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冷落一日比一日明显,宫里人素来逢高踩低。一旦她失了宠爱,风向便会变。风向一变,她们面对的嘲讽和失利是最直观的。她高傲自矜的资本像一件不属于她的华服突然之间被人撕下去,叫她先前展露出来的高高在上和不屑一顾变得可笑而愚蠢。
    这样巨大的落差是个人都没办法承受,尤其是自尊心极高的人。吕黎即便不在乎皇帝的宠爱,也会被这种落差逼得采取一些行动,去改变自己的处境。
    她知晓自己受到冷落的起因是揭露了秦莲生与叶慧琼的关系,皇帝怪罪她手伸太长,觉得她入宫居心叵测。但只要一日没废除她,让她继续住在长乐宫中,那就证明她作为先皇后的替身价值还没有消失。既然如此,只能放大这个价值。力求做到最像,最好是能让皇帝昏头。
    心中存了这个打算,她如今花了大价钱,四处搜寻先皇后的一切。
    但奈何因为帝后关系恶劣,先皇后薨逝以后,皇帝愣是下令不准任何人提及先皇后。违令者,杀无赦。以至于关于先皇后的记忆,只有那几个潜邸的老人知道。
    吕黎在犹豫要不要跟贤妃联盟,或者说,给贤妃一点好处,从她嘴里得到她想要的。
    长乐宫吕黎为了查清楚先皇后的事迹忙碌,王如意倒是越来越隐形。
    其实也不算是隐形,而是有意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她的肚子已经六个多月了,幸运的话,孩子早就已经长好。越到后面,她的身体就越需要保护。叶慧琼被打入冷宫,没办法对她的肚子下手。不代表宫里没有其他人有恶毒心思。
    王如意这段时日看得分明。这后宫里有野心的不在少数,一个个装的淡泊名利看热闹的样子,实则心里想什么谁弄得清楚。王如意是不懂什么朝堂政斗,储君之争的。她只知道,德妃的五皇子十三岁。皇帝厌恶废太子,看样子也不会允许现太子登上那个位置,那么其他皇子的机会就来了。
    叶慧琼和秦莲生联手犯了大忌,连带着她所出的孩子都沾染了污点。若皇帝再选太子,非常大的可能从别的另外四位皇子中选。
    其中,德妃分位最高,她所出的五皇子也是最有希望的一个。
    希望会促生野心,野心便会带来恶意。她的肚子还没生,是男是女不重要。却是最好弄死的一个。
    王如意如今死死防着德妃,生怕被她暗中害了。
    宫里各有各的心思,看似平静,实则诡谲变化。而各宫明抢暗夺之时,花氏的死讯也终于传到了京城。若是以往,她的死自然不值一提。但如今萧衍行身份变了,皇长子年纪轻轻,后宅不能没有主母。有那心怀不轨的人,便上奏恳请皇帝为皇长子赐婚。
    皇帝此时哪里有脸赐婚?他一共给萧衍行赐了两任妻室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几乎那奏折一上奏,便被反对之声给淹没了。有那心中有想法的,口舌辛辣的指出了皇帝前两次赐婚的不靠谱。直言皇帝如此寒碜皇长子,未免太过不慈。皇帝被讽刺的脸上火辣辣的。
    这事儿又是一番掰扯。
    萧衍行人在凉州,风声却从未停止。
    此时凉州是深夜,萧衍行难得没有被淹没在满桌的密信中。而是一个人提着一壶烈酒,安静的坐在后院的竹林。他一身萧瑟的白袍,赤脚穿着木屐。
