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姣说完那句话之后。
    过了一阵, 听到徐沉云感叹道:“你如今实在耀眼,让我挪不开视线。”
    他说话之际,温热的吐息洒在她的肌肤上, 发丝轻轻掠过,有点痒。
    唐姣脸上绽开笑意,问道:“师兄知道我等这句话等了多久吗?”
    徐沉云直起身, 凝望她:“多久?”
    唐姣说:“很久了。从你对我说出‘你一定会在丹修大会上大放异彩的’这句话之时我大抵就已经下定了决心,我知道,师兄说的多半是客套话,实际上那时的我也拿不准我到底能够走到哪一步,可就是这句话让我选择了走上这条道路......并且一直走到了现在。我很庆幸,指引我的人是师兄, 从那时候我就在想,我要努力追上你才行。”
    她在药王谷的时候,隔着玉牌对他说, 我会努力追上师兄的。
    而那时的徐沉云受困于阴火, 不知是真情还是实意地回道:我期待着那天到来。
    徐沉云明显也回想起了这件事。
    他轻笑道:“那时候,我可没有料到你能够成长到这个地步。”
    唐姣说:“看来我还是成功地吓到师兄了?”
    “比起说是惊吓, 倒不如说是惊喜。”徐沉云声音温和,“你似乎无师自通,知晓如何释放魅力, 所有人都甘愿成为你的陪衬,即便是我,也免不了成为你的裙下臣。”
    唐姣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他只当她是师妹而已,她只当他是师兄而已。
    这不是从很久之前就已经决定好的事吗?
    是他亲口提出的, 也是她亲口答应的。
    他们之间只能是师兄妹, 不该有别的多余情愫。
    ......可他说他是她的裙下臣。
    她在脑海中翻阅了百余本合欢宗秘籍, 也没找到他这句话的出处。
    既然并不是秘籍中的某句话,难不成是他的真实想法?
    唐姣迎着徐沉云的目光,善辩的唇舌忽然变得僵硬。
    她想问——“裙下臣”是什么意思?这话你也对别的女修说过吗?究竟是你有意,还是我多心——转而又想,若是真问出口了,就是越界了,二十年来,他们默契地都没有谈及当年的群门宴,保持着时近时远的奇怪距离,没有一人敢当那个先说出口的人。
    那件因为年少无知而发生的荒唐事,现在竟然变成了无法触及的禁忌。
    唐姣的嘴张开,又合拢,如此反复好几次,最终——
    最终,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本来她刚从被窝里出来,浑身热乎乎的,像是暖炉,所以当徐沉云问她冷不冷的时候,她回答了不冷,不过在外边淋着月光对坐了这么长时间,她还是不免感觉到了冷。
    徐沉云一愣,旋即忍俊不禁。
    他问:“有点冷?”
    唐姣说:“嗯,有点。”
    徐沉云松开她,取了一旁的袍子过来,披在她身上,系好绳扣。
    “现在还冷吗?”
    半张脸都被火狐毛挡得严严实实,暖和得很。
    于是唐姣摇了摇头,说:“现在不冷了。”
    不止不冷了,那个不合时宜的喷嚏将方才酝酿的气氛也给打断了。
    两人沉默了片刻,同时开口道:
    “师兄。”
    “师妹。”
    唐姣与徐沉云对视了一眼。
    她说:“还是师兄先说好了。”
    徐沉云没有推辞,点点头,问道:“师妹还准备继续与那名男修双修吗?”
    唐姣思考了一阵子,“不久前才与他双修过,近来没有这种需求。”
    她又问:“师兄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听你的描述,他似乎是个有些随性的人,这十日没有联系上你,也没有亲自来合欢宗询问你的情况如何,对你恐怕是兴趣更多,并不很上心。”徐沉云平淡地提议道,“你说他与你一样,除了修炼以外,不作他想,然而,从他在你颈后留下咬痕的行径来看,他的目的并非他所告诉你的那般单纯,这样难以操纵的人,不适合做双修对象。”
    唐姣想说可是白清闲的修为很高。
    但是仔细思考了一下徐沉云的话,觉得确实有道理。
    若不是那咬痕,颜隙也不会因此差点和她产生隔阂了。
    “那么颜隙如何?”唐姣想听听徐沉云对他的评价,“就是赵真君的弟子。”
    徐沉云对答如流:“瞧着有些迟钝,傻傻的,恐怕无法顾及到你的情绪,反倒是你需要时刻照顾他,修为也不甚高深,就我的角度而言,我认为他不是你最好的选择。”
    他顿了顿,又问:“师妹更喜欢他?”
    “不是,我就是问一问,我对他的感觉还是朋友更多,不想打破这段关系。”
    听到唐姣的解释,徐沉云的神情才缓和一些,找补道:“天赋不错,未来可期。”
    唐姣被他这句话闹得想笑。
    她忍不住又问:“燕宿师兄呢?”
    徐沉云说:“我对此人没印象,恐怕并不很出色。”
    唐姣:“嗯......那谢真君又如何?”
    徐沉云说:“他修无情道......小师妹,你是在拿我当消遣吗?”
    唐姣要笑倒在他身上,“这个也不合适,那个也不合适,师兄觉得谁合适?”
