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她点点头,“我对你有占有欲,我不想,不想……”她目光垂落,小声道,“不想看到你跟别人接吻,不想看到你跟别人亲近,那样我会难过伤心,嫉妒,不想你的注意力会落在别人身上,男的女的都不行,宠物也不行。”话音一顿,她问,“这可以用什么关系来概括?”
    裵文野也在思考。
    片刻,他说:“这是一种心理现象、行为意图,不是什么关系。”
    楸楸没劲儿地‘噢’一声。
    她继续说:“想要有属于我们自己的房子,除了家政阿姨,谁也不能进去。”
    裵文野默念:有领地意识,但不是很强。
    “想随时知道你在干嘛,吃饭也行,开会也行,我不需要你说太多,只要你说就行了。”楸楸开始掰着手指头,她想要的实在是太多,太贪心,多到霎时间都说不完全。
    “还有呢?”
    “想成为你情感与献身的投射对象。”她说,“你不能跟其他朋友分享你的早午晚餐,生活琐事。”
    “……会有谁在乎啊?”
    “我啊,我。”她不高兴道,“你的挫折烦恼,也只能有我知道,其他人不行。”
    “你盼着我点好吧。”
    楸楸立刻补充:“还有快乐,开心的事情。”
    裵文野说:“还有呢?”
    “好多。”她想不起来,沮丧道,“想要被你疼爱,像父母对小孩,主人对宠物那样,完全地相信你,不会被背叛,不会被辜负,永远被珍视,我们之间有关心、责任、尊重、了解和排他。”
    “就像……生物与食物、空气和阳光的关系,钢铁与矿石,米饭与稻谷的关系。”
    “这是附属关系。”他说。
    附属关系存在一定隶属关系,或合作关系的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单位。
    “差不多。”楸楸似懂非懂道,“想做你的小狗,每天无忧无虑。”
    “楸楸。”
    陶瓷杯与桌面轻磕,他凝着眉,似乎在思考接下来的话该如何说出口。
    “嗯?”
    楸楸的心中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犹如被架上断头台,看不到的背后,悬着反光的梯形刀刃,随时松绳降落。
    “上面这些话,你是想实现,还是说说而已。”他问。
    楸楸打了个怔愣,睖睁着眼睛看他,弱弱道:“当然是想实现。”
    “你要怎么实现?”裵文野心平气和地问她。
    “我……”
    楸楸刚要脱口而出,可脑子忽然一片空白,她狠狠愣了一下,是啊,她要怎么实现?
    明天,裵文野回香港地。后天,她随邓婉回北京大院,过生日,过年。她还订了二月份回纽约的机票,继续都市隶人的生活。
    放弃纽约的工作?回国来找一份新的?也不是不行。
    为了幸福,看来只能背叛老大了……
    “你是这么想的?”裵文野说。
    楸楸眼巴巴看着他,点点头。
    “要不要听听我是怎么想的?”他问。
    “好。”她作出乖巧模样。
    “你回纽约上班去。”
    乖巧没保持住,楸楸的笑容僵了一下,强颜为笑,眉眼浮现出愁然,郁闷道:“然后呢?”
    然后?裵文野看着她,“该是什么生活,就是什么生活。”
    楸楸放下陶瓷杯,倏地站了起来,“我前面都白说了是吗?你根本就没有这个意思,是吗?”
    “骗子。”她眼睛渐渐红了,眼里渐渐积蓄出一点泪水,眼底一半怆然一半难以置信,“还说我天上有地上无,现在白白送给你,你都不要。”
    “那你为什么还要给我希望,一直引导我把心里话说出来?这样很好玩吗?”她隐忍着,眼泪渐渐淹没瞳仁,“噢,我明白了,你想羞辱我。”
    视野逐渐模糊,周遭的家具陈设,突然变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包括眼前这个人都被卷了进去,统统搅在一起,迷离惝恍,一片朦胧,浑浑沌沌。
    眼泪慢慢涌上睫毛,她啜泣道:“那你成功了。”
    这还是裵文野头一次见她哭,都不知原来竟有人能哭得梨花带雨。
    “我没这么想。”
    他付之一叹,抽出两张纸巾,是要给她擦眼泪,被楸楸躲开。
    她咚咚咚跑到沙发后,路上掉了两颗眼泪,脸颊红,眼梢也红,嘴唇更红,她迷蒙着眼,看不清人,只是觉得话还没说完,还不能走,可是眼泪太不争气,掉掉掉个没完。
    她泣不成声,吭唧道:“那你怎么想的,你说,你要是不说出个所以然,你就是卑鄙无耻,色厉内荏,内藏奸诈,残渣余孽,害群之马!非人哉!竖子不足与谋!”
    裵文野早知她会说话,她只会在心慌的时候语无伦次,找不到逻辑。
    生气的时候可不会。不过她也很少生气。
    “语文学得不错,还有吗?”
