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眶湿润,一声叹息带着遗憾和痛惜。
    雷虎不明白他为何这副神情,不解地问道:“沈大人,你认识他?”
    沈如海擦掉眼泪道:“他是我一个不成器的学生,也是我的女婿。”
    “……”
    雷虎简直无言以对,震惊写了满脸。
    沈如海又从袖中掏出一卷画轴,道:“此人还是朝廷钦犯,阁下若能将画像上的人找到,安然无损地送出来,就算立下大功一件。”
    画轴被慢慢摊开,画像上的人映入眼帘。
    雷虎的眼神突变。
    他并不认识画上的美人,可他认识她腰上悬挂的那枚蝴蝶玉坠。
    第109章 救赎
    院中气氛剑拔弩张, 陈适手持金钗,与厨倌老郑对峙着。
    他长得膀大腰圆,手中持着两把磨得雪亮的菜刀,身后还跟着几名帮厨, 也是各自手拿武器。
    按理他们人数和力量都占优, 却谁也不敢掉以轻心,因为方才陈适就是用这枚金钗划破了一人的脖子。
    “军师啊, 你这是想干什么?人不是你自己送过来的吗?”
    老郑无奈地喊了一句, 他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宰猪宰得好好的, 这人冲进来就开始杀人,雷虎方才还派人来吩咐多杀几头猪, 万一夜宵送得不及时, 倒霉的可是他。
    陈适没有理会他,偏头喝了一句:“快走!”
    沈葭抱着孩子躲在他身后, 二丫拽着她的衣袖,两人都一脸紧张。
    “那你怎么办?”
    “不要管我,走!”
    沈葭最后看到的,是他孤身一人朝那些人扑了过去。
    房顶炊烟袅袅,传出令人作呕的人肉酸臭, 树上还倒吊着几名少年的尸体,每个人都被开膛破肚,血淋淋的肠子掉出来, 血液汇流成河。
    陈适杀红了眼,已经分辨不清眼前的场景, 鼻子也失去了嗅觉,他只是麻木地重复着杀人的动作, 但这无异于以卵击石,他很快就处于下风,被人按在地上,就在厨子的菜刀即将落下之际,一双杏黄缎绣龙锦靴停留在他眼前。
    “无先生。”
    雷虎蹲在他面前,一手拽起他散落的长发,将他的脑袋拎起来,皮笑肉不笑道:“是不是该叫你陈先生才对?我是真没想到啊,堂堂状元郎,沈相爷的高足爱婿,竟会甘愿在我的帐中做一名幕僚。”
    “恩师来了?”
    陈适扯唇轻笑起来,他满脸鲜血横流,这样的笑容看起来,竟有几分莫名的妖冶。
    雷虎拍打他的脸:“我还奇怪,又不止我一人造反,怎么官军就是要追着我不放,原来是因为我的人里混进来一个朝廷钦犯。好小子,太子的女人你也敢抢?就是那个大肚婆罢?她没在家,你将她藏去哪儿了?说出来,我就饶你一命。”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陈适微微一笑,闭上眼:“动手罢。”
    雷虎原本也没打算从他口中问出沈葭的下落,他杀过太多人,知道真正畏死的人是什么表情,陈适的眼中完全没有求生的光芒,只有对死亡的向往,一旦人都不怕死了,从他嘴里是撬不出什么来的。
    “我现在静下心来想想,发现你小子从头至尾都在愚弄我,你说来襄阳,结果老子被困死在襄阳,你说要结交官府,然后老子被陈登当猴耍,你还说蒋兴是奸细,原来你自己才是奸细。”
    雷虎叹息一声,语气充满不解与遗憾:“无先生,你为什么要背叛我?你我都不满朝廷,按你所说,你辅佐我,我们一起推翻这个腐朽的政权,杀尽贪官污吏,一扫天下之积弊,建立一个清明世界,不好么?”
    万万没想到,在他说完这句话后,陈适居然笑了起来,越笑声音越大,笑到声嘶力竭,连连咳嗽,就好像他从未听过这么好笑的事。
    雷虎面色阴沉,问:“你笑什么?”
    陈适好不容易止住咳嗽,抬头肃然道:“我笑你异想天开,我读遍圣人之书,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岂会辅佐你这样目光短浅的蠢货?还记得在天津时,我问阁下是想做英雄还是枭雄吗?实话告诉你,你既非枭雄,也成不了英雄,你这辈子,注定只是个残忍嗜杀的小人物!”
