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抬起自己的终端投射出一张证件,上面自由之剑和法槌交叉缓缓转动,形成了联邦司法系统独一无二的威严标志。
    “也没有任何一条法律条文规定,担任联邦总统这一职务,就不能成为他人的辩护人,”拜厄·穆什看向了宋询礼,他明亮的、深邃的蓝眼睛好像不见底的海洋,“我说得对吗,宋检察官?”
    宋询礼的眉骨往下压了压,沉沉地道:“您说的对。”
    “那么我们的庭审照常进行,法官先生?”
    法官清了清嗓子,对宋询礼道:“宋检察官,请继续控方陈述。”
    宋询礼原本侧着的姿势正回来,他面向着法官,注意力却似乎全然不在审判席。拜厄·穆什身材高大,他坐在辩方律师的位置上,微微前倾的身体在桌面前遮盖出一片凝滞的阴影,就像是此时法庭上的气氛……暂时的停滞了,凝固了。
    没有人料想到事态竟会如此发展,就像总统先生刚才问得那个问题,无可辩驳,细想来却又仿佛透出几分严谨的荒诞,再细密慎微的立法者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联邦总统突发奇想会在法庭上为一个待罪之人做辩护律师。
    宋询礼暼过眼睛看了一眼依旧云淡风轻的勃朗宁。或许他生性如此,泰山崩于眼前也面不改色,或许他早就知道总统先生会亲自来为他辩护……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他们不会轻易将这件事放过去。”
    这是昨天夜里和沈昼通讯时,他所说过的话。
    按照他的说法,不论是杜宾德总统被害案,还是锡林的基因异变,其中都有许多未解开的谜团,不为人知的关跷,任何一个想要解决问题的人都不会在此时面对着一堆稀里糊涂的东西开庭审判。
    除非他们根本不想解决问题。
    “法官先生,宋检察官。”拜厄·穆什忽然出声,“我可否提一个小小的请求?”
    “您请讲。”
    拜厄·穆什“哒”一声扣上了手中的水笔盖,微微抬起眼皮,道:“我们有一位证人本来是今天抵达首都星,但不幸的是星舰在航行的过程中遇到了陨石雨耽误了一些时间,虽然他已经在紧急赶来的途中,但恐怕不能保证按时抵达……”
    法官换了个姿势,慢条斯理道:“这个请求无可厚非,您有申请暂时休庭的权力。”
    宋询礼的眉头再次重重跳了跳,他心中竟然有一刹即逝的惊慌,就像是枯草上缭绕的火焰,迎风而涨,瞬间便可燎原,穿透他的心脏、血脉、筋骨,到达皮肤表面,仿佛连汗毛都跟着颤抖了一瞬。
    但也只是一瞬间,这种感觉消失了。
    不知道是被他强行压制了下去,还是在拜厄·穆什温和而又有力量的目光中,他无法再去思考别的什么……他就坐在他的对面,像无数次宋询礼在新闻报道中看到的那样,沉思的姿势、敏睿的神情,可是他到底想做什么?
