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早有预感,但在此时骤然被戳穿了身份,朱聿恒眸中的光顿时变得彻底寒凉。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一字一顿地问:“这么说,你早就知道了我的身份,也早就打定了主意利用我?”
    所以,从一开始,就全是假的吗?
    绝境之中她从他怀中跃起的身躯;火海之内她握住他的手;没顶的水下她挡在他面前的脊背;从生与死的边缘挣扎过来后,她轻轻哼唱的那一支曲子……
    全都是假的吗?
    最终,只是为了将他困在此处,让他死于朝夕剧毒之下?
    他盯着她的目光如此森寒,阿南不愿多看,别开头举起手套,狠狠地将手背寸芒朝着地上的牵丝线砸下去。
    火花四溅之中,五根精钢线立即断裂,所有的力量被朱聿恒所承受,迅速收紧了他的四肢。
    即使他一动不动,手腕与脚踝上也立即被勒出了深深血痕。
    一直被限制了行动的竺星河,此时身上的钢线立时松脱,终于解开了束缚。
    阿南撤身疾退,奔到竺星河身边,仓促道:“公子,走吧。”
    竺星河却没有回答她,他的目光定在地上的朱聿恒身上。
    阿南刚一撤离,诸葛嘉便立即奔上前来,身边八阵图结阵,护住了朱聿恒。
    阿南向后方水面看去,低声道:“快走,司鹫来接应我们了!”
    “你知道,我在灵隐寺时,为何轻易就擒吗?”竺星河的右手缓缓抬起,他那个银白色的扳指在昏暗的天光之中隐隐发光,与他的目光一样锐利而夺人心魄。
    “因为我看见他了。这是我等待了二十年的机会。”
    二十年。
    二十年前宫闱巨变,一夜之间朝堂倾覆,改变了后来无数人的命运,其中,就有阿南的一生。
    她自然深深知道,公子所说等待了二十年的机会,是什么。
    大风雨呼啸而来,耳边噼啪声作响,豆大的雨点已经急促地砸落下来。
    风雨交加,西湖水浪拍击在四面堤岸上,仿似整个世界都在动荡。
    “司南,你好大的胆子!”
    诸葛嘉辟众而出,刀尖直指阿南,厉声喝道:“把解药交出来!”
    听到解药二字,竺星河转头看了看阿南。
    她抿了抿唇,见公子手中的“春风”正闪烁着银白的光辉,如同春日即将破土的蒹葭。
    一触即发的血战,显然已经不可避免。
    心念急转之间,阿南对着诸葛嘉脱口而出:“怎么,想要朝夕的解药?那你就凭自己本事过来拿啊!”
    竺星河双眸微眯,落在朱聿恒身上的目光不觉敛了锋芒。
    毕竟,一个即将要死的人,又何须他倾注心神。
    而对面众人的脸色则因她的一句话全都变了。
    韦杭之目眦欲裂,长刀出鞘,就要冲上去与阿南拼命。
    朱聿恒抬手拦住了他。牵丝在手臂上剐出细长的血口,朱聿恒却浑似不觉,只冷冷盯着站在竺星河身旁的阿南,沉声吩咐韦杭之:“通知外围兵力封锁水道,湖面士兵一律登岛。匪徒接应船只格杀勿论。”
    “你不要命了?”阿南一听,立即扬声道,“放我们走,我给你解药。”
    朱聿恒冷冷瞥了她一眼,听若不闻,只提高了声音:“拙巧阁呢?毕阳辉一死就自乱阵脚了?”
    皇太孙殿下放话,湖面上消息立即放出,三长三短尖锐的啸声穿透疾风,迅速传向四面八方。
    湖面上救援的船只立即转向,齐齐向着放生池而来。
    “阿南,你思虑不周了。他抓住你自然就可以威逼你拿出解药,怎会答应放虎归山?”竺星河侧过头,微微朝阿南一笑,“看来,今日不能善了,二十年的总账也终可了结了。”
    阿南抬头看见朱聿恒那冰冷的神情,知道他一贯是宁折不弯的人,只能无奈一跺脚,劝竺星河道:“留得青山在……”
    话音未落,她忽觉双耳嗡的一声,脊背上顿时冒出了冰冷的汗。
    面前的世界,包括围攻上来的士兵们,全都幻化成了一层层重影,让她看不分明。
    她忽然惊觉,时间到了。
    她在出发前喝的那一盏茶,支撑她精神亢奋地杀到了现在,可也到了透支的时刻了。
    司鹫来接她之时,就是她计算好的药力消减之刻。
    竺星河也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他转头看向她,见她脸色苍白,冷汗涔涔,低声问:“怎么了?”