    不管他说这些是为了激怒雷虎,还是临死之际的真心话,他的目的都达到了。
    雷虎被他气得勃然大怒,刷地抽出腰刀,架在他脖颈上,在发现他完全视死如归后,突然又改了主意,微笑道:“不怕死是不是?也是,就这么死,太便宜你了。无先生,跟我这么久,你是知道背叛我的人是什么下场的。”
    他直起身,扬声道:“来人!架锅!”
    陈适愕然睁开眼,面色变成惨白。
    -
    襄阳城完全陷入了混乱无序的状态,雷虎为彰显实力,派人朝晋军营地射箭,由于夜色太黑,又隔着汉水,射程太远,并未射死任何人,只射中了一名士兵的头盔。当时这个倒霉蛋正在搭建浮桥,头盔被射中后,他掉进水里,水花四溅,发出的动静让乞活军误以为他们射中了敌人,又以讹传讹地宣扬成射中对方一员大将。
    这种挑衅之举虽未给晋军造成任何实际伤害,却被延和帝视为谈判失败的信号,所以决定提前开战。
    等沈如海匆匆从城墙上下来,并带回谈判顺利的消息时,晋军已经把襄阳的东城门轰开了一个大洞,尽管延和帝下令暂时停止进攻,可见识到红夷大炮威力的流民完全吓破了胆,放下武器各自逃命,有的冲进城里烧杀抢掠,长街上四处都是哭喊声。
    沈葭一手抱着儿子,拉着二丫漫无目的地跑,最后她们又跑回了襄王府的小院。
    她将孩子塞给二丫,神态焦急:“我去救他,你待在这里,躲起来,知道吗?”
    二丫牵着她的衣摆不肯放手,拼命摇头,急得沈葭推开她的手,又从怀中掏出那枚白玉蝴蝶,塞进她手心。
    “拿着这个,如果外面的人打进来了,你就把这个玉坠拿给他们看,说你要找怀钰,听清楚了吗?找怀钰!”
    她来不及确认二丫究竟听懂没有,交代完这些,就神色匆匆地跑出了小院,刚到王府大门口,与一个人撞个满怀。
    那人哎哟一声,发出尖利嗓门:“哪个瞎了眼的狗奴才?敢撞姑奶奶我!”
    “贵妃娘娘?”
    借着外面的火光,沈葭看清了眼前的人。
    兰香身型臃肿,几乎把能上身的绫罗绸缎全穿上了,浑身上下还挂满了金银珠宝,使她看上去就像个行走的首饰架。
    兰香也认出了她:“你也去逃命?哑巴呢?还有你男人呢?”
    沈葭没工夫和她闲聊,敷衍几句就想走,兰香却拉住她,褪下手腕上一只金灿灿的镯子,替她戴上。
    “你小心点,听说官军打进来了,外面到处都在杀人,这镯子赏给你,要是逃出去了,能当不少钱。”
    “多谢贵妃娘娘!”
    “别取笑我了,我算什么贵妃娘娘……”
    兰香话还没说完,沈葭就跑远了,她耸耸肩,往反方向跑去。
    夜色已深,沈葭在黑暗中不辨方向,迷了路,好几次跑进死胡同,还撞上几起杀人场面,好在她足够机灵,没被任何人发现。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找陈适,明明前一刻还恨不得他立马去死,明明他做过那么多坏事。
    也许是因为他说的不错,这一路上,若不是有他,她和二丫兴许死了无数回,她也根本不可能生下狗儿并养活他。也许是之前他手握金钗,拦在她和二丫面前,明明是那样面目可憎的一个人,在那一瞬间,他的背影竟高大如山岳,沈葭无法扔下他一个人在那儿等死。
    兴许老天爷也在眷顾她,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找对了路。
    沈葭看见了那座院落,院门开着一道缝隙,她小心翼翼地走过去,轻轻推开院门,里面万籁俱寂,只有她的脚步声。
    月色如霜,将她的影子折射在地上。
    她走入后院,一切都跟她离开前没什么两样,树上吊着被剖膛的少年,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被陈适杀死的厨子,其中一人脖子上插着那枚金钗,他瞪着夜空,眼睛已经失去神采。
    一切都没什么不同,除去那口大铜缸。
    这口缸原本是预备在厨房檐下救火用的,现在却被转移到空地中央,下面堆着燃烧的柴禾,恰是夏日天气燥热的时候,干柴烈火烧得正旺,火焰扑腾得老高,火花哔哔剥剥地爆着声响,蒸气源源不断地升上半空。
    沈葭神色僵硬,一步一步地走过去。
    铜缸上盖着磨盘,只留了一道非常窄的缝隙,她踢开燃烧的柴禾,扑灭火苗,使出吃奶的劲去推,磨盘纹丝不动,她喊陈适的名字,可缸里毫无动静。
    沈葭满头大汗,想了想,抽出一根柴禾,准备将磨盘撬开,可缝隙太小,伸不进去,换一根细一点的树枝,又很容易弄断,最后她只能徒手去搬石磨,期间指甲不慎被折断,疼得钻心。
    借着这股疼痛激发的力气,她终于挪开了一点,蒸气一股脑儿地从缸里喷出来,热得她满脸通红,她终于看清了里面的陈适,他闭着双眼,不知是死是活。
    “陈……陈适……”
    沈葭吓得六神无主,心想他是不是死了?
