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指尖拨动,将第二个铜环解了下来,继续放在她的面前。
    初辟鸿蒙解开了第一步,他便已揪住了整个岐中易的关键,只要循着这基本的思路,便能懂得如何破解这四面八方纵横交错的力量,处理这千变万化牵一发动全身的局面。
    “你会到达你想要达到的地方,得到你想要的一切,当然,也会实现你想要实现的理想。连你想要的人……”阿南握紧了手中的铜环,将它们贴在心口,与他对望,“你也已经得到了。”
    听到她肯定的回答,他的脸上,终于露出释然而欣慰的笑容。
    “可是,我还想要东宫好好的,想要父亲顺利登基,想要母亲不必白发人送黑发人,想要祖父安然传位,想要弟妹们都得保全……”
    他说了许多,但就是没有自己。
    于是阿南便问:“那你呢?”
    他望着阿南,目光中含了千言万语,最终,却只轻声道:“我……想要活下去。活在有你的天地间。”
    阿南抬手轻抚他的鬓发,就像抚慰一个茫然找不到归宿的孩子。
    “会的,阿琰。我们会一起活下去,活到很老很老的时候。孩子们围绕在我们的床边,问我们,还有什么愿望吗?我们说,把我们埋在向阳的地方吧,这样,我们能一直暖暖地晒着太阳,一直开开心心的……”
    最后一个岐中易已解开,灯光逐渐微弱,而他们相拥在一起,声音也越来越低,直至不再响起。
    所有一切都不再需要宣之于口,他们已明了彼此一切。
    尽管他们面前的料峭初春,依旧寒意浓重。
    但只要他们能相拥彼此,便彷如沐浴在最和暖的日光下,再无肃杀寒凉。
    ……第231章 三谒顺陵(3)
    三月初五,□□二十四周年忌辰。
    天气本就异常,大祭前夜又突然严寒逼来,梅花山上万千花树,初生花蕾全被冻在了冰凌中,生生摧折。
    纵使天气极寒,皇帝依旧亲至顺陵主持大祭,皇太子副祭、皇太孙陪祭。
    监理御史率队,礼部尚书主礼,一百二十人肃立于雪风之中列队。几位老臣在麻衣内穿上了三四层夹袄,可上天仿佛故意作弄,已是这般寒冷天气,二更天时,城外山中居然开始飘雪了。
    三更一点,风拂白幡,这场雪竟越下越大。顺陵卫提八对素白灯笼在前方引路,众人顶风冒雪,列长队进入大金门。
    过了大金门,皇帝下马,领着太子太孙步行谒陵。
    风卷起雪花打在所有人身上脸上,眼睛都难以睁开。耳边只听风声呼啸,朱聿恒见没踝积雪让祖父与父亲都是步履艰难,便示意随身的侍卫搀扶好他们,自己则快行几步,率先前进。
    素白风灯在风雪中半明半晦,引领祭祀队伍过了御河,进入呈北斗七星形状的神道。
    神道边的松柏堆积了风雪,灯光下只见深深浅浅的白色起伏如波,周身唯见惨白。
    所幸神道旁相隔不远便有狮象麒麟獬豸骆驼等石像分立,祭祀队伍只需沿着石像往前即可。
    经过十二对石兽后,众人折向正北,却忽然都停了下来,个个面面相觑。
    朱聿恒看向前方景象,心下不觉大震,在风雪中回头召唤:“荥国公。”
    荥国公袁岫是此次顺陵祭祀安护,听到皇太孙召唤,他立即折返,回来听命。
    朱聿恒指着前方问:“望柱哪儿去了?”
    望柱原本在十二对石像后的转弯处,高达两丈,雕镂云龙纹饰。而望柱之后,更是有高大的翁仲夹道而立,赫然在目。
    可此时他们举目望去,前后左右只见一片白茫茫的大雪,被雪覆盖的地表略微起伏,哪有望柱和翁仲的影子?
    甚至,前方漫漫风雪中,就连陵寝内高大的文武方门、享殿也毫无踪迹。
    饶是这样的寒夜风雪中,荥国公的额头也沁出了一层汗珠:“待老臣率一队人马,往前方查探一下,是否雪夜晦暗,一时失察,走岔了山道……”
    “顺陵中只辟了这一条神道,如何会走岔?”
