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归荑似乎没想到有人敢闯进来,她眨了眨眼,皱着眉问:“你是谁?”
    “我陪你喝。”那人一张皮质面具盖住上半张脸,单手一转,抬起酒坛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倾倒。
    傅归荑无所谓地笑了声,扶着桌子坐下来。
    她认出来了,这是那日在平溪猎场守在她房门口的人。
    换了个人,与她而言并没有什么不同。
    谁知这个人的酒量居然也是出奇的好,两个人一坛接着一坛地喝,最后竟是傅归荑先有了醉意。
    “喂,你为什么对一个失散这么久的人如此在意?”秦平归一直守在门口注意里面的动静,见傅归荑摇摇欲坠的身形无意识地闯了进来,回过神后已经问出了他心中疑惑。
    “久?是很久了,距离我们分别已经十三年四个月零九天,我每一天都在等他,他说过会回来的。”
    或许是酒香太浓,亦或者是黑夜太长,傅归荑罕见地对一个陌生人吐露出心底的脆弱,嗓音闷哑:“这么多年来我努力扮演他,假装他还在我身边。我一直坚信他有一天会回来,让父亲母亲也一直相信着……”
    秦平归就这么听着,听傅归荑说她和哥哥的一点一滴,听着她舍掉自己姓名代替傅归宜在世间行走,听她的委屈,听她痛骂裴璟,听她想回家……
    “裴璟这个人,他吃软不吃硬,”秦平归向傅归荑传授经验:“你跟他硬着来,最后受苦的还是你,顺着他一点,你想要什么都好说。”
    傅归荑趴在坚硬冰冷桌上,闻言自嘲地笑了一声,听得秦平归很不舒服。
    “硬着来……傅归荑艰难地抬起头看向他,“我敢吗?”
    她骤然抬高声音,几乎是嘶吼出声。
    “他要傅家骑术,我给他;他要傅家弓箭机关,我也给他。”
    “他骗我喝下白堕,我生生受着,从不敢有一句怨言。”
    傅归荑越说越大声,像是一个委屈的孩子在问大人她到底做错了什么,要遭遇这些。
    “他……”强迫我,我只能躺在他身下任他蹂//躏,连晕过去都成了奢望。
    那一夜傅归荑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生不如死。
    她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命是父亲母亲倾尽心血才保下的,是哥哥用命换来的,她格外珍惜。傅归荑从一开始对裴璟的处处退让妥协,也是怕他折磨自己。
    说她懦弱也好,说她怕死也罢,她只想好好活着。
    她从来不会糟蹋自己的身体,可是那晚上她真恨不得当场自戕,溅裴璟一身血,叫他后半辈子每次想到自己都不得安枕。
    然而转念一想,他是什么人,这点子事儿在他眼里恐怕不值一提。
    傅归荑没有说出后面的话,但她的眼神足以让秦平归感受到内心的愤恨与无助。
    秦平归所有规劝的话堵在喉咙里,如猎刀般刮着他的嗓子。
    傅归荑似乎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她轻笑道:“我喝醉了,适才说的是醉话。太子殿下对我恩礼有加,敬如上宾,我……感激不尽。”
    说完,她兀自斟满一大碗酒,对着秦平归的方向高举,笑道:“敬谢太子殿下厚爱。”
    傅归荑一口饮尽,还想再倒时眼前一片模糊,下一刻便倒在裴璟旁边,不省人事。
    秦平归看着傅归荑方才那个假得不像样的笑,胸口像压了一块巨石,难受得呼吸微窒。
    今夜他本不该出现的,可不知道为何,看到傅归荑这样伤心难过,他竟然有种感同身受的奇异感。
    秦平归想或许是因为自己内心对家人还是有不切实际的渴望,傅归荑对她哥哥的执着打动了他。
    这么多年来,他走遍北蛮,寻访南陵都没有一点线索。
    他什么时候,才能真的平安归家。
    秦平归小心地将傅归荑抱起放到床榻上,因为男女有别,他不好替她除去衣衫,便为她脱了鞋,又盖好被子。
    他站在床头,借着微弱的月光凝视傅归荑明显装睡的模样,心里却意外的平和,又暗自失笑。
    秦平归知道这很逾矩,也清楚要是被裴璟发现了,自己免不了一顿责罚,但是他就是想多看看她。
    “示弱并非真弱,逞强不是真强。”他知道傅归荑在听,假装自言自语:“你看似处处妥协,实则一直在抗拒,你口是心非以为裴璟看不出来吗?”
    “你说的每一个字,每一个表情都在告诉他,离我远点。”
    秦平归笑了笑:“男人都是贱骨头,你越抗拒,他越要驯服你,尤其是裴璟这样喜欢掌控一切的人。”
    他叹了口气,不屑冷哼一声,“算了,跟你说这些做什么,反正你也是个犟骨头,你们自个磨去吧。”
    说完转身离开。
    秦平归离开时经过裴璟,他还趴在桌上像个死人,秦平归冷笑一声,用力踹了他一脚。
    “你真不是个东西。”
    他本来已经踏出门槛,想了想又返回来踢了裴璟一脚,像是故意踢给谁看似的。
    等到秦平归关上大门,傅归荑睁开了眼,看向黑暗中趴着的裴璟,心里想的却是刚刚那人。
    他方才那两脚像是在告诉她,今晚的事情他不会说出去的,让她放心。
    傅归荑重新阖上双眼。
    第二天裴璟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一个人在屋子里,身上披了一条薄被,傅归荑人不在。
    他立刻起身,宿醉让他身形不稳,右边的小腿隐隐发疼,不得不扶住桌边才能站稳。
    “来人。”裴璟闭着眼揉了揉额角,脑子胀痛难安。
    赵清一早就在外面候着,听到传唤后即刻进来,身后跟了两个伺候起居的小太监,他们麻利地替裴璟收拾着。
    裴璟问:“她人呢?”
