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路啊!也是个苦差事。
    土根点点头:“知道了村长,不会误的。”
    村长嘬了口烟:“知道就成,我还要去通知别家,不多留了。”
    土根说我送您。
    村长摆手:“莫送,陪你媳妇娘说会子话吧,我自己会走。”
    回到屋里,三人半晌没说话。
    过一会土根自己说:“没事娘,修路比下水好,去年不也是挖山么。”
    挖山最多注意着点落石,下水却是要人性命的。
    毛阿婆梅娘愁苦着脸点点头,也只能这么安慰自己了。
    第二日天还没亮,毛土根狠狠抱了回猪儿,就带着毛阿婆收拾的包袱去村口了。
    其实也没带什么,就是吃饭的木头碗筷,备一身衣服湿了有个替换,条件好的再带上点吃的,没了。
    今年毛土根的包袱却沉甸甸的滚烫烫的,里头塞了得有几十个土豆,都是毛阿婆早起烧的,要不是怕路远沉着了,恨不得再塞几十个。
    到了村口集合地,都是一个村认识熟悉的,大家伙互相看一眼肩上包袱都笑了,那包袱皮上圆溜溜鼓突起来的可不是土豆嘛,所有人都一样!
    有了土豆这个共同话题,互相间又不免问起你家种了多少亩我家又种多少斤,听说那县太爷种下一千斤土豆收成了足有八万斤,俺们村又分到多少,顺便展望一下自家的土豆长出来,能收成多少斤。
    和前些年每回集合都绷紧了脸一脸生无可恋上刑场的情景不同,今年倒是有了点振奋的意思,毕竟那土豆已经种下去了,就在田里,等这个徭役服完,回来等着的就是好收成,猜测着究竟能收多少呢……总比往年,服役回来一家人守着西北风挨饿挨冻强,到底是个希望。
    人心里有了希望,面上就有热乎气了不那么麻木冷着了。
    两个差役点完名,确认了人数,就说都有了,走吧。
    看一眼集合的人又觉得古怪,却没想出来有啥古怪。
    领着一群人走出几步才反应过来,往年都是愁云惨雾唉声叹气的,还有拖着沉重脚步摆烂走得越慢越好的。
    差役可不能任由他们误了时间,自然摆出一张凶狠脸,或者抽鞭子恫吓几个刺儿头。
    今年这些人脚步轻快,脸上瞧着也有笑模样,互相之间说话说起的话题也是收成粮食等听着就顺耳正能量的,那差役难免也被感染,死板脸上也有了和缓的意思,既没人闹事,他们也不是天生的活阎王非要绷着脸抽人玩。
    差役把他们带到一处山边,几个村的青壮年混在一处足有百多人,发了耙子锤子框子等劳动工具,说今年挖这里的土,挖吧。
    毛土根领到一柄耙子,一声令下之后就挖起土来。
    这山是片沙山,土壤里含沙量大,一耙子凿进去,那带着黄沙的土就纷纷往下落。
    挖出来的土落成一堆,就有担框的过来,把沙土担走运去另一处,具体去哪毛土根不清楚,他是专职挖泥的那就挖,不爱瞎打听。
    挖了一会,同村的张土蛋装着挖土样子过来和毛土根搭讪。
    “哎?土根,你觉着奇怪没有,往年要修路,都拉着俺们走三天三夜去官道那边挖了土就近修,今年咋走了个一天就到了?”
    “在这里挖了土运去官道多费事啊,咋不领咱去官道附近山上挖?”
    毛土根也觉得有点不通,但他不爱多想事儿,说:“上头大人自然有大人的想法,我们老老实实挖就是了,有啥好多说的。”
    张土蛋不敢误了手上动作,挖得卖力,嘴上却说:“不成,我这人好奇心重,我得去打听打听。”
    毛土根提醒他:“你少瞎打听,万一惹了差爷们不高兴是你自个儿倒霉。”
    张土蛋说:“我就问问,不耽误干活。”
    说完边挖土边小心翼翼挪着山边又去和另一个人搭讪了想,显然劳动才刚开始,张土蛋身上力气还没处消耗。
    到了下午差役给半盏茶休息的时候,毛土根呸掉嘴里土又搓搓手准备坐下喝口水,张土蛋不知从哪寻摸过来,一屁股坐毛土根旁边神神秘秘道:“大新闻,土根,你可知道咋回事吗?”
