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淡淡看着身前的女子,并不觉得这是一件需要拿出来说的事情。他并不知晓,如若她知晓了事情的始末,会不会同他一般。
    他不愿赌。
    所以此刻,他沉默了许久,也只是轻轻摇了头:“我并不知晓你口中所言。”
    姜婳眸一怔,一颗泪又落了下来。
    所以她的姨娘,此生能再同她相见,是上天垂怜。
    她突然哭起来,谢欲晚凤眸一怔,拿起了帕子。
    他手上的动作却很轻,姜婳一边哭一边笑着,突然觉得今日的伤感都太过轻薄。
    只要姨娘还在,便是她要再同这姜府斗上十年,又如何。
    姜府从根部便是烂的,前一世便是她没有出手,言官依旧一人一口唾沫淹死了姜家,姜禹、姜玉郎被流亡出长安,祖母晚年住在简陋脏污的小巷,姜玉莹死于她匕首之下。
    而这一世,她知晓前世之事,即便如何相斗,只要姨娘在,比起上一世的结局,都不会更差。
    她轻声笑着,向后退了一步,红着眸望向谢欲晚。
    “就是想回来了,这些年的一切,都多谢夫子。只是夫子日后莫要再如此随意出入他人府邸了,今日四下无人,日后若是被人看见了,有损夫子清誉。”
    谢欲晚静静地望着她。
    似乎她又用一句‘夫子’,同他拉开了泾渭分明的线。他望着手中的帕子,上面仍有些许泪痕。
    他眸色很淡,似乎不太在意,只是轻声道。
    “姜婳,我们做个交易吧。”
    他望着面前红着眼的少女,似乎知晓,如若此刻他口中所言的是‘帮助’而不是‘交易’,少女便不会愿意亏欠他一分,拒绝得一定会比从前还要干脆。
    “我给你一个姜家不会动你的身份,然后你去做你想做的事情。”
    他静静看着她,这一刻用词格外地斟酌。
    他甚至自己都没听出自己话语中的小心翼翼,他已经同姜玉郎割席,如今不会再如从前一般日日在姜府。
    可将她独自放在姜府,他实在担心。
    他需要给她一个,姜府那些人如何也不会动她的筹码。
    姜婳一怔,手虚虚握住,望向谢欲晚。
    ‘求娶’变成‘交易’,左右都是要相缠一生,她眸一动便是要拒绝。
    青年一直注视着她,在她要开口的前一瞬,平淡道:“我要你将上一世丞相府有关商阳那边所有的账目都回忆给我,作为交易,姜家三小姐姜婳是谢欲晚的学生的消息,明日长安城将会人尽皆知。”
    “......我不曾记住。”
    见她未第一时间拒绝,谢欲晚眸中划过一抹笑,君子如玉,此刻亦端方守礼。他躬身,轻声道:“那边有劳姜三小姐,知晓多少便回忆多少。商阳之事,有关我父亲,劳烦。”
    他将礼数做的如此周全,又提到了谢大人。
    姜婳眸间闪过一丝犹豫,随后在摇曳的花中,手指捏紧了衣衫。
    缓长的风吹过假山旁的花,轻悠悠地歪了一片,少女眸色复杂地望着身前躬身的青年,最后轻声道了一句。
    “好。”
    时下被收入门内的学生,有崇高之地位。
    被丞相收入门下的女学生,姜家便是人人恨她入骨,也不会明面上动她性命。应下,她便等同于多了一道保命符。
    前世商阳之账目,她虽然不能全部回忆出,但是七八分其实不难。府中一切事物都是她在打理,因为商阳那边特殊,她每日都会将商阳的账目细细对上两遍。
    她虽没有谢欲晚的过目不忘,但是账本中有规律可行,她记得几个重要的节点,从节点去回忆并不算太难。
    这的确也是谢欲晚不会知晓的东西。
    若是从前,姜婳只会以为谢欲晚这是在护她。
    可当他异常认真地同她行相求的礼,又搬出了早逝的谢大人,她便觉得不是了。
    谢欲晚这般的人,若是要护一人,一言不发才是常态。
    第四十一章
    “两日后学生该如何给夫子?”
    有了适才一番话, 姜婳用起‘夫子’的言辞时,眸色更是淡然了些,风迎着她的发丝吹过。她的眸依旧蒙着一层淡淡的红, 像是从前谢欲晚在宫廷中见过的颜色极淡的珍品海棠。
    他摇摇头:“无需如此急迫, 商阳之事, 对我至关重要。”
    姜婳也就没有再说话,甚至垂下了头,她有些不知还能同身前之人说什么,便轻声道:“学生知晓了, 这便退下了。”
    她想,左右谢欲晚出入姜府如入无人之地, 何时将东西交给他, 的确不是她应该操心的问题。
    谢欲晚淡淡地看着她,见她情绪明显好了不少, 心中也松了口气。
    “回去吧。”他声音很轻, 听在姜婳耳中,甚至带了一丝难言的温柔。若是从前她大抵是会在意三分, 但此刻她心中无甚波澜, 闻言也只是轻轻道了一声:“好。”
    她转过身,眸中没有什么神情。
    那片在谢欲晚眼中盛开的淡色海棠,也随着她的身影消失的那一刻,开始消散。谢欲晚淡淡地看着她的背影, 迎面而来的风勒出他修长的身姿,他迎风而立, 像是一片雪日的青竹。
    *
    姜婳回了那个几月未见的院子。
    她走之后, 晓春按照她的说辞,应该也离开了。院子几个月没有人, 姜婳毫不意外地看见了门上的蜘蛛网。她用帕子捂住鼻子,轻轻地推开门,眸中多了些讶异。
    很干净。
    院子中,屋子里,都很干净。
    只有那一方门上,象征性地布着些蜘蛛网。但她用帕子去擦拭桌面时,帕子滑过桌面,帕子还是干净的。
    她怔了一瞬,府中有人一直为她打扫着院子吗。还是独独不打扫门的那种,难道日日......翻墙打扫?