    荥国公无言以答。朱聿恒也不等他回答,带着身边侍卫们,向前方搜索而去,以确定身旁是障眼法,还是真的变了环境。
    八个顺陵卫提着灯笼,如扇形排开,踏着积雪向着北方谨慎探路,查找原本应该伫立于尽头的望柱。
    朱聿恒与荥国公随后查看地势,缓步向前。
    尚未走出几丈远,一个卫士“啊”的失声惊叫,脚下踏空,陷在了雪中,头破血流。
    旁边卫士忙赶上前将他拉上来,一看他陷落的地方,都是震惊不已。
    汉白玉石板铺设的平整神道,在雪中已不见踪迹,下方是荒草覆没的沟堑,被大雪遮掩如平地,难怪那士兵一时不察便失足了。
    朱聿恒的脑中,闪过榆木川的雨雪交加中,离奇消失于前方的宣府;以及在横断山的暗夜中,莫名被截断成悬崖的山道。
    他回过头,与身后一个穿着侍卫服色的人四目相望。
    两人虽然都未曾开口,但眼神中都流露出“来了”的意味,绷紧的神经中,又不觉带了一种设人入彀的愉快感。
    朱聿恒吩咐众人先行止步,示意侍卫与自己一起回到皇帝与太子身边,压低声音将这番怪异情形轻声禀报了一番。
    皇帝重伤初愈,太子身形臃肿肥胖又有足疾,两人午夜冒雪走了这么久,已是困顿不堪。听朱聿恒描述前方情形,皇帝心下惊怒,回头瞥了文武百官一眼,压低声音问:“这情形,与榆木川那一日,似乎相同?”
    朱聿恒点了一下头:“显然是那些人故技重施,竟敢在顺陵再度动下手脚。”
    皇帝怒不可遏:“混账东西,胆大包天!”
    太子则问朱聿恒:“现下咱们如何为好?”
    “请圣上与父王不必担心,交由我等处理即可。”朱聿恒嘱咐侍卫护好皇帝与太子,示意众人在风雪中调转队伍,往下走去。
    祭祀队伍抬着牛羊猪,捧着鸡鸭鱼,搀扶着老弱,惴惴不安地回转。
    雪天路滑,神道虽然平整,但毕竟是斜坡,随同祭祀的老臣个个收不住脚,年纪最大的太常寺卿更是一个滑跤便跌在了雪地上。
    太子忙命人搀住他,查看是否受伤。
    众人惊惧莫名,不知在这皇帝、太子、太孙三代谒陵之时,山陵内两次迷失到底为何。有些不太老成的,在这风雪陵寝之中,已经开始瑟瑟发抖。
    皇帝一言不发,袍袖一拂,率先下山。
    神道不过一二里,向下走又比向上走更快,不多久众人走回御河边,看到神功圣德碑亭依旧静静矗立在风雪之中。
    一切看来并无任何异状。
    想着原定于五更天在享殿进行的祭祀,皇帝心下难安,看向朱聿恒。
    朱聿恒神情如常,只走到道旁第一对神兽边,抬手抹掉了上面覆盖的雪,摸到了石刻神兽冰冷坚硬的触感。
    依稀灯光下,前方风雪弥漫,只能看到一两尊石兽隐约呈现。
    顺陵神道的石兽,巨大无匹。其中最大的石象重达十五六万斤之巨,当初为了将它们运抵顺陵神道,正是趁着冬季,在路面上洒水成冰,再以滚木为轮,由千百民伕牵推到神道边上,永世不移。
    他回头看向身后那个“侍卫”,对方向他点了一下头,示意无误。
    这些仿佛可以亘古守护顺陵的石兽,积雪中越显高大庄严。
    “陛下您看,此间情形,与那日榆木川,岂非一模一样?”朱聿恒走到皇帝身边,低声道,“无论如何,当日榆木川之仇,今日孙儿定要做个了断!”
    皇帝抬头看向上方。此时北风愈紧,雪花稍缓,在隐约中他能看见上方的文武方门和享殿,大雪也遮不住那些雄浑的轮廓。
    然而,就这么抬眼可见的距离,他们却怎么都走不上去。
    风雪之中灯光晃动摇曳,朱聿恒看到祖父的脸色略显灰败。
    大祭时辰将至,而君臣被困于神道之上不得叩拜山陵之事,一旦被天下人知晓,必定会浮动朝野人心,引发无数风波。
    但,皇帝最终掩去了愠怒,只抬手紧按朱聿恒的肩,道:“好,那朕今日便在此处,看朕的好圣孙破阵!”