    缝隙变宽了一点儿,却也只能容她伸进去一只手,她刚伸进去,就被烫得缩回来,里面的温度能直接把人蒸熟。
    她再也没有力气去推磨盘,只能隔着缝隙大喊:“喂!你醒一醒!”
    在她的千呼万唤下,陈适的眼皮动了动,竟然真的睁开了眼,他还活着,可也离死不远了。
    沈葭大喜:“快跟我一起推!你从里面用力!我们一起!”
    陈适仿佛刚从一场午睡中醒来,表情有些微的失神,喃喃道:“我做了一个梦,被你吵醒了。”
    “别说这没用的了!快推!”
    沈葭顾不上烫不烫的了,手伸进去拉他。
    陈适却轻轻皱眉:“别碰我,疼。”
    她一下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讪讪地收回手,卖力地去推磨盘。
    “别忙了,二小姐,坐下罢,听我讲完那个故事。”
    沈葭没好气道:“都什么时候了!谁要听你讲故事?”
    不管她愿不愿意听,陈适还是说了起来。
    “上回说到哪里了?对了,说到那个孩子想考功名,你问我他考中没有?他天资聪颖,自然是中了,乡试第一名,正儿八经的解元。可他也没中,因为就在出榜那一日,他发现自己的考卷和贾少爷的调换了,蠢笨如猪的贾少爷成了解元,而他只能名落孙山。报录人敲锣打鼓地赶到贾府报喜,他那个瞎眼老娘听见了锣鼓声,走出来瞧热闹,拉着人就问,是不是她儿子高中了?旁人欺她眼盲,笑着告诉她,是,你儿子中了举人老爷,要接你享福去了。瞎子又哭又笑,神经兮兮地回去了,等她儿子回到柴房,才发现她在房梁上吊死了。”
    沈葭:“……”
    陈适说着说着,忽然笑起来:“二小姐,你说可不可笑?她一心盼着儿子出人头地,却不知这只是一场谎言,哈哈哈,真可笑啊……”
    他坐在缸里,笑声听上去空旷又苍凉。
    沈葭安静下去,坐在地上,背靠着铜缸,环抱双膝问:“后来呢?”
    “后来……”陈适怔怔地滚下泪来,“这个孩子被赶出了贾府,在路上,他有幸遇见了一位贵人,在贵人的帮助下,他一路高中,成了人人称羡的状元,当朝首辅赏识他的才华,还要将女儿嫁给他。有一回,他去恩师府中拜访,见到了那位小姐,彼时正是阳春三月,杏花吹满头,她在院中晒书,满院的古经典籍,纸张哗哗作响,她捧着一本李商隐诗集,坐在椅上看得出神,看到聚精会神处,还喃喃念出声: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他站在远处,看呆了,这位小姐蕙质兰心,温婉善良,正是他心中最完美的妻子形象。他心想,他一定要好好待她,爱她,敬重她,他们会生几个孩子,过上举案齐眉的恩爱生活。新婚第一日,他买了一支茉莉花,想送给他的夫人,却听见他夫人跟自己的婢女说,跟他同床,她觉得恶心。”
    沈葭听到这里,才知道故事中的孩子其实是他自己,也终于明白,他对沈茹那种切齿的恨意来源于哪里。
    陈适笑着,也哭着:“你知道吗?我本来会是个很好的丈夫,很好的父亲,可你的姐姐,剥夺了我获得幸福的机会,然后我一步错,步步错,错到如今……好似做了一场大梦,梦醒后,什么都没了……”
    他低垂着头,吟诵起一阙词来:“‘人生底事辛苦?枉被儒冠误。读书,图,驷马高车,但沾着也乎。区区,牢落江湖,奔走在仕途。半纸虚名,十载功夫。’……我看见光了,二小姐,是不是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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