    姜婳有些不太明白,推开房门,房间内也是干净一片。
    然后,她的眼睛定在一处,心有些微微的发怔。不等她反应过来,她已经走近了,看着桌上那一罐琉璃罐子装着的糖。
    怕她不认识一般,还用毛笔偷偷在下面压着的宣纸上写了一个——“橘糖”。
    等她从糖罐下面抽出那张宣纸,就看见了彼时橘糖歪歪扭扭的字迹。
    “莫怀同我言小姐回到了长安,好巧,恰好我在熬糖,便准备好了一罐。送去姨娘那似乎不太好,我便摸黑来了姜府,万一小姐哪天回了这个......不好形容的地方,看见这罐糖,想起橘糖会不会开心一些。那门上有蜘蛛,真让人害怕,所以我直接翻墙了!”
    小信到这里就没了。
    姜婳眸中浮现些许笑意,所以是橘糖翻墙给她送了罐糖,还顺便帮她打扫了一番院子?
    倒是歪打正着。
    屋子里面似乎东西都被橘糖换了一遭,甚至连茶水都有,她摸了摸杯壁,冰凉冰凉的。撑着手望着屋子里熟悉又不太熟悉的一切,姜婳轻轻地垂上了眸。
    即便有上一世,姜府还是有许多她不知晓的东西。
    那日在江南遇见的老妇人,不会如此巧合,她说姨娘当年有一笔几十万的嫁妆,可是姨娘从来没有同她说过这件事情。
    如若姨娘手上有这些银钱,她们便不会沦落到要靠变卖东西换药和米的地步。
    所以,如若不是姨娘不知晓,便是从姨娘重病开始,那笔嫁妆就不在姨娘手中了。
    姜婳手骨敲着桌面,一声又一声,等到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时,她摊直了手,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移开眼神。
    十年学了些不好的习惯,也是正常的。
    *
    夜间。
    姜婳突然醒了,她下了床,推开窗,望向漆黑一片的夜空。
    像是料准了四周无人,她‘噗嗤’一下,爬上了窗。全程有些摇摇晃晃的,她的手死死捏着窗,小心翼翼地坐到了窗户上。
    浅浅的屋檐就在她的头顶,她抬头,望向一片漆黑的夜色中点点的繁星。她轻轻地看着,春日的风温柔地卷起她披散的发,映出她满是温柔的眉眼。
    她其实也没有想到什么,只是淡淡地看着那一片星空。
    那日同于陈离开的时候,她没有走门。因为上一世她从未爬过窗,走一些从前没有走过的‘路’,在那个只有淡淡月光的夜,似乎独具氛围。
    今夜是因为什么呢?
    姜婳很难表述明白,因为她知晓从明日开始,她将彻底踏上一条同前世不同的路。
    *
    隔日。
    长安城突然下起了雨。
    这是春日的最后一场雨,却止不住城中纷飞的消息。
    丞相府的人只是随口提了一句,那姜奉常家的姜三小姐,听说前些日被我家大人收为了学生,是就是你知晓的那种学生,朝廷中那些大臣觊觎这个位置这么久,都想为自家小公子讨要,谁知道我家大人偏偏相中了一个女郎......
    一时间,人心的风雨,比这长安城飘泊的雨还要大些。
    不同府的马车在长安城最繁华的那条街道上拥拥挤挤,最后都停在了两个石狮子前。这府的管家左看看,见到御史大人家的车来了,忙对着后面的小侍望了望。那家的管家右看看,掰着手指数着拥堵在一块的马车......
    一道青色锦袍的身影十分出众。
    旁边的小太监小声喊着:“祖宗啊,祖宗啊,这种事情让府中的管家来不就好了,这么大的雨,若是感染风寒了小的该如何交代呀。”
    一旁的少府家的三公子直接轻呼:“安王都来了。”
    徐宴时一双狐狸眼左晃晃,右晃晃,完全不理会身旁的小太监。
    王家有一纨绔,平日同安王交好,王府的管家也同安王见过几次,此时不由上前行礼:“安王也是来拜访姜奉常的吗?”
    安王挥一挥袖子,嫌弃道:“姜禹那个老头有什么好见的,你们也不是来见姜老头的呀。”
    王管家被说的摸了摸没有的汗,然后就看见安王摸了摸下巴。
    徐宴时眼珠子一转,轻哼道:“看热闹,看热闹知道吧。话说这姜三小姐我从未见过,得见一见,能让谢欲晚收为学生,真乃神人,见,得见!”
    他越说越激动,各家还在左右徘徊时,他直接上前敲响了大门。
    姜府内一众人早急的团团转,唯一知晓些内情的姜玉郎捂住了脸。前两月谢兄说的不还是欲求娶吗,今日怎么就要收为学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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