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知府给了他个赞赏的眼神,轿子走到街口时, 他掀开布帘朝后看了眼, 谢云舟还在那直挺挺的站着, 一身单薄的衣衫被风吹得扬起。
    今日是入冬来最冷的一日,别说单衣便是穿着夹袄氅衣在外面站一盏茶的功夫都能冻得人打颤, 看谢云舟这情形应该站了许久, 刘知府收回眸光, 淡淡说道:“何苦来着。”
    苦不苦大抵只有谢云舟自己知晓, 他昨夜梦魇,梦到江黎拿剑刺穿了他的胸口,怒斥他为何如此狠心。
    还骂他无情。
    说此生最后悔的便是同他做了夫妻。
    他张嘴欲解释时,荀衍从暗处走了出来,拉上江黎的手,说带她走。
    谢云舟去拦,又被荀衍刺了一剑,正好刺中的心脏,血纷涌而出,压都压不住。
    疼痛感太真实,他在梦境外也狠狠疼了一番。
    下一息,他又梦到江黎穿着大红的嫁衣同荀衍拜堂,他疯了般跑过去,拉住江黎的手,求她不要嫁。
    盖头被风吹来,露出江黎那张倾国倾城般的容颜,她杏眸里含着笑,“我就是要嫁,我就是要嫁给荀衍。”
    话落,她拿出藏在袖子里的刀,毫不留情插进他胸口,说了声:“去死吧。”
    她就是这么恨他,恨不得他立马死掉。
    他缓缓倒下,眼睁睁看着江黎同荀衍叩拜天地。
    周围都是宾客的道贺声,他在道贺声里绝望醒来。
    直到出现在江黎的住处,看着紧闭的大门,他急速狂跳的心才缓和下来,还好,那只是梦,江黎并未同荀衍拜堂。
    他,还有补救的机会。
    现下谢云舟不敢奢望其他,他只愿能跟江黎见一面,心平气和的谈谈,听他说些肺腑的话,足矣。
    然,到底还是没能如愿。
    半晌后大门打开,谢云舟挑眉去看,眼底难掩欣喜,阿黎来见他了?阿黎终于来见他了?
    可,当他看到出现在眼前的人影时,脸上的笑意瞬间僵住,金珠走过来,淡声道:“我们小姐说了,不见,请将军离开。”
    谢云舟答非所问:“阿黎在做什么?”
    “我们小姐做什么也与将军无关。”金珠道,“烦请您赶快离开。”
    “我想见阿黎。”谢云舟红着眼睛道,“能再帮我通传一次吗。”
    站得太久,身体僵硬,唇动起来也不太利索,声音听着有些颤,像是被风吹散了似的。
    金珠脾气好,银珠不行,她慢一步出来的,见谢云舟还在那纠缠,怼人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在谢府时将军可没给过我家小姐好脸色。”
    “一次都没有。”
    “怎么,将军这是突然良心发现了,觉得我们小姐好了。”
    银珠睥睨着他,“迟了,我们小姐身边已经有了更好的人,那人珍惜她,疼爱她,那人比将军好上千倍万倍,劝将军还是赶快走,不要自讨没趣。”
    最后这句最有杀伤力,谢云舟本就没有什么血色的脸越发苍白了,抖着唇道:“什么?”
    “我们小姐有了更好的人,将军请回吧。”银珠补刀道。
    银珠见谢云舟还是不动,转身折回来,再出来时手里端着一盆清水,对着谢云舟脚下泼去。
    “将军以后莫要再来,我们这里没人欢迎将军。”
    昔日,王素菊也曾命丫鬟端着一盆清水朝江黎脚下泼去,泼完,轻笑道:“弟妹走路怎么不看着点,瞧瞧,衣服都给湿了。”
    若是银珠没记错的话,那日谢云舟也在,他好像同谢七说着什么,看到江黎被泼,只是淡淡扫了一眼,什么也没说便转身离去了。
    后来银珠回到东院后,气得拿花撒起,边扯边说:“就没见过将军这么偏心的人,一点都不顾念着夫人,给所有人好脸色,唯独不给夫人好脸色。”
    金珠安抚了好久,银珠才好……
    谢云舟衣摆上沾了水,冷不丁看过去,更显狼狈,他喉结轻滚,低声道:“都是我的错,劳烦让阿黎见我一面。”
    银珠翻翻白眼,同金珠一起折回去,门关上后再也未开启。
    江黎看书累了,便自己下了两盘棋,下棋累了便拿着针做起香囊,荀衍对她极好,一个香囊总是不够用,还是多做几个送给他才行。
    香囊上面的花样绣起来颇费些功夫,不知不觉又过了一个时辰。
    金珠端着茶水走进来,放下后,道:“小姐,那人还在。”
    江黎唇角轻勾,轻笑:“在便在吧,不用理他,站累了自然会走。”
    这话几乎是谢云舟的原话,曾经他也说过类似的,那日江黎想见他,在书房外等了好久,他便是这样同谢七讲的。
    “站便站吧,站累了自然会走。”
    江黎执拗,站了足足半日,引起了旧伤,那夜几乎没睡。
    谢云舟最后是被谢七拖走的,他本不欲走的,谢七说,他若不走,老夫人会亲自来带他走。
    想起谢老夫人若是真来了这里肯定会同江黎说什么,他便不想让江黎难堪,最后只得离开。
    回程途中,看到了传旨意的王公公,谢云舟换好官服后去了宫里,匈奴又在蠢蠢欲动,天子找他去是商议对策,这一去便是一日。
    晚膳前回来的,先去了谢老夫人的住处,谢老夫人腿还疼着,见到他也没什么好脸色。
    说着说着,又提到了亲事上,谢老夫人已经不记得这是她第几次提了,虽谢云舟每次都回绝,但该提她还是要提。
    “你大嫂那个表妹长得不错,很是知书达理,等下次休沐时,你同她相看相看。”
    谢云舟抿抿唇,回道:“不见。”
    上次是这个回答,这次还是,谢老夫人睨着他厉声问道:“你莫不是真喜欢江黎那个女人吧?”