    法官点头:“请继续控方陈述。”
    “法官先生,穆什先生,各位陪审团成员。本案的案情并不复杂,宪历三十七年十月十八日二十一时零三分,编号0159扇区,卡斯特拉星系,该星球基因信号雷达监测仪检测到非常规讯息片段,判断为基因异变事件。
    “时任基因控制局执行委员会执行总长的约翰·勃朗宁先生对此次事件全权负责,对时任基因控制局局长赫思惘先生汇报。
    “次日凌晨三时十五分,勃朗宁先生与执行委员的的十二名特工、局长办公室二等秘书简·斯嘉丽女士及三名星舰工作人员降落于锡林星月光港口,根据后续星舰日志显示,此次航行共消耗一枚空气光弹、启动高速粒子炮一次。
    “控方的指控是,勃朗宁先生未经合法流程,对锡林星的基因异变情况判断有误,造成锡林星常住居民203090人死亡。”
    宋询礼说完停顿了一下,他目光飘移,刻意地瞥过拜厄·穆什,那张温和沉稳的面容岿然不动,让人捉摸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
    宋询礼收回目光,继续道:“我们要传唤的证人包括:基因控制局的前任局长赫思惘先生、基因控制局档案司的副司长蒋至昕女士、卡斯特拉星系行政总督雷诺先生、编号0159扇区卫星图像监测总站负责人陈程先生,还有锡林基因异变事件后唯一的幸存者,林。
    “现在,我们请蒋至昕女士出庭,她在宪历三十六年至宪历三十八年担任基因控制局局长办公室的文书管理一职。”
    书记员看向法官,在得到法官的点头首肯后,他对着法庭左上方漂浮的一块光幕高声道:“本庭传呼,蒋至昕女士出庭作证。”
    那方光屏上显示出法庭外的走廊,一道人影由远及近,下一秒,法庭的门缓缓滑开,法警引着一位中年女人走到了证人席。
    她穿着一身朴素的灰色衣服,法庭上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了她,她因此显得有几分局促,眉头一直低着,只是看自己面前的桌面。
    “在控方和辩方对证人发问之前,”法官慢条斯理道,“请证人将自己手放在你面前的《联邦宪法》上,进行宣誓。”
    蒋至昕将手掌按在证人席位面前的法典模型上,念道:“我向法庭宣誓,所做出的证词皆为真实、公正,绝不隐瞒任何事实,绝不偏袒任何一方,如有违背,我愿意接受法律惩罚。”
    宋询礼站起身来,道:“由于时隔较远,请允许我先和证人进行确认。蒋女士,您是否对宪历三十七年十月十八日,时任基因委员会执行总长的约翰·勃朗宁先生,接到时任基因控制局局长的赫思惘先生命令而前往,编号0159扇区,卡斯特拉星系,锡林星执行外勤任务存在印象?”
    蒋至昕似乎犹豫了一瞬,点头道:“我还有印象。”
    她回答的最后一个音节刚刚落下,宋询礼立刻接着问:“此事距离现在已经过去了十年,为什么会让您产生如此深刻的印象?”
    蒋至昕刚要开口,一道沉稳的声音忽然横空出现:“法官先生,我必须打断一下。”
    蒋至昕被吓了一跳,她下意识偏过头去,待看到拜厄·穆什的面容时更是惊不可遏,一时间忘记了自己是在法庭上作证,眼睛瞪大道:“总,总统先生?!”
    众人的聚焦点在这一刻都转到拜厄·穆什,而他则云淡风轻地接上自己刚才的话:“我认为宋检察官刚才的问题有失偏颇,这个问题的答案也与本案并没有什么关联性,不能作为本案证人证言采用。”
    法官点了点头,忖道:“确实,宋检察官,请围绕案件主要事实进行发问。”
    宋询礼的眉沉了一下,拜厄·穆什雕塑一般唇边牵出点笑意,对蒋至昕道:“回答您刚才的疑问,此时此刻我不是联邦总统,而是勃朗宁先生的辩护人,本案的辩方律师。”
    蒋至昕恍惚地“哦”了一下,目光瞥见宋询礼,如梦初醒般道:“……我记得这件事是因为,当时的外勤任务书是赫局长亲自写的,也是他下命令,让勃朗宁总长去执行外勤,本来特工小队去就可以了。”
    “外勤任务书是否是这份文件?”宋询礼看向法官,“法官先生,控方申请出示第一份证据,本证据为书证,编号001。”
    法官抬手指了一下书记员,书记员打开了证据通道,一份加盖着基因控制局水印的任命文件逐渐出现,被放大了数倍的模拟3d图像漂浮在空中,使得法庭上的所有人都能清楚地看见其上的内容。
    有人小声读了起来:“……兹,编号0159扇区,卡斯特拉星系,锡林星检测到非常规基因信息,三级响应,任命执行总长约翰·勃朗宁为本次检查清理任务负责人……”
    “诸位或许不太清楚基因控制局对基因异变事件的等级划分,”宋询礼道,“我来为大家解释一二,本证据中所提及‘二级响应’,仅指基因异变危害范围中等,认定为五十人以下,而勃朗宁先生对于锡林星的基因异变事件定性为,特级。”
    “蒋女士,本证据中记载的响应等级,是否有误?”