    此时仰头对着天生的冷月,面无表情地在地上浇了一大杯。
    王姝原本是晚上吃多了,撑得慌才来后院竹林走走。一进林子便看到孤身一人站在月下的萧衍行。
    看清楚他的动作,王姝才猛然意识到,今日是韩修老将军的忌日。
    修长消瘦的身影被月色拉得细长。他满头乌发被一根木簪束起。明明看不清神色,却能从背影看出了茕茕孑立的孤寂。王姝恍然间想起,他的身边好似也没有多少亲近之人。萧衍行平日里再是运筹帷幄冷静自持,其实也不过将将二十四岁。从十六岁被贬,一直孤身一人在西北。
    他必须冷静理智,必须以大局为重。
    “外祖父,”清越的嗓音如风中的凉意,缥缈又不好捕捉,“姝儿为我生了一儿一女。可惜外祖没有亲手抱一抱……”
    王姝心口一动,没有打搅他,默默地退出了竹林。
    第一百一十二章
    韩修的忌日, 只有萧衍行一人祭拜,说起来也是一件悲事。
    韩修也算是一方大将,韩家守护大庆边境有二十年光景, 按理说不该这样悲凉。好歹曾经显赫一时的韩家,可是如今已经不剩什么人了。韩家的男嗣战死沙场的战死沙场,姑娘死于非命的死于非命。战功赫赫也保不住一家平安。好似还剩下一个姑娘, 那姑娘也被夫家折磨得体无完肤。
    王姝莫名会生出一种感同身受的悲哀,这就是这个时代女子没有家族庇护的悲哀。
    “我一定要去么?”王姝不太懂,这位据说受过创伤的表妹, 她也不大认识。萧衍行为何要让她去见一见?她严格意义上算是个吃饭都不配上桌的妾吧?
    “去见她一面吧。”萧衍行手指点在女儿的小鼻头上,神色温柔, “或许你会喜欢她。”
    王姝:“……”他这态度让她有点慌啊, 走向不太对的样子。
    嘀咕虽嘀咕,王姝还是抽空去了下河村走了一趟。
    她特意挑了个不那么晒的天气,太晒她会懒得出门。出于对韩家镇守边关二十年的敬重, 王姝特意将两个孩子也一起带上了。两小家伙长肉以后, 就没有了刚出生时脆弱的感觉。小家伙的手劲儿很大,有时候抓个什么东西, 王姝都不好抠出来。
    马车慢悠悠地抵达了下河村, 到了韩啸风住的农家小院。
    事实上,原本萧衍行将她接回来, 是打算安置到萧宅的。毕竟一个弱女子孤身一人住在外头, 叫人不放心。不过韩啸风觉得自己是妹妹, 不是妾室。住进萧宅后院有些不大像话。尤其是萧衍行的主母当时正生着病,她若是当真住进去了, 那就更不伦不类。
    经过一番商议,她宁愿一个人住下河村, 也不想掺和萧衍行后院。
    萧衍行知晓她的意愿,便没有勉强。将原先韩家的老人张妈妈拨出来照顾她的起居。韩啸风经过这段时日的修养,人已经精神了许多。身上的伤还没有好全,但已经不影响日常生活。
    王姝带着孩子到门口的时候,韩啸风正在院子里的小木凳上坐着。听见了声音,立马起身迎了出来。
    门一打开,她与刚从马车上下来的王姝打了个照面。
    稀奇的是她被王姝的容貌惊艳了,王姝也被她的容貌惊艳了。论其相貌,王姝是那等清艳又有几分不经意魅色的长相,而韩啸风则是典型的韩家人长相。韩啸风身高体长,凤眸红唇,一身略有些强势的锐利气息。用后世的话来说,典型的御姐长相。