    张土根喝口水:“咋回事?”
    “我刚故意到两个差爷坐着休息地方的树背后挖土,顺便偷偷听,你猜我听到什么了?”
    毛土根:……
    他觉得张土蛋的脑子不知咋长的,人家干活远着差爷还来不及,生怕叫寻个错处就又打又骂的,这张土蛋就为了听两句故事,还自个儿往上凑。
    张土蛋压低声音悄悄道:“我听两个差爷说了,这土不是运去修官道的,是要修咱村自己通出来的路!”
    “咱村的路?”毛土根不信:“咱村离着这里一天呢,咋可能在这修咱村的路。”
    “哎呀你没听明白,这里修的是邻村的路,等邻村的路修好咱就转移去咱村附近,又修咱村的路!”
    毛土根还是不信:“咱村有啥好修路的,再说咱村不是有路么,还能修到山上去?”
    “哎呀不是俺们山上,是山下那条,那路不是小嘛,就够走个牛走个驴,最细处俺俩并排都不成,我听差爷的意思,是要修一条马车可以通行的路出来!”
    “马车走的路,那不成官道了吗?俺村还能修官道?你指定是太紧张听错了。”
    毛土根觉得张土蛋满嘴跑舌头,不理他了。
    歇过一会儿又是干活,那沙泥松软,但连续挖一天也是累的,黄昏时候有段时间可以不干活,等着吃饭。
    这时候民夫们可以自由走动说话,然后那议论声就大了起来。
    “哎你听说没,县太爷接了上头的令,说是要在俺们附近几个村子里都修一条可以跑马车直通县城的路呢!”
    “我恍惚听了一耳朵,这消息真不真啊?”
    “真,俺村里有个人和其中一个差爷是表亲,他说那差爷亲口说的,不是修官道,是修各村到县城的路!”
    “哎哟,这感情好,以后跑县城也能畅快些,不用在那羊肠小道上绕。”
    毛土根这才想到,中午张土蛋那小子,竟然没听差,难道这事是真的?
    毛土根也插了一嘴:“那修官道是挖山石填坑,还要拌了黏土淋上糯米浆,用那石碾子反复滚动碾平压实才能保持官道一年的平整,不说别的,就说那糯米浆多金贵啊,实打实上好的白米熬成,寻常人连吃上一口都是妄想,铺路就是铺银子,上头大老爷会同意用这糯米浆子给俺们这些穷哈哈的村里修条道出来?我咋那么不信呢?”
    毛土根修过官道,对于如何修一条平整又不怕脚踩水淋的大道,他是知道的。
    此言一出,现场顿时安静下来。
    这些民夫里也不是张土根一个修过官道,基本上都修过,也瞧过那大桶大通散发着馋人香味的糯米浆子,瞧着和那泥土拌到一块,那心里就和蚂蚁挠似的,怎么得吃上一口该有多美啊!
    但偷盗修路的糯米浆是大罪,抓住一个差役就要当场打死杀鸡儆猴的,所以毛土根心里想归想,到底没敢越雷池一步。
    这时,先前说他村里有人和差爷是亲戚的汉子又开口了,声音带着点轻蔑:“你懂啥,你就知道个糯米浆,你知道啥叫三合土不?嘿,土老帽儿,今年换行市啦,那糯米浆是陈芝麻烂谷子事了,你们知道雁云城知州大老爷不,就是给俺们县太爷发土豆那位?”
    说起知州大老爷兴许有人一时想不起,说起土豆,那在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土豆可是近段时间最大新闻呢,家家户户都发到了,也种上了,因着土豆对那位雁云城的知州大老爷也是充满了向往和感激,觉得那是神仙似的人物。
    “知州大老爷说啦,百姓连饭都吃不饱,好端端的白米调成浆水铺在路上任人踩踏岂不糟蹋?”
    听得人是七嘴八舌:“大老爷说得对,比如俺爹,一辈子都没吃上口白饭,临死前就想吃一口糯米,俺都没能完成这个心愿,让爹就这么走了。糯米啊,太稀罕了。”
    也有不同意见:“糯米自然是稀罕,但离了它可怎么修路呢,调了糯米浆进去那路才能又平整又硬实,车马踏不坏,下暴雨也冲不垮,没有糯米能修成路?别那砂石堆上去三天路就垮了。”
    也有人问:“啥叫三合土?”