    蒋至昕摇头:“没有。”
    宋询礼又道:“现在,控方申请出示第二份证据,是基因控制局总监控室导出的异常数据样本,记录了宪历三十七年十月十八日,锡林星发生基因异变时的情况,本证据为书证,编号002。”
    第二份证据呈现,宋询礼问蒋至昕:“蒋女士,雷达监测的异变数据,和实际基因异变情况之间,存在多少误差?”
    蒋至昕道:“基本不会有误差——”
    “事实上,”拜厄·穆什打断了蒋至昕的话,“请容许我打断一下,法官先生,我曾担任基因控制局局长长达几十年,想必我应该比蒋女士更了解基因异变事件,也更清楚基因雷达检测仪这种机器对基因异变事件的所能做到的响应程度。
    “诚然,基因雷达检测仪的监测误差确实很小,这个数值几乎可以控制在百分之五以内,它也确实可以帮助我们以最快速度做出反应来面对基因异变事件。但需要强调的是,雷达很容易受到外力的影响,而病毒性基因异变的扩散速度……”
    他停顿了一下,语气平静地道:“快到在场诸位无法想象。”
    法庭上一瞬间弥漫起了嘈杂的窃窃私语,也许是有人想起了灾厄年代的恐惧,也许是有人在质疑拜厄·穆什刚才的话语,而法官不得不敲下法槌:“肃静!肃静!”
    潮水涨上来又褪去,法庭重回安静。
    宋询礼道:“穆什先生,您是说,这份证据所记载的数据可能有错漏吗?”
    “不,我对此份证据的真实性没有任何异议,但我必须要提醒您,”拜厄·穆什道,“这份证据所记载的不常规讯号第一次出现时间宪历三十七年十月十五日,而因为当时的锡林星大气循环系统故障,辐射雨爆发,导致雷达监测仪发送信号受恶劣天气影响出现了大面积的延迟。
    总局的监测控制室接收到这份数据的时间已经是宪历三十七年十月十八日,勃朗宁先生抵达锡林星的港口已经是宪历三十七年十月十九日凌晨,这其中存在将近四天的误差,因此,这份证据并不能证明,勃朗宁先生抵达锡林星的十九日,锡林星的基因异变事件依旧停留在二级戒备。”
    宋询礼道:“但勃朗宁先生抵达锡林星后,也未曾上报,锡林星的基因异变事件戒备等级发生了变化,对吗?”
    拜厄·穆什如同海洋一般的眼睛凝视了宋询礼两秒钟,缓声道:“对。”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白先勇《台北人》
    第463章 审判日(四)
    宋询礼的目光如同一段浮木,从凝滞的空气中漂浮过去。他对蒋至昕道:“感谢您的证词,您可以离开了。”
    蒋至昕退出证人席,宋询礼一直目送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后,滑动门只剩下一条平直的缝隙,蒋至昕的背影也变成为蜘蛛网一般的线。门合上的最后一刻,蒋至昕的脚步似乎有所停留,但是门关上了,将她与法庭隔绝两端。宋询礼收回目光,似乎不经意的暼过去,却见拜厄·穆什似乎与他看向的是同一处。
    蒋至昕方才有所停留,是因为察觉到背后有人在凝视?宋询礼不自觉地想,因为穆什的目光存在感如此之强烈,他在辩方席位上,时常让宋询礼忘记去观察本案的嫌疑人对证词的反应。
    他到底为什么要来……
    宋询礼平声对书记员道:“请传唤赫思惘先生,他在本次案件发生时,担任基因控制局局长,是勃朗宁先生的直属上级。”
    第二位证人赫思惘到庭。他看上去精神不佳,似乎大病初愈,身形干瘪瘦小,如同一个泄了气的气球,全无当年作为联邦政要的气势。
    站定后,他一眼望见辩方席位上的拜厄·穆什,显然大吃了一惊,以至于整个宣誓的过程中目光都直勾勾地盯着穆什,只是机械地复述着书记员的话。
    “您是赫思惘先生?”