    四目相对,韩啸风的目光从王姝的脸上又落到了她怀里抱着的小婴儿身上。王姝的身后跟着两奶娘,奶娘的怀里还抱着一个。
    “……可是,小嫂子?”韩啸风知晓王姝的身份,开口比较慎重。
    王姝眨了眨眼睛,老实说,第一眼,韩啸风对了王姝的审美。她点点头:“我是王姝。”
    韩啸风听她这么开口也笑了:“我是韩啸风。”
    王姝也笑起来。
    她转头将小孩子交到奶娘的怀中,跟着韩啸风进了院子。奶娘抱着孩子赶紧跟上。
    这小院子不大,院子里一棵巨大的榕树,榕树下一口水井。三间的小屋,加一个独立的厨房。院子里只有三个人。韩啸风加张妈妈,还有另一个粗使的婆子。
    韩啸风引着王姝进了堂屋坐下,张妈妈听到信儿从厨房赶紧跑过来。
    她也不敢打搅主子们说话,就伸着脖子在一旁偷偷往俩孩子的襁褓里偷看。一边看一边红了眼睛,嘴里嘀嘀咕咕地称赞:“哎哟哎哟,娘娘保佑,两小主子长得可真好啊……”
    王姝其实有些闹不准萧衍行的用意,抬头看了韩啸风。韩啸风从怀里掏了掏,掏出了两个小金锁,一个孩子给了一个:“小嫂子莫嫌弃,一点点心意。”
    她从赣南被救回来,身无长物。曾经出嫁时十里红妆,嫁妆丰厚。但在邹家这六年,被挥霍的早已什么都不剩下。这两块小金锁,还是她换了自己贴身首饰得来的。
    “哪里哪里,很精致。”王姝替小孩子收下了。她听姜嬷嬷说过表姑娘的生平,也猜到她经济局促。
    韩啸风见王姝眉眼中没有半分嫌弃,心倒是放下了。
    这次来见韩啸风,是萧衍行有意促成的。王姝大约能明白他的意思,就是这位是他在母家唯一的亲人。希望她能与韩啸风亲近一些。按理说,这种亲近该由他正经妻室来,不过既然已经来了,王姝便也没有故意表露出不愿意的态度。这韩啸风真的,王姝一眼就喜欢。
    王姝是那等熟人跟前话很多,生人跟前说不出话的性子。韩啸风也是个不多话的性情。不过两人倒也不尴尬,挺和谐。韩啸风特意一大早做了拿手点心,用来招待王姝。
    老实说味道不怎么样,但王姝还是全吃完了。
    两人没怎么说话,不过王姝还是感觉得出来,韩啸风对她还是对两个孩子的喜爱。
    没坐多久,只是过来看看,认识一下。
    临走之前,王姝看了眼送她送到门外来的韩啸风。
    这位表姑娘比王姝大五岁,其实也才二十有三的年纪。不知为何,王姝在她身上感受到了浓浓的暮气。一种仿佛被命运和人生摧残到心力交瘁只能浑浑噩噩度日的暮气。王姝想了想,还是多嘴问了一句:“表姑娘平日里有什么小喜好或者消遣么?”
    “嗯?”韩啸风没想到王姝会突然问她,一时间卡住了,有些答不上来。
    韩啸风低头细细想了下,心中一片茫然。似乎是觉得不回答王姝的问题不太好。她张了张嘴,半天才憋出一句话:“妹妹已经过了玩乐的年岁,没什么消遣……”
    “幼年的喜好也没有么?”王姝发现最近她好想经常问人这个问题。
    韩啸风眨了眨眼睛,干巴巴地回:“长在闺中时,曾随家中兄长一起自幼习武。不过如今身体残破不堪,多走几步路都气喘吁吁。早已将这个妄念放下了。”
    “妄念?”
    韩啸风笑了笑,现在她这半死不活的模样,对她来说什么都算是妄念。
    见韩啸风笑得萧瑟的样子,王姝让奶娘先抱着小孩子上马车:“表姑娘想挣钱么?”