    赵清笑道:“傅世子一早就出门去找那位大娘说话去了,她说昨夜殿下很晚才安置,特地让奴才不要进来打扰您休息。”
    裴璟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傅归荑会替他考虑,视线转向落在一旁的被衾,目光蓦地变柔和。
    “她用了早膳么?”裴璟的脸色依旧很冷,但熟悉他的赵清一下子就看出他主子现在心情大好。
    “用了用了,”赵清捡了裴璟爱听的话,奉承道:“傅世子还嘱咐膳房一直热着吃食,虽然没有明说,想着一定是为了殿下。”
    “你收了她一万两银票,倒变成她的人了。”裴璟冷斥他,眼角却是笑意:“尽替她说好话。”
    赵清哪能不知道裴璟心里肯定正高兴着,笑着否认:“奴才是太子殿下的人,只管传话,不管好坏。”
    裴璟哼了一声,忽然觉得头没那么疼了。
    他大步流星地往傅归荑所在之处走去,站在窗外看她坐在罗汉塌上,单手支起下颌,认真地听着对面上了年纪的大娘说话。
    夏风起,吹乱了她鬓边的碎发,遮住了眼。
    她的指尖随意一挑往后拨弄,侧头时不经意间往裴璟这边的窗看了眼。
    傅归荑手中动作一顿,放下手,转过头对他轻扬唇角,眉眼弯弯。
    裴璟浑身一僵,心骤然漏跳了一下。
    她对他笑了。
    作者有话说:
    裴璟:老婆把我灌醉后和别的男人喝酒了,他们两个还踢我同一个地方,气死!
    傅归荑:谢谢哥哥指点,我懂了。
    第42章 变化 一个百般克制,一个刻意迎合。
    日子和往常没什么不同, 却又好像有点不同了。
    裴璟敏锐地感觉到傅归荑开始变得真实了一些,人还是以前那样冷冷清清,不太爱表露自己的情绪, 但是会开始提要求,不像从前那样什么都忍住不说。
    比如她说自己已经学完了《南陵六记》, 只想上午去上书房, 下午回到东宫听赵大娘说王沐然从前的往事。
    比如会告诉裴璟她想要什么东西, 不喜欢做什么,也会大着胆子在他吻她时拒绝某些令她羞恼的行为, 当然这种时候裴璟是不会听她的。
    总而言之,她在试着推翻对裴璟筑起的那道高墙,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忽然变得有点不知所措。
    若是傅归荑一直拧着, 他还有诸多手段叫她低头,现在反而有些舍不得了。
    她愿意展露出真实的感受, 裴璟心里隐约是窃喜的, 对她的要求大部分统统满足,唯独在她抵触自己亲近这一点上是万万不能答应的。
    这一点, 裴璟坚定不移。
    东宫为傅归荑专门布置的茶室内。
    一道花鸟鱼虫水墨绢纱帐屏风隔着两个人, 傅归荑坐在里面静静听着屏风外的赵大娘聊起王沐然, 她偶尔会问几个无关痛痒的问题。
    这些问题的答案裴璟早就准备好了说辞,赵大娘依葫芦画瓢说给傅归荑听。
    大意主旨就是王沐然小时候过得很好,不愁吃喝,读书上进, 父母恩爱。虽然他是捡来的孩子,可是他的养父母一直无子, 将他当做亲生儿子一般掏心掏肺地对待。
    他身体不好, 但是从没有受过苦, 也就是父母去世之后才过得有些艰难,不过好在家底殷实,也没受多大罪。
    连续听了七天,傅归荑在她零零碎碎的话语中拼凑出王沐然的过去。
    家庭和睦,邻里友爱,没有遇到过什么离谱的糟心事,看上去除了被病痛折磨,他一生顺遂。
    赵大娘已经离开很久了,傅归荑独自又喝空了一壶陈年烈酒,她低声吩咐再去拿些。
    伺候在一旁的素霖想劝,在她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侧脸下讷讷退了回去,示意外面的宫女去取。
    她悄悄打量傅归荑,见她手里无意识地把玩着空酒杯,目光空洞地望向远处,喝了这样烈的酒脸依旧如冷玉般白皙,淡色的唇微微抿着,看不出伤心还是高兴,心事重重的样子。
    忽然屋外传来脚步声,素霖以为是取酒的宫女回来了,抬头望去,太子殿下手里提着一壶酒走近来。
    她在裴璟的眼神下默默退了出去。
    傅归荑实际上现在什么也没想,大脑一片空白。
    她手中的杯子骤然重了起来,空荡荡的酒盏上方有一缕清流淌下,以为是素霖,十分自然地举起来。
    刚刚斟满准备往嘴里送,手臂被挡了下来。
    傅归荑如梦初醒般惊了一下,转头看去,发现是裴璟,她的神色很快恢复如常,顺着他的力道放下酒杯。
    酒香太浓,一下子掩盖住他身上的檀木香,傅归荑一时没有察觉到他的靠近。
    裴璟在她旁边坐下,手自然地抚上她的脸,声音温和:“烈酒伤身,还是少喝些。”
    傅归荑垂头低声说了句知道了,再也没有碰过酒杯。
    裴璟端正身体陪着她坐了一会儿,手中勾住她的一撮青丝在指尖揉搓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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