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筠神情疏淡, 说这句话时她异常平静,可谁都能感受到她藏在话下的疲惫感。
    沈域清伸出手想要触碰梦筠, 却又想到对方方才流露出的崩溃和抗拒,下意识退却, 指尖停在半空中。
    他抬起眼望着梦筠, 想要看清记住对方的脸, 却因为眼眶不断流淌的眼泪而失败。
    沈域清低下头, 哽咽道:“对不起,梦筠……我当时,还很年轻。”
    爱是一个人人皆知,看似极其简单,却又深奥无解的难题。
    每个人定义的爱不同, 每个人给出的爱也不同。
    我们从牙牙学语时, 便能从电视书本父母口中得知爱这个词,但当我们成长到足以成家立业的年纪, 也依然难以参透这个话题。
    爱是什么?
    爱是占有是固执是成全是慎重是责任。
    那时的梦筠和沈域清都还太年轻, 在三观还未定型的年纪, 凭借着只言片语和一腔勇气, 他们对自己此生最为重要的爱人,交出了一份不成熟的答卷。
    梦筠的答案很糟糕,沈域清也好不到哪里去。
    那时的他是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子,不懂应该如何尊重一个人的爱,也不明白玫瑰对他的意义。于是一切都无法挽回。
    沈域清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事实,所以在此前的数年中,他竭力逃避过去,为此让本就糟糕的情形更坏。
    他望着梦筠,对方明明离他那么近,可他又清楚地知道他们就到此了。
    怎么会如此?怎么会走到这一步?
    他分明那么爱她,但却又什么都做不了。
    沈域清知道,在这段感情的春夏秋冬中,两人已经过了最好的季节。
    他终于忍不住,上前抱住梦筠,头靠在对方肩膀,眼眸望向房间内的窗外,轻声不断呢喃:“对不起,梦筠……对不起。”
    “你从来不是不被选择,我从来都很爱你。”
    “你相信我,我有追出去,你离开后,我有追出去。”当在梦筠遭遇霸凌那天,当她站在教室中尴尬无措的那天,当她带着一本书仓促离开那天,他真的有追上去。
    他跟在梦筠身后,注视她躲在花园后嚎啕大哭。
    十六岁少女在人前故作镇定,竭力维护自己仅剩的自尊,然而逃离人后她的哭声那么惨烈,几乎痛彻心扉。
    她的哭声有羞愧有愤怒有咒骂,有歇斯底里后的崩溃。
    于是沈域清不敢上前揭穿梦筠的无助。他只是默默站在远处,注视着少女在一场啜泣后,擦掉眼泪后平静起身,又恢复了人前的镇定姿态。
    直到如今,沈域清依然不明白自己那时的做法是否算对。
    但假若重来一次,他必定不会再站在角落旁观,而是上前递上一张纸巾,陪伴在梦筠身边哭完这一场。
    清俊熟悉的面容,脸颊大颗大颗流下,仿佛一场永不会停歇的雨。
    “你是我最重要的人,我不知道我们为何会走到这一步。我宁愿去死,也不愿意伤害你。”
    沈域清出身豪门,作为天之骄子的他人生顺风顺水。他几乎从未受挫,也从不流泪。但在这短短数月,他几乎流光了自己所有的眼泪。
    如果梦筠爱他晚一点,那时的他对待感情更确定成熟,那么两人就不会走到如今。
    梦筠望着沈域清,清晰地看见对方泛白的脸,颤抖的指尖,已经病态的象征高烧不正常的红晕。
    梦筠终于低下头,伸手揽住对方的头。相比于痛苦异常,眼泪成雨的沈域清,她此时平静到不像话,清澈的眼眸明亮澄静,不再有水珠。
    她轻声安抚说:“我明白,沈域清,我都明白。”
    正如在清晨,当你沉入水中的那一瞬间,我同样会为你心痛。
    这种心痛无关爱恨,而是源于我们纠缠数十年的命运交织。
    “你对我很重要。”梦筠低下头,在无数次咒骂的恶言恶语后,她第一次坦率承认。
    她恨沈域清,她爱沈域清,她厌恶沈域清。
    但不可否认的是,沈域清依旧是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人之一。
    在她人生最天真烂漫的幼时,沈域清作为兄长陪她成长;在她最绚烂骄傲的少女时代,沈域清是她仰望追逐的光;在她最痛苦的人生低谷时,沈域清是唯一站出来竭尽全力帮助她的旧友。
    那段漫长的时光中,他对她似乎也不错。只不过他们的立场不同,感情观亦不同。
    真的不喜欢沈域清了吗?真的轻描淡写地将与他的种种放下,彻底不在乎了吗?
    不重要了。
    “沈域清,你错过了我的青春,让我停留在我们的过去中,在等待你回来的那些日落中枯萎。”
    你不懂玫瑰虚伪自大的外表下,那颗脆弱犹如玻璃的心脏。
    你答应陪我看九万次日落,但你最后食言了。你离开之后,保护玫瑰的玻璃罩破裂,一切都走向最坏的结局。
    “但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梦筠抬起头,对沈域清笑了笑,轻轻地说:“沈域清,我原谅你了。”
    所以你也要好好地,活下去。
    她想到今日清晨的湖畔,沈域清沉默又坚定地走向湖边。当梦筠看清对方眼眸中的决绝,那一刻她愣住了。
    梦筠无数次见过这种眼神,那种绝望又炙热的眸光。
    那种不顾一切坚定的信念,为此能付出一切的决心。
    她见过,感受过,痛苦过,被深深折磨过。
    在糟糕数年之后,梦筠开始尝试吃药积极治疗,试图让自己好起来……但沈域清呢?