    “你有没有人性?还想从我这获取知识?”楸楸破口大骂,呜咽地揪起领子,擦了擦眼泪。
    还好今天没有化妆,否则丢脸死了。
    他双手撑着沙发背,一腿屈膝跪沙发上,靠近她一些,看她睁眼,乍然被自己吓一跳。
    她眼泪擦干,眼睛仍然亮晶晶地,像是被雨水洗刷过的天空,眼里仍有余惊。
    “你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么?”裵文野问。
    “什么?”她愣愣问。
    “喜欢你内心世界与现实世界的圆融统一。”他说。
    楸楸似乎没听懂,不过她似乎在哪里听过类似的话。
    她蹙起眉,绞尽脑汁。裵文野一直耐心地等她反馈,因而没吱声,直到她眼神豁然开朗。
    啊,想起来了。
    出自德国作家、诗人,赫尔曼·黑塞的作品《悉达多》。
    「究竟什么是智慧?不过是在生命中的每个瞬间能圆融统一地思考。」
    这本书,她很小的时候读过,到底是几岁,楸楸早已忘了。
    那时她热爱朗诵诗歌、文学,并不是多么热爱文学,她只是热爱站在空调房里,玻璃花房里,对着太阳天,下雨天朗诵的过程。
    为了培养她的词汇量和表达能力,丁裕和买了许多超出她年龄的书籍。
    这些世界闻名、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荣誉的作品,于一个几岁的儿童来说,通篇阅读会稍显苦涩难耐,因此丁裕和会抢先阅读一遍,摘选出有意思的片段,做成一个文学集给她。
    那时候才读小学的她,虽然能说会道,会说三门语言,可不耽误她其实是个文盲,乍一看书面文字,一段三行的话,碰上复杂的字,能磕磕绊绊好几次。
    丁裕和却很有耐心,在她磕巴时,及时告诉她每个字的准确发音。
    楸楸尤以记得,阅读《悉达多》摘选时,是一个下雨天,她与丁裕和待在玻璃花房里,感受着雨水淅淅沥沥,嘀嘀哒哒在头顶上。
    她吃着糕点和红茶,听丁裕和跟她分享赫尔曼·黑塞的理想。
    1919年1月,这位作家在《查拉图斯特拉的回归:一个德国人致德国青年的一封信》中写道:“世界不是为了被改善而存在的,你们也不是为了被改善而生存的。你们的生存是为了成为你们自己。成为你自己,世界就会变得富足和美好。”
    她那时不能完全听懂,长大后才感到震撼,中间有好几年的铺垫,带来的后劲是非常绵长的。
    她沉默着,心想原来她这种想干什么,就卖力去做的性格,原来叫内心世界与现实世界的圆融统一?
    “那又如何?”她忿忿道,“到头来被你羞辱。”
    “我没想羞辱你。”他说,“我只是想,现阶段最好的选择就是这样。”
    “你根本就没有解决问题的态度。”楸楸摇摇头,不接受他的说法。
    “到底谁是小狗?”裵文野看着她。
    楸楸瞬间噤声,脸上的坚持执拗化为乌有,被受伤取代。
    楸楸还是无法接受。
    “我只是不想跟你分开。”她瘪着嘴道。
    眼泪再次不受控地溢出来,她上一轮哭的眼角飞红,现在都未消散,睫毛扑簌着,隐忍着情绪,不敢爆发,看着好不可怜。
    “为什么你非要赶我走?”她委屈地问。
    他的思绪停在那里。
    过了好一会儿,他转身坐下。
    “来。”裵文野拍拍自己的腿。
    她听话绕过沙发,分开.腿坐他腿上,搂着他脖颈,埋他颈窝里。
    他说:“就算是小狗,也应该有自己的生活,对吗?”
    楸楸对这句话反应极大,摇了摇头,似乎有点崩溃,“小狗满心满眼只有主人,怎么可能会想要有自己的生活!小狗没有自己的生活!”
    裵文野:“可是主人得有自己的生活。”
    她依然摇头,不愿意接受,眼泪打湿胸膛一片,呜咽快逼近哀泣。
    裵文野拍打着她的肩膀,轻轻地,换了一个说法,“这个世界上小狗那么多,为什么主人偏偏选中你?”
    他抽出纸巾,后仰着,将她脸显露出来,擦拭着脸上的泪痕。
    她脸上的泪痕像极了倒长进化树的样子。太神奇了。裵文野的声音涌上一些笑意。
    他忍着笑,继续说:“不正是因为你比其他小狗好看,优秀,听话,懂事?”
    “你得有属于自己的生活,去上班,交朋友。”
    “小狗可以抗拒世界,但是不能抗拒主人对你的命令。”
    “你要耐心一点,等候,现在还不是领你回家的时候。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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