    头发花白的赫思惘干巴巴道:“是。”
    “您在宪历三十八年担任联邦基因控制总局局长时,是否经历过卡斯特星系,锡林星的基因异变事件?”
    “是,我记得,检察官先生。”赫思惘将视线从拜厄·穆什脸上缓慢地挪移过来,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放在了宋询礼的身上。
    他拖长了声音:“那不是一件小事,我的一位秘书在这次事件中殉职,勃朗宁总长也因此被停职。”
    “殉职的秘书是否叫做斯嘉丽·简?”
    “是。”
    “我们在基因控制局人事档案部调取过她的档案,记录的殉职原因是外勤意外事故,您能否详细解释一下?”
    “法官先生,”拜厄·穆什高声道,“控方已经第二次询问证人与此案无关的事实,请您提醒一二。”
    宋询礼立刻接上他的话:“穆什先生,我并不认为简女士的殉职与此案无关。”
    “其一,简女士与勃朗宁先生共同出行那次外勤任务,她作为文职人员根本不需要参与清理异变体,并且勃朗宁先生的任务日志上并没有异变体侵入星舰的记录,那么她究竟是如何殉职的?其二,不仅是简女士,殉职的五位特工死因也都没有上报,他们的终端记录也全部丢失,但是外勤特工的终端数据应该是实时传输的,星舰总控终端上一定会保留有这些数据,勃朗宁先生也未进行上报。
    “是这样吗?赫思惘先生。”
    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宋询礼转向了赫思惘,而赫思惘轻微点头,瞥了一下勃朗宁,哂然:“这就是当年勃朗宁先生被停职的原因之一。另外几个原因包括但不限于,没有按照规定上报星舰总控终端数据记载;没有按照规定记录并解释殉职特工的死亡依据……
    他的声音陡然加重:“以及最重要的是,在对锡林星进行粒子炮投射时,完全没有向总局汇报锡林星的病毒异变实际,在程序完全不合法、不合规的情况下,作出了毁灭整个星球的荒谬命令!”
    赫思惘的证词掷地有声地砸在空旷浩大的法庭中央,最后一句起到了相当的震慑效果,以至于他说完后,法庭上产生了一瞬间寂静。
    直到不知从何处传来了一下极尽轻蔑的冷笑声。
    数道目光循着那笑声追过去,最终停在了被告席,定格在勃朗宁嘲讽的面孔上。
    宋询礼不卑不亢地道:“勃朗宁先生,如果您对证人的证词有相反意见,或者有与证词相左的证据,可以委托您的辩护人提出来。”
    “法官先生,宋检察官。”赫思惘高声道,“我所做的证词在基因控制局的工作日志里都想详细记录,随时可以调取。”
    法官做了个向下压的手势,和缓地道:“在庭审开始之前,宋检察官就已经提交了这部分证据的调取申请。”
    宋询礼接着道:“法官先生,控方申请出示编号003的证据。”
    法官冲书记员抬了一下手掌,书记员将基因控制局的工作日志投在了法庭最上方的光屏上。日志写得非常简单,一目了然的记载着当年勃朗宁被停职的原因,和刚才的证词分毫不差。
    “辩方,”法官换了一只手倚靠在桌子上,“穆什先生,对于这份证据,您有无异议?”
    拜厄·穆什道:“没有。”
    宋询礼颔首,对法官道:“请传唤卡斯特拉星系行政总督雷诺先生。”
    ……
    “雷诺先生,请问在宪历三十八年九月十五日前后,锡林星是否有上报星球范围内发生基因异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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