    现在听到江黎的名字都让他莫名难受,他手指倏然攥紧,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知子莫若母,谢云舟不答便是答了,谢老夫人便想不明白了,追问道:“你不是不喜她吗?说她为人不善,惯于算计,又同府里众人不和。”
    “你还说,当日若不是看在她是江家女儿的份上,你是万万不会娶她的。”
    “你还说,这一辈子都不会喜欢上她。”
    “舟儿,”谢老夫人用手捶打着床榻问道,“到底是从何时开始你喜欢上她的?”
    何时?
    感情一事哪有什么准确的时辰。
    或许是她泪眼婆娑跪祠堂时,或许是她亲手给她缝制香囊时,或许是她做糕点给他吃时,或许是她红着眼眶唤他夫君时,或许是云雨时,或许是她执意要离开谢府时。
    谢云舟也不知自己到底是何时喜欢上她,但知晓心意的那刹,他万分懊悔,是他一步步把她推离的。
    她那样好,是他有眼无珠。
    谢云舟难过的闭上眼眸,眼角似乎有什么流淌出来,因为背对着谢老夫人,是以谢老夫人并未看到。
    她依然再说:“江黎那个扫把星哪里能配的上你,舟儿,你值得更好的。”
    “住口。”谢云舟转过身,深邃的眸子里似乎翻滚着什么,眸色比夜色还暗沉,“母亲,今日这话我不希望再听到。”
    “你只要记得一点便好,是我,配不上她。”
    谢老夫人:“……”
    谢老夫人被谢云舟气得晚膳都未用,嬷嬷丫鬟都劝不住,倒是有一个人劝住了。
    江藴进来,守着谢老夫人呆了一盏茶的功夫,谢老夫人不但吃了生鲜粥,还喝了参汤,是这段日子来胃口最好的一次。
    王素菊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在嗑瓜子,听罢,一把挥掉了眼前的瓜子,盘子应声落地砸出声响,瓜子也洒了一地。
    她气得一脚踩上,忘了自己未曾穿鞋,有东西扎进了脚底,丫鬟帮着弄了许久才从肉里挑出,她脚底心一片腥红,一落地,痛意再次袭来,她对着丫鬟破口大骂。
    新来的丫鬟不如冬枝机灵,偷偷哭了好久。
    -
    谢云舟忙完正事后,从盒子里拿出那半支金簪,垂眸凝视着,正沉思时敲门声传来,他示意谢七去开门。
    门打开,江藴走了进来。
    谢云舟今日一直在忙碌,倒忘了江藴还在府里,他脸色暗沉的睨着她,“不是让你走了吗。”
    江藴是来哄人的,心里劝道,莫气,等你把他拿下,想做什么便可以做什么。
    她柔声道:“阿舟,老夫人担忧你未曾用膳,特命我给你送些吃的来,都是我亲手做的,你尝尝。”
    谢云舟冷冷睨着她,想起了大夫儿子说的那番话,没阻止,让她走到了案几前。
    江藴倾着身子放下食盒,打开盖子,一一取出里面的膳食,唇角始终噙着抹笑意。
    谢云舟眸光从她脸上游走到她耳后,盯着那处瞧了瞧,黑眸瞬间眯起,因为他在江藴耳后看到了一颗细小的黑痣。
    不死心,他又看了看,确实是黑痣。
    男子的话浮现在脑海中,谢云舟眼睛微眯,眼神含着探究,难道救她的真的是江藴。
    可为何他总有种感觉,并不是她。
    江藴见他一直盯着她看,顿时明了他是何意,她偏转头大方的给他看,忆起了,那年那日她听到的关于大夫同他儿子讲的话,大夫夸奖了江黎,他儿子顺嘴提了句,她耳后那颗痣位置极好,将来定是富贵之人。
    江藴留了心眼,后来找人在相同的位置弄了同样的痣,两边耳后都有,即便是有人想通过痣找寻什么线索,也无从下手。
    以假乱真,往往真的也成了假的。
    “阿舟,我喂你吃好不好?”
    说着,也不管谢云舟是否同意,她拿着筷子夹起一片肉便递过来。
    谢云舟手轻轻一挥,筷子连同肉片掉到地上,他冷声道:“出去。”
    江藴眼眸瞬间变红,委屈道:“阿舟,别对我这么凶。”
    昔日的她,只要哭泣,谢云舟都会哄她。
    谢云舟锁着江藴的脸,眼前浮现的是江黎的样貌,她红着眼眸哭泣,轻声对他说:“夫君,别。”
    他沉声道:“谢七。”
    谢七走上前,“主子。”
    谢云舟:“送江大小姐回江府。”
    “我不回去,我不回去。”江黎好不容易说通了谢老夫人住进将军府,怎么可能就这样回去,即便真回去,也得是事成之后。
    谢七可没那么客气,请不动,干脆动手,剑指着她,刚把人逼迫到门口,周嬷嬷走了过来,“谢护卫,老夫人要见江藴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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