    梦筠抚摸沈域清发热的脸颊,神情认真,再一次郑重宣告:“沈域清,我原谅你了。”
    她说话的声音很轻,语气却又异常坚定:“我也原谅妈妈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得已,人生并非一帆风顺。
    妈妈或许更爱爸爸,为此抛下了自己。但那又如何呢?妈妈也爱自己,不能因为她抛下自己,便因此消除忘却对方曾经对自己的所有爱。
    沈域清伤害过她,但她也是如今世界上唯一一位愿意为她去死的人。
    他让自己痛苦,但也无数次从痛苦中拯救自己。
    当她自甘堕落时,是他不肯放弃,站出来警醒她拽着她朝光走去;当她无助陷入绝境时,同样是他第一位站出来,用尽手段帮助她。
    梦筠在心中想,她也原谅自己了。
    她知道那时的自己很年轻很天真,像个无畏天真的公主,认为只要自己想要,便能轻松得到一切,包括他人的爱。
    但不是如此。
    感情并非她想要,便能得到。
    她应当尊重沈域清的意见,而不是固执地自我感动地用那种方式,试图闯入对方的生活。在一次次死缠烂打中,祈求得到对方的怜悯。
    爸爸说喜欢就要勇敢,爱是一往无前。
    梦筠此前始终铭记,甚至将此当作自己的人生格言。
    但直到很久之后她才明白,爱是不打扰爱是不占有,爱是宽容的温柔的,爱是成全是责任。
    她若是想要得到一个人的爱和尊重,便不能依靠无止尽的祈求讨好。那样做既得不到爱,还会失去自己的尊严。
    这些道理,是很久之后梦筠才明白。
    时间无法流逝,做错的事无法改变,梦筠在无数个夜里为此饱受折磨。
    但此刻她想,谁小时候没有犯过错呢?
    这些年她经历的折磨,她感受的痛苦,她为此被人嬉笑讥讽的闲言碎语,都是她的果。
    她受到的审判和折磨已经足够多,她又没有杀人又没有犯法,她总不能为此去死吧?
    所以在今日,梦筠决定原谅自己,放过自己。
    梦筠不知道其他人会如何想她,不知道在背后会对她如何评判,但她在此刻宣告,她原谅自己了。
    她受到的惩罚,在一片片右匹克隆和氟西汀中清算完结。
    梦筠松开手,她注视着沈域清,轻声说:“沈域清,我原谅你了。”
    “你也原谅自己吧。”
    她看见沈域清眼眶湿润,看见对方欲言又止,看见对方不甘伸出的手。
    梦筠退后一步,这一步将两个人隔成两隔世界,短短的距离令人永远无法跨越。
    她微笑着转过身,轻轻地关上门。
    第37章
    ◎跪下磕头求我◎
    沈域清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梦筠不知道。
    此时的她就好像卸掉了背负多年的枷锁,已经无心将多余的心神分给对方。
    在她自我折磨纠结痛苦数年后,终于在今日决定释然,原谅一切, 母亲、沈域清、所有人。
    当做出这个决定后, 梦筠一瞬间变得很忙。她要忙着修改论文准备毕业答辩、忙着和墓地沟通, 将母亲的骨灰移入其中、忙着办理签证去往新的国家。
    她拿起手机,拨通了墓地联系人的电话。
    第二天一早, 梦筠便从殡仪馆接出母亲的骨灰。既然已经释然, 她便没必要固执地将母亲留在此处。她决定成全母亲的遗愿,将对方骨灰和父亲合葬。
    从事丧葬行业的人不知从哪里打探来的消息, 在她接走母亲骨灰那天,凑上来问她是否需要安排一场葬礼。
    穿着西装的男人梳着背头, 递上名片后, 语带油滑道:“是这样的女士, 现在很多人呢, 还是希望有一场葬礼嘛。”
    梦筠抱着骨灰盒往楼梯下走,并没在意身后的推销员喋喋不休:“我们有些人不是很看重这件事,觉得人都死了没必要花这个钱。但葬礼呢,相当于我们有一个正式的场合去跟亲人道别,在人世间最后的停留……”
    他从在殡仪馆工作的熟人口中得知, 这个女顾客性格偏僻有点古怪, 但十分有钱对待母亲也很看重,每次来殡仪馆探望都会待上许久。
    这种人一看便是他们的意向客户, 所以他特别卖力的推销, 希望对方动心。而对方也没有辜负他的期盼, 在听到这句话后缓缓停下脚步。
    梦筠回过头, 慢吞吞问道:“你们的葬礼,有什么?”
    “我们这边可以安排中式和西式两种,老年人更偏向中式唢呐抬棺,现在也有的人比较追赶潮流,会想要国外那种鲜花葬礼……”
    伴随着推销员的喋喋不休,梦筠紧紧抱着小小的骨灰盒,思想不可自已地飘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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