    时间往前推几天。
    雁云城知州官衙。
    李淼和师爷也瞪着眼问:“大人,何为三合土?”
    叶峥说:“乃是三种成分混合而成的建筑材料……你们就简单理解成一种人工调制而成的特殊泥土就成。”
    李淼继续问:“您说的这三合土真的不需要糯米浆粘合?那如何保证路面不会松散呢?”
    “三合土由石灰、细沙和黏土三种成分组成,黏土顾名思义就是起粘合作用的土,里头的石灰干硬后也有一定黏合作用,还能保证路面的坚硬度,砂石则提供支撑,三种土按比例调配,共同起作用,那路面就会又坚硬又扎实,修出来的效果绝不比管道差,甚至更好,花费也更少。”
    最重要的不需要花费大量银子购买白花花的粮食填进那土里,白糟蹋东西。
    砂土黏土和石灰李淼都知道,石灰耳生些,但上回那本农政要书里有记载过石灰可以驱杀田里虫豸的效果,上头也记载过石灰要在山里挖,挖出来还要烧制。
    兴许花了力气准备,明年可以找到有石灰的山挖了烧出来。
    但今年徭役此刻就在眼前,凭空哪儿去寻石灰山呢?
    叶峥看了李淼一眼:“从山上挖石灰只是获取石灰的其中一种方法,不是说没旁的了,石灰这种东西其实我们雁云州就有,量还不少。”
    “真的?”李淼眼睛一亮,“在哪?”
    叶峥手指从雁云地图上划过,落在宝丰郡的位置。
    “宝丰?”
    叶峥点点头:“准确来说,是宝丰的海边。”
    用贝壳烧出石灰,在历史上是比用石灰石烧制石灰更古老的工艺。
    在没有现代人类带着科技入侵的时候,原始的海边和近海海底大量分布着软体动物的壳,说一句堆积如山也不为过。
    只要将这些贝壳收集起来用高温煅烧,再煅烧后滚烫的贝壳上浇上水,等贝壳和水反应释放出高温后,自然就溶解成了雪白又细腻的石灰。
    这其实是很简单的初中物理,碳酸钙在高温下生成氧化钙和二氧化碳,氧化钙和水反应,成为氢氧化钙,氢氧化钙就是熟石灰。
    这个过程很快且不可逆,只要炉子足够大,一下午就能烧制出很多熟石灰来。
    熟石灰的用途很广,除了可以消毒杀菌,制作三合土,还可以加入草木灰溶液里,提取出雪白的纯碱来,纯碱又是制作肥皂必须的原料之一。
    可以说只要烧制出石灰来,不仅修路派上用场,叶峥郊区的制皂工坊也可以运转起来了。
    于是叶峥下午带上李淼,紧赶着去了一趟宝丰。
    宝丰离雁云州快马加鞭走官道,那是一天的路程,慢慢着走也第二天清晨就到了。
    宝丰郡丞前一夜和小妾逍遥快活又喝了酒,早上整个人还晕乎乎躺床上呢,就有下头人火烧屁股来回:“不好了老爷,不好了老爷!”
    宝丰郡丞宿醉着怒骂:“你他娘才不好了,老爷好得好!”
    下人不敢顶嘴,只捡着要紧的说:“老爷——叶,叶大人来啦!”
    “叶大人?什么狗屁叶大人也值得你来吵你老爷?”
    就听叶峥的清朗声音从屋外传来:“周大人,太阳都晒屁股了,还没起么?那是本官来的不巧了。”
    听到这个声音,周大人那脑子一下就清醒起来,瞬间从床上跳起来:“不不不,叶大人,是下官起晚了,下官马上起,马上起。”
    周大人走出房间的时候,身上还弥散着昨夜酒气,双目通红眼袋老大一颗,今日并非周末,但周郡丞这幅形容,怎么瞧都不像要起来去府衙办公的样子。
    摸鱼不上班被顶头上司抓到,周大人满脸尴尬,奉茶奉水地又是一通画蛇添足解释。
    不过叶峥此来也不是查出勤率的,当即讲起了正事。
    这么着,宝丰的海滩附近平坦地上,起了土窑,那出烟口没日没夜冒起了浓烟。
    回到徭役上头。
    那人还在讲:“你们可见过那贝壳烧出来的石灰?我是见过的,我那村里兄弟带我偷偷瞧过一回,好家伙白白的粉末就和冬天下的雪一样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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