    阿南摇了摇头,狠狠一咬舌尖,竭力让自己清醒一点:“没事……我来之前,喝了一剂玄霜。”
    竺星河眉头微皱:“这害人东西,短暂提振精神,但脱力之后将痛苦万分,你这是饮鸩止渴。”
    阿南低低道:“不喝,我坚持不到这里。”
    竺星河心口微微一动,见她身形摇摇欲坠,知道她已近虚脱,便抬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发丝:“无妨,我带你走吧。”
    说着,他一手揽住她,身形疾退,在暴风中迎向了后方围上来的攻势。
    诸葛嘉的八阵图攻击何其凌厉,可竺星河身形飘忽,纵然阵法再千变万化,亦难沾到他一片衣角。
    被诸葛嘉护着退到后方的朱聿恒,第二次看见了竺星河出手。
    与上次不同,这一次他们距离太近,这种窒息压迫感便也格外清晰刻骨。
    而且,上次的竺星河还顾忌着官府,只仗着自己的身形在八阵图中闪避,并未还手。而这一次,他要带阿南杀出生天,下手毫不留情。
    无论八阵图多么严密,那些棍棒的集结多么紧凑,他总有办法寻到最不可思议的那一个空隙,挥手攻击向最薄弱的地方。
    他的手中似无武器,但右手挥过的地方,阻挡他的任何人身上,都立即爆出大片妖异的六瓣血花。
    在棍棒的丛林之中,大片的血花陆续开谢。竺星河的白衣上,迅速染上了大片艳红的颜色,一瓣瓣一片片,层层叠叠,比春花还要耀眼。
    韦杭之帮朱聿恒解着手上的牵丝,但牵丝需彼此牵扯均衡受力,才能维持那种似紧似松的状态,必须要像阿南这样,寻找到机括中心点将其封住,才能一举摧毁钢丝线的力量,若只解其中一条,其他四条会越收越紧,直至勒断骨头为止。
    韦杭之竭尽全力依旧白费力气,而朱聿恒则紧盯着竺星河。
    即使怀中还抱着阿南,但他的身形太过飘忽,又在八阵图中冲突来去,别说围困捕杀他,就连身影都难以捕捉。
    暴雨劈落在场上,溅起的水花都带着血迹。
    身后人替朱聿恒打起伞,遮蔽落在他身上的雨点。
    他却缓缓抬手,示意不要遮挡自己的视线和暴雨的力道,以免让他的计算产生偏差——
    竺星河显然也无法窥探八阵图的阵型变化,所以他奇诡的身法,只可能是凭借五行决对地势的计算而来。
    五行决,虽然他之前未曾见过,但从竺星河行动开始,他便一直在观察他的身法与行动,并且迅速理出了大致的逻辑脉络,现在,只需要处于同样的境地之中,验证他的思维而已。
    面前浓艳血光在疾风骤雨之中闪现,如同触目惊心的猩红花朵,与哀叫声一同盛绽。
    血雨纷洒在半空之中,即使隔了一段距离,朱聿恒依然能闻到那淡淡的血腥味夹杂的雨风之中,笼罩了当场。
    在这血雨腥风之中,他终于开了口,对诸葛嘉道:“攻东南方向,四尺围径。”
    诸葛嘉一怔,立即便厉声呼喝:“第五图第七变,收放势!”
    如臂指使,短棍丛林骤然袭向东南,聚收后又陡然而放,借着此时风雨之势,威势大盛。
    竺星河那原本奇诡飘忽的身躯,正向着东南而去,此时正等于将自己送到阵法的攻击正中点。
    正抱紧公子的左臂、因为药效而萎靡的阿南,此时也不由得脸色一变,看向了朱聿恒。
    朱聿恒的目光,冷冷盯在他们二人的身上,又似从他们身上穿了过去。
    他在看着他们,又或者他看的,其实是下一刻的他们。
    综合千头万绪,从竺星河的步伐之中,推算出他最有可能他出的下一步、下下步,直至最后那一步。
    他要以阿南孜孜以求的棋九步,阻截她家公子的五行决,绝不允许他们逃离这场大风雨,逃离这座放生池。
    第84章 春风流光(3)
    竺星河与阿南已深陷于攻势之中。万千短棍如长蛇如游龙,纠缠住他们翻滚不断,难以挣脱。
    但竺星河的五行决毕竟非同小可。他带着阿南偏转闪避之时,手腕于棍阵最密集处疾抖。于是,这最难撕破的角度忽然爆出灿烈的血花,染得周围风雨皆红。
    他们浴血突破,冲击得八阵图阵型顿时一散。
    朱聿恒早已根据竺星河的行动轨迹,计算出他在突围之后的下一步落点。他盯着竺星河,口中冷冷地吐出几字:“西南,一丈三。”
    诸葛嘉立即传令:“第二图第十一变,绞压势!”
    他话音未落,竺星河已经带着阿南落在西南一丈三开外的青砖地上。
    身形在半空之中下坠,眼看脚下就是朱聿恒预计的范围,竺星河脸色微变。
    可落势已定,他无法在空中变招,周围的战阵也已蜂拥集结。万千攻势挟着雨点砸落下来,眼看他们就要被压为齑粉。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竺星河当机立断,托住阿南的腰让她跃上九曲桥畔的柳树,脱离战阵,任凭自己深陷于攻势之中。
    见他分心停滞,万千短棍当即如巨蟒绞缠住他,翻滚不断。
    阿南站在柳树上看着这威压之势,萎靡的精神亦紧张起来。她的目光紧紧盯在公子身上,尤其是他受过伤的手腕,关注他的一举一动。
    上一次这么担心他,是什么时候呢……
    是老主人去世的时候,她悄悄去婆罗洲最高的断崖上,寻找独自僵立了一天的公子。
    她听到公子对着面前汹涌的海浪发誓,他一定要回到故土,一定要手刃仇人,一定要洗雪父母所受的国仇家恨……
    那是她唯一一次听到他痛哭失声,看到他崩溃无助、却固执地要在这条世间最艰难的路上走下去的痛悟。
    当时疯狂扑击在断崖上的波浪,就与现在冲击公子的攻势一般,震天动地,让面前的人无路可走、无法可挡。
    但公子,他终究冲破了那一日的狂浪,迎向了今日这万千攻势。
    只见间不容发之际,竺星河拔身而起,身形一旋一转之间,引得持棍奋击的众士兵顺势向上攻击,却个个击向了虚空暴雨。
    阵型散乱,那固若金汤的气势顿时化为乌有。
    “西北,六尺。”
    “第四图第五变,攒心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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