容,还有不少书中专门开辟了一部分说明大一统的必要性和郡县制的正确性。
    若不是嬴政对墨家的思想主张无感,他都想直接把这些书发给天下黔首当作他们的教科书了。
    “不错。”嬴政没有夸赞赵不息什么,只是轻轻拍了拍赵不息的肩膀。
    “墨家那几个老家伙选了你当墨家巨子,朕听闻墨家之人一向是学派大于朝廷,你这个新巨子倒是对墨家没有什么私心。”嬴政的语气听不出来喜怒。
    赵不息仿佛没有听出来嬴政话语中的别有深意来,只是得意地挺胸:“当然啦,我先是爹的女儿然后才是墨家的巨子嘛,肯定是国家利益高于学派利益啦。”
    嬴政放在书上的指尖动了动,“若是朕要将墨家的所有书籍都收走呢?”
    “那就都收走呗。”赵不息耸耸肩,“不过最好还是把和技术有关的那一部分书留下来啦,毕竟墨家机关术对思想没有任何影响,只会培养出更多的秦墨工匠给秦锻造更多兵器,不过要是爹喜欢,那都收走也可以。”
    无论是秦始皇焚书坑儒还是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统一思想。这是历史必然的进程,无论是在这片土地的历史上还是在其他地方的历史上,这一段历史都是必将经历的,只是在这片土地上做这件事的人是帝王,在其他土地上做这件事情的人是教皇罢了。
    当然赵不息是不太赞成将所有书籍都收走的,但是若是站在帝王的角度看,一本本的分辨的确是太麻烦了,嬴政显然也不是什么民主的帝王,因为这种事情顶撞嬴政无疑是一件十分不合算的事情。
    ——反正有活字印刷术在手,墨家的这些书她也都已经备份了几份放进了石罐之中埋入地下了。等到统一的思想在人心中稳定之后,天下人的思想观念不再那么容易发生改变,那时候才是这些还未经雕琢的思想珍宝重见天日的时候。
    “我肯定站在您这一边嘛。”赵不息对着嬴政扬起一个甜甜的笑脸,“我不向着自己爹难道还要向着其他人吗?在我心中,爹大于墨家。”
    嬴政没有说什么,不过赵不息从嬴政蒙了一层薄红的耳尖已经看出来了嬴政的态度。
    好几年的相处下来,已经足够赵不息了解嬴政了。
    嬴政喜欢他周围的人偏爱他,可又总是对太过热烈的情绪感到无所适从,只能摆出一副始皇帝的威严来面不改色应对她。嬴政需要处理的政务还有很多,所以他只和赵不息一同吃了一顿午膳就匆匆忙忙赶回了咸阳宫。
    还没等赵不息坐下来喝杯茶,朱阳就匆匆忙忙找了上来。
    朱阳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看,坐下以后连水都没有喝一口就慌忙开口:“巨子,我从李斯那听到了一个消息,陛下这就快要收天下之书聚于咸阳,把那些书都给烧掉了。”
    “要不要让朝堂上咱们墨家的臣子上谏一下,好歹保下来咱们墨家祖师们留下来的学问啊。”
    也不怪朱阳慌乱,在当今朝堂上,李斯的话很大程度上就代表嬴政的意思,如今既然李斯那里传出了确切的消息,那十有八九此事已经成了定论了。
    赵不息这才知道为何嬴政会忽然过来找自己。
    估计是先给自己一点暗示,让自己有个心理准备。
    赵不息十分平静的给朱阳斟了碗水,平静道:“你着急什么?若是着急,现在也应该是儒家最着急,咱们墨家一共就这几本跟教化有关的书,就算都收走又有什么关系呢。”
    “可就算是就这几本也是咱们墨家祖师们辛苦流传下来的啊。”朱阳受到了赵不息平静心态的影响,心情也稍微平静了一些,只是依然颇为在意。
    “那你有那个本事更改我爹的决定吗?”赵不息挑眉。
    朱阳语塞。
    谁能更改始皇帝的心意啊?始皇帝二十岁的时候都没有人能更改他的心意,更何况始皇帝如今已经四十多岁了呢?嬴政可不是什么能被臣子影响的帝王。
    赵不息抬头扫了一眼朱阳:“这不就得了,你着急也没有什么作用,要是我爹真想把墨家的书都收走烧了,你又反抗不了,要是我爹没有那个意思,那担心它干什么呢。”
    赵不息嘴角带上了一点戏谑的笑意:“也说不准,是我爹故意让李斯传出来的这个消息呢。”
    故意的?