    “嗯?”韩啸风傻眼,没想到王姝会这么问。
    王姝笑道:“表姑娘尽快将身体养好吧。身体养好了,做什么都可以。你既然已经自由了,就可以尽情地做自己喜欢的事。反正在这西北,有萧衍行在,也没有任何人能对你指手画脚。重拾武艺也好,自己站出来赚钱养活自己也罢,随你喜欢。”
    韩啸风有些怔忪,怔怔地看着王姝。
    王姝转身往马车走,临上马车前回过头道:“反正我就是这么活的。便是重担压在肩上,被人关在后院,也依旧会选择继续喜欢的事业。我一直是这么活的。”
    马车帘子骤然放下,来回剧烈地晃动了起来。里头传出轻轻一声‘走吧’,马车才缓缓地动起来。
    韩啸风站在门口久久没有动弹,一直目送着王姝的马车走远。倒不是说有受启发,而是这是她头一次遇到王姝这种性格的女子。看起来柔弱单纯,却意外的潇洒。
    “姑娘,姑娘?”张妈妈一直在旁边站着,见她失神,忙推了推她的手臂。
    韩啸风笑了笑,嘀咕了一句:“怪不得表兄喜欢她……”
    王姝没去想韩啸风对她的态度,她方才情绪上头才多说了一句。也确实是韩啸风对了她的审美。可这位韩家表姑娘看起来太消沉了,有种抑郁症的感觉。这个时代还没有抑郁症的说法,只是王姝能感受到她身上浓浓的颓气,仿佛没什么活着的盼头。
    萧衍行曾说过韩啸风的伤势很重。外表上却看不太出来哪里伤。但能让萧衍行那么愤怒,命人对怀孕的弱女子下了重手的,估摸着那伤的地方十分羞辱人。
    这个时代能够羞辱女子的伤势,王姝不敢想。
    “唉,萧衍行这狗东西的心机啊,”王姝叹了口气,捏了捏女儿的小脸蛋,“你爹大大的心机男哦……”
    本来只是顺着萧衍行的安排来看韩啸风一次,算是半个任务。后面王姝倒是抽空就会去看看她,偶尔会跟她聊一点自己田地里的活计。
    王姝本是没话找话,谁知韩啸风对农学还有点了解。竟然能听得懂。
    “我曾养过一段时日的兰草。”韩啸风笑容淡淡的,“养的不好,只能算是打发日子。沤花肥我也学过一些皮毛,不敢说懂得多。”
    王姝愣了愣,虽说沤肥不算多难的事情。但懂的人总比不懂的人成功率多。
    自打王姝接手家中的祖业以后,田地里的活计自然也成了她关注的重要项目。虽说佃户们有自己的一套种植方式,但王姝既然已经要改良,干脆也慢慢将施氮肥推广到种田中。去年算是王家名下田产使用氮肥的第一年,今年自然要继续更科学地使用肥料。
    现在的问题是,懂沤肥的就只有王姝,其他人都只是听她的吩咐做事。王姝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她也不可能做到一丝不漏的全部都能兼顾上。
    “表姑娘若是得闲,正好能帮忙指导下面人沤肥。”王姝开玩笑,“我正愁没人懂沤肥。”
    王姝本是开玩笑,说完就没放心上了。韩啸风倒是把这件事挂在了心上。王姝当日走后,从未主动联络过萧衍行的她,头一次让张妈妈帮她寻萧衍行的人去找几本沤肥的书。
    她沤过肥,清楚不同的植物用不同的肥。这肥料其实是十分讲究的。用得好,能让种植的花草长到最好。用不好,就是烧根烂根。一些精品的兰草便是如此,用肥仔细得不得了。韩啸风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有讨好表兄的心思在,但王姝既然提了,她就去看。
    王姝跟韩啸风的关系莫名亲近起来,此时姑且不提。
    就说,六月中旬,大热的天气,隋家的马车慢悠悠的抵达了临安县城。
    这回是隋家姑娘亲自来西北。
    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千里迢迢的北上,路上自然是要小心谨慎。为了既不引起过多关注,又要保证姑娘家的安全,这队伍随行了不少武力强悍的护卫。几乎车队一进凉州府,就引起了各方的关注。不过隋家人出发前,事先给萧衍行打过招呼。隋家的马车队伍进来的倒是畅通无阻。
    抵达临安县的当日,隋暖枝并没有着急给萧宅送消息。而是先到隋家一个月前置办下来的庄子上安置。而后才命人去县城里转悠,打听打听消息。
    萧衍行在临安县一直都很沉寂,除了县令和温家主知晓他的身份,没有任何人知晓。
    隋暖枝能打听到的消息自然就很少。最突出的便是疑似龙阳之好,常年深居寺庙。不过即便是这零星的信息,她也差不多推断出萧衍行的性情。冷情,寡欲,对女色没有太大的兴致却不屑于欺辱女子。秉性上可以论一句君子,但当丈夫,可以说是令女子辛苦的一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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