    徐沉云轻拢她散落一身的发丝,低声说道:“我认为没有人配得上你。”
    唐姣下意识要接“师兄也不合适吗”,又觉得不妥,赶紧咽回去,改成:“对了,师兄,我其实一直想问的是李师姐与昙净法师的事情。我听宋枝说,是你将昙净法师带回宗门的,他那时浑身的伤,陷入昏迷,师兄是从什么地方找到他的,经历了什么?”
    徐沉云有些意外:“宋枝她们应该是不认得昙净法师的,师妹早就听过他吗?”
    “我从李师姐那里听说过昙净法师的名号,是她的......前道侣。”说到这三个字的时候,唐姣迟疑了一下,她记得她当时还跟李少音争论过到底有没有道侣关系,最后也没争出个结果来,“再结合李师姐对他的上心程度,我大概也能猜到他的身份了。”
    “果然啊,看到这二人的反应,我大致也猜到了。”
    徐沉云说道:“我是从浮屠之棺将他带回来的。”
    浮屠之棺?!
    唐姣的大脑飞速运转。
    她想起来,李少音将大师兄的符箓带给她的时候,曾说她似乎在哪里听过。
    她那时候赶紧追问了一下,结果李少音绞尽脑汁想了半天也没想起到底在什么地方听说的,只说“或许是某次摸索到佛门的时候,无意之间从布道的主持口中听到的”。
    李少音当时还说:“或许我过段时间就能想起这件事的原委了。”
    不,李师姐,你并没有想起来!
    唐姣现在几乎可以肯定,李少音应该是在和昙净相处的那段时间听到的。
    她迟疑道:“难道,昙净法师就是预言中的那个能够关上浮屠之棺的人吗?”
    徐沉云点点头,抬起手释放出真气,重重墙壁霎时消失,整座紫照洞府忽然变成了透明的,他给唐姣指了个方向,说道:“那里便是不周山,如今已经再无浮屠之棺。”
    唐姣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过去。
    将真气凝聚在眼部,黑夜无所遁形,轻易就能看见那座高耸绵长的山脉。
    此时,不周山上确实没有了那扇嵌在山体中的门,恢复了它几百年前的模样。
    “就在我被阴火拖往深渊的那夜,不周山同样也燃起了金光,我从萧依譁真君的口中得知,原来是因为浮屠之棺开启,我体内的阴火与门内的气息呼应,这才导致我的身体每况愈下,从而陷入混沌。”徐沉云说道,“你将我带回现世之后便困得睡了过去,而我安顿好你,便与其他三位刑狱司前往了不周山——当我们赶到的时候,情况很糟糕。”
    预言中说,两百年后,会出现一名继承他衣钵的修士,身怀使命,将以身渡世,完成明释法师未能完成的事情。但所有人都没想到这个“以身渡世”四字会是如此沉重。
    佛修的身体是至纯至净之物。
    先拆解皮肉,再拆解骨血,眼球、内脏、每一根手指,每一根血管,都将化为镇压冤魂的媒介,昙净法师进入浮屠之棺的时候还身着袈裟,手持禅杖,等到徐沉云四人赶到的时候,他身上已经什么也不剩了,赤条条的,杵着禅杖,将自己的血液倾洒荒野。
    那些久困此地的灵魂取走他身上的一样,报以记忆,随即散去。
    每当昙净法师收下它们的痛苦、它们的怨恨、它们的不甘,身上的金光就会削弱一些,门内的郁气顺着他的脚掌攀援缠绕,疯狂撕扯他的身体,到后来他已经不似人形。
    如同一尊巍峨的佛像,在风雨的洗礼中断裂,崩塌,跪倒在地,遥望四野。
    珩清几乎是顾不得什么洁癖了,他表现出了出离的愤怒与悲伤,颤抖着手,扶住那个浑身是血的人,逼着他张开嘴喂下丹药,然后疯狂地催动真气——他的功法名为“枯木逢春”,具象化出来也确实如此,碧绿的真气如藤蔓般生长,将两个人笼罩在其中。
    他们都听到了,珩清在问:“你为何这么多年都不曾出现?”
    那双镶嵌在眼窝中的、清澈淡然的眼睛,轻轻转动了一下,看向珩清。
    他回答道:“因为我不甘心,我不想再在痛苦中死去。”
    珩清又问:“既然不想死,又为何偏偏要在这个时候出现?”
    昙净再答:“因为我有不愿见到她死去的人。”
    他的语气平和、安静,感觉到身体重新恢复了力气,便支着禅杖站了起来。
    那具身形在风中摇摇欲坠,像是堪折的苇草,可是始终没有被折断。
    珩清在后面喊道:“停下!再这样下去,你真的会死的!”
    昙净没有回头,但是他们都听到他似乎笑了一声。
    他说:“万物自有秩序,唯有顺其自然,而我已然接受了自己的天命。”
    “所以,诸位请回吧。”昙净说道,“浮屠之棺,就交由我关闭。”
    珩清站在最前面,面色阴沉,而谢南锦攀住了他的肩膀,他回过头,看到徐沉云与萧琅不知何时都站在了他身侧,那些流传九州的传说,在场没有任何一个人不知道的。
    所有人都知道,珩清是最想关闭这扇门的。
    尽管他们有的或许并不清楚他为何如此执着,但是——
    漩涡中心的昙净逐渐感到自己的身体消弭,冤魂彻底散去,可他也无力脱身了。
    此时此刻,他想起一张总是笑得很明媚的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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