    朱阳毕竟也是在秦朝廷中顺风顺水的混了大半辈子的老油子了,被赵不息这么一提醒,他先前因为着急而慌乱的心神才又平静了下来,仔细回想了一下,仿佛抓住了什么。
    “当然了,最重要的是。”赵不息看到朱阳冷静下来之后才又缓缓开口。
    “我们墨家和儒家法家都不一样。”
    “你知道为何朝中一半的臣子,也就是所有的武将都是兵家弟子,可为何朝堂之上却没有多少兵家的声音吗?”
    朱阳没有说话,他侧着耳朵,认真听着赵不息说话。
    赵不息轻轻指了指放在桌案上记载着的墨家机关术的书册。
    “因为兵家的根基不在朝廷上,而在战场上。而如今,墨家的根基也不在朝堂上,而是在机关造物上。只要不是失心疯的统治者,都不会对上能制造攻城机械冶炼兵器铠甲、下能制造农具修建各项民生工程的墨家下狠手的。而儒家和法家,他们的用处就是做臣子,就是给帝王出主意,所以他们才要争夺朝堂之上的话语权。”
    赵不息笑盈盈道:“墨家的学问,不是告诉你这个道理了吗,要透过现象看本质嘛。”
    朱阳恍然大悟。
    也是,陛下恨不得少府一天能打造一万身铠甲呢,只要陛下还想要更多的弓箭和盾甲,那就影响不到墨家。
    至于那些记载了墨家思想的书,只要墨家人还好好的,总是还能传下去的。
    于是朝堂内外,尽管儒家和法家都已经快打起来了,可身为第三大学派的墨家却还依然老老实实的修建自己的学宫,无论是其他两家哪家的大臣向朝堂上的墨家弟子打听消息,得到的都只有一句“不知道啊,我们忙着建学宫,没注意朝堂上的事情”。
    倒是让故意将这个消息透露给朱阳的儒家法家两家之人都觉得有些纳闷。
    他们彼此斗一个你死我活,可不是给墨家看戏的。
    尽管知道墨家现在已经能够没落的没有威胁了,可到底也是除了儒家法家之外最大的一家学派,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若是能拉拢到自己这边来那也能打打前锋什么的嘛。
    直到七日后,朝堂上发生的一件大事轰动了整个朝野内外。
    ——公子扶苏和陛下政见不合,被陛下发配到了边关。
    朱阳也在朝上,他告诉赵不息是因为陛下决定要收天下之书于咸阳,儒家臣子死谏,气得嬴政下令将数十个儒家臣子全族共两千多人都发配去修长城,然后公子扶苏劝谏陛下天下初定,若是用重法惩罚儒生会让天下不安定。
    结果当然是惹怒了嬴政了,嬴政一气之下直接把自己大儿子发配去了边关。
    朱阳话里话外还透露着庆幸,庆幸墨家没有去掺和此事。
    赵不息撇撇嘴,心想她爹哪是真震怒啊,震怒肯定是有,但是生气到要把自己孩子发配去修长城肯定是不可能的。
    还专门送到蒙恬边上,蒙恬那可是嬴政的嫡系将领,有蒙恬看着扶苏能出什么事情才怪呢。
    不过没关系,管他是真生气送去小惩大戒一番还是假生气送去边关和将领培养感情或是培养杀伐果断的本事呢,反正现在扶苏是不在咸阳了。
    “咱们墨家得趁着儒家受挫、法家忙着收书的时候快点趁机招生啊。”赵不息摸了摸下巴。
    编书的事情倒是不急,天下这么大,现在的交通又这么不方便,想要将天下之书都收上来每个一年半载弄不完。
    现在要紧事是趁着儒家群龙无首,法家志满意得的时候赶快苟发育啊。
    朱阳精神一振,十分钦佩的看着自家巨子。
    没错,儒家受挫,法家忙着收书,这岂不是他们墨家的大好机会?巨子,当真是一心为墨家着想啊。