    朱聿恒郑重点头,握了握随在他身边那个“侍卫”之手,示意他在这边陪护自己的祖父与父亲。
    侍卫略一迟疑,低声问他:“阵法布置,你已经探明了?”
    他点了一下头,说道:“八九不离十,只是未能探测到阵法枢纽,还需要略加计算。”
    侍卫便再不多言,握了一握他的手,转身向着皇帝与太子快步而去。
    朱聿恒目送他护送皇帝与太子至神功圣德碑亭檐下,回头吩咐荥国公:“调集两百顺陵卫,人手一盏灯笼,听候差遣。”
    顺陵卫有五千之数,多驻扎在陵园之外,荥国公一声令下,立即便调集了两百精壮过来。
    朱聿恒传令,所有卫兵携带灯火上山。
    但与之前不同,两百人并不是全部跟上去,而是分布在神道上,十步一人,提着灯笼站立在道中,照亮神道。
    暗夜风雪中,灯笼的光依稀勾勒出整条神道的走向与轮廓,与往日一般向西北而上,如斗柄弯折,毫无异状。
    唯一的角度、唯一的方向,却让祭陵的一百二十人尽数迷失,仿佛天地间有个看不见的洞窟正在前方张大巨口,将空间彻底吞吃,不留任何下落。
    一旁正替太常寺卿揉着脚踝的小宦官,张了张嘴,小声嗫嚅道:“这……这难道是民间俗谓的鬼打……”
    话未出口,他发现周围不少人都看向了他,吓得他立即止住了自己的口,把后面的“墙”字吞到了口中,跪伏于地,浑身颤抖不敢抬头。
    “荒唐!”朱聿恒朗声道,“□□圣陵,何来山野诡谈之说?以本王之见,必是这场风雪迷乱了眼目,或是有人胆大妄为,竟敢在□□山陵装神弄鬼!”
    说罢,他抓过旁边人手中的火把,示意荥国公及诸葛嘉率人跟上:“走,随本王一探究竟。”
    顺陵卫们打着灯笼,如一条火龙自幽暗的山间蜿蜒排布。
    神道上依然是狂风暴雪,天寒路滑。但每走一段路,率先引路的荥国公便会抬手抹去堆在神兽上的积雪,露出下方坚硬的石质,确定神道并无异常。
    待到十二对或站或立的神兽走过,神道也已到了拐弯之处。
    只是,一拐弯之后,他们面前出现的,依然是苍茫的风雪大地。像是走到了天地间一个惨白深渊中,前方及左右,全不见望柱、翁仲与文武方门的踪迹。
    朱聿恒的目光在风雪笼罩的山丘上扫过,思忖着顺陵之中、神道之上,竺星河究竟会如何在这一片虚空中,创造出空中楼阁?
    回头看荥国公跟在身后,神情与旁人一般紧张,朱聿恒不动声色地走到他身边,不谈顺陵之事,却问起了其他:“国公可知,李太师前日于家中辞世之事?”
    荥国公一脸沉痛,道:“老臣与李太师多年相交,听闻噩耗,至今恍惚。”
    “国公与太师总角之交,六十年莫逆,真叫人敬叹。”
    荥国公神情微动,口唇嗫嚅了一下,却并未说什么。
    而朱聿恒已经转换了话题,看向神道旁边的石象石马,问:“荥国公适才已经验看过了,这是原来的石雕吧?”
    被积雪厚厚覆盖的神兽,只留下高大的形状,唯有腰间被荥国公拂开了一层积雪,露出了下面巨石痕迹。
    荥国公神情不定:“这……如此巨大的石像,当初要花费千百人才能将其艰难运送过来,若不是原来的,难道……还有其他假冒可能?”
    “若是石像,自然不可能,但如果……”朱聿恒朝他笑了笑,抓紧手中的火把,向着面前巨大的石象重重挥去,“它不是石头呢?”
    火把直击被积雪掩埋的石象,火光与碎雪同时迸射,高大的象身竟被火把击出一个大缺口,令周围人不约而同发出一声惊呼。
    那高大的石头象,竟然只是树枝加积雪堆成,徒具石像模样而已。
    诸葛嘉的目光落在那片被荥国公拂拭出来的石头上,抬手一掰,那薄薄的灰白石片应声而落。
    原来,整堆积雪之上,只有这几处显露出来的地方是石头,而众人被风雪所迷,寒冻之中荥国公已经率先扫出了石片,确定底下是石头,谁还会将整座石像上的积雪都扫清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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