    接下来的数日,嬴政没有召见过赵不息,也没有召见过任何一个其他子女,赵不息也没有赶上去找嬴政。
    父女再次见面,却是在王翦的府邸中。
    这位为秦戎马征战了一生的将军,熬过了冬日,可却没有熬到春日桃花盛开,终究还是要撒手人间门了。
    王翦躺在床上,脸色却比三天前赵不息见他的那次更加红润一些。
    只是红润的却不太健康,更像是回光返照一般。
    王贲沉默地跪在自己父亲床边,紧紧攥着自己父亲已经瘦的皮包骨的手。
    王离双目红肿,给嬴政和赵不息解释:“大父今日一早就格外精神非让我们给他穿上寿衣……大父说他就要走了,想再见陛下和公主一面。”
    这房间门中的人并不多,王贲和他的老妻、王离、韩信,还有接到信匆匆赶来的嬴政和赵不息。
    王翦看到了嬴政和赵不息,浑浊的双目忽然留下了一行泪来,颤颤巍巍伸出手想要够到二人。
    王贲让出位置来让嬴政和赵不息坐到床边。
    王翦先是拉住了赵不息,赵不息看着王翦,有点想哭,却还是强行扬了扬嘴角,低声唤了句:“仲父。”
    “不息勿哭。”王翦每一句话都带着十分沉重的呼吸声,他拉着赵不息的手,凝视着赵不息,“得遇不息,乃老夫……之幸。”
    赵不息不知道王翦说的幸指的是什么,她现在也不在意。
    可惜王翦现在也没有力气解释了,他只和赵不息说了一句话就移开了视线,双目紧紧盯着嬴政,手也颤颤巍巍摸着嬴政的手。
    “陛下……臣恐日后再不能为陛下征战……”王翦两行热泪自眼角留下。
    这是赵不息第一次从嬴政脸上看出惊慌
    嬴政紧紧拉着王翦的手,低声道:“将军虽病,独忍弃寡人乎。”
    这是昔日攻打六国的时候嬴政曾对生病推辞帅位的王翦所说的原话。
    王翦笑了一声,又重重咳嗽了几声,呼吸的声音像是一个老旧的破风箱。
    “臣……不舍陛下……天下名将……无数,独臣得善终,皆,皆赖陛下信重……君臣相得,臣虽死,无,无憾。”王翦的脸色已经十分苍白了,嘴唇青紫。
    可他依然死死拉着嬴政的手,一双浑浊的老眼盯着他为止效命终生的君王。
    “臣子孙……资质平平,恬,亦非名将……韩信……可为陛下扫平南北。”王翦临死,惦记的依然是他的陛下,他陛下的江山。
    嬴政声音越加低沉,他紧紧握着王翦越发冰冷的手:“朕知道了,将军好好修养,日后朕还要再用将军为帅。”
    王翦扯扯脸皮,似乎是想笑,却没能笑出来。
    他留恋的扫视了一圈围在他周围的他的子孙,他的弟子,他的君王,最后渐渐失去了焦距的眸子紧盯着赵不息。
    王翦笑了,他用尽最后的力气举起手。
    “陛,陛下……”
    而后溘然长逝。
    他最后已经没有意识了,他看到和嬴政幼时相似的赵不息,只以为这是他的陛下。
    嬴政和王翦见面的那年,也只是十五岁的年纪。和赵不息一样大,一样意气风发,王翦死前只隐约记得,他要和陛下一起成就天下无二的大事的。
    好在最后嬴政没有辜负他,给他全心的信任,让这位为君王征战一生的将军见到了自己白头,成为了自春秋到秦五百年唯一善终的名将。
    “爹!”
    王贲扑了上来,这个虎熊一样的汉子,此刻却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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