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侯爷是骑马的人,手也大,手指也修长,放在她手里,有种莫名的小心翼翼。
    “这是什么?”卿云懒得挣扎了,有气无力问道。
    “这是田黄。”
    贺南祯难得没有开玩笑,半跪在地上看着她,眼睛这样亮,神色也认真,漂亮得简直要灼伤人,语气温和地告诉她:“我小时候,跟着我父亲读书,师傅是宫里出来的太傅,我第一方印就是田黄,师傅说田黄珍贵,一两田黄十两金,官家的印都是用这个,是世上印章材料的极品。
    我不懂这软乎乎的东西有什么珍贵,也不起眼,我父亲教我,说孔子说:‘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你要做君子,做王侯,你就要慎言慎行,你的每一次过错,都会带来不可弥补的过错。
    田黄也是如此,田黄质地极软,一刻就是一道痕迹,永远消除不了,除非整块削掉。
    所以读书人应以田黄为章,放在案边,时刻提醒自己,谨言慎行,不欺暗室,凡有过错,必留痕迹。”
    他抬头,看着卿云眼睛,明明是从小往上看,眼神却认真得要灼伤人。
    “这些年,我父亲不在了,我自己也玩世不恭,疾世愤俗,信口开河。”他认真跟卿云道歉:“我出口伤人,冒犯姑娘,是我有眼无珠,没认出姑娘的心性高洁,远在我之上。
    实在抱歉,求姑娘原谅,不要再把我的混账话往心里去了。”
    卿云只觉得拿着田黄的手都快被烫坏了,抽了回来。
    “你知道就好。”
    都说卿云好说话,其实她也有她傲气的时候,别过脸道:“你现在不说我是木雕泥塑铁石心肠的泥菩萨了?
    这世上有些事,活泼的女孩子能做,有些事,只有最古板最迂腐的那个女孩子能做到。”
    娴月有娴月的手段,凌霜有凌霜的厉害,但只有她娄卿云,能够用漫长的,无比的耐心,做最合规矩最得人心的世家淑女,用此来换一个世上所有女子,乃至于掌握权力的男子,以及他贺南祯,都不能达成的结果。
    谁也救不了的人,她能救。谁都求不下来的旨意,她求下来了。现在他贺南祯知道来道歉了,晚了。
    她不原谅的话,他能怎么办呢。
    其实贺南祯哪里说过她是木雕泥塑,又哪里说过她古板迂腐,卿云这话,与其说是跟他说的,不如说是对娴月说的。
    但贺南祯也乖乖听着,直到看到卿云眼中滚下眼泪来,显然是极度委屈。但她骨子里也硬气,立刻就伸手抹掉了。坐在栏杆上,并不说话。
    贺侯爷只当自己罪恶滔天,半跪在地上,并不说话。
    卿云歇了一会儿,又缓过精神来了。
    “说是一生礼佛,其实到了佛寺道观,可以钻的空子就多了。
    连当年武皇,杨贵妃,都是从道观转了一圈,就换了身份的。”她还认真教他:“你是聪明人,外面男子的方法多得很,现在事情正热,且忍耐忍耐,等两年,慢慢计划,准备一些到时候说得上话的人脉,等两年后事情凉下来,娶人进门,也算一段佳话。”
    她这样善良,平了气之后,还是挂念那命途多舛的岑家小姐,还认真教他。
    贺南祯顿时笑了:“别开玩笑了。”
    卿云顿时瞪起了眼睛,她病了倒还情绪外放些,怒道:“什么意思?你嫌弃她?”
    “不是这么回事。”贺南祯认真跟她解释:“云姨没有告诉你吗?
    我不喜欢她,只当她是姐姐,她也不喜欢我,嫌我不爱读书,太跳脱了。
    本来就是我们母亲定的娃娃亲,岑伯父在的时候,我父亲也还在,当时家里其实就在商量退亲了。
    要是不出意外的话,转过年来的花信宴,她就要参加了。只是后来出了事,才耽搁到如今。她喜欢的是张敬程那样的书呆子。
    你放心,等风头过去,我就把她接进我家来,她想的话,我一定去榜下给她捉个贵婿,她不想,我养她一辈子,一切只随她自己愿意就好。”
    但她没出火坑,他就永远不娶。甚至无关情意,无关信诺,只是最古老的坚守。
    谁能想到呢,他这样守着的女子,甚至都和他没有私情。
    这多像柳毅传书的故事,是为两情相悦,就动人,但如果没有两情相悦,只是为了一个承诺,一腔义愤,就冒着生死去送信,反而更动人。
    卿云虽然病得脑子转不太动,仍然震惊地看着贺南祯,这是古书上尾生抱柱一样的故事,明明是最轻浮浪荡的人,却有着最沉默最有担当的坚守。就算她从不以貌取人,也被这次的错看而震撼。
    有眼无珠的,似乎不止是他贺南祯而已。
    “怎么?看傻了,”贺南祯拿手在她面前挥舞一下,他到底是贺南祯,三句话就忍不住开玩笑:“娄姑娘救了人还不算,还得硬保媒是吧?”
    “谁硬保媒了。”卿云有气无力地道。
    贺南祯见她疲倦成这样,也笑了。
    “好了,打扰你半天。”他逗她笑:“我刚听见消息,就来谢恩来了,谢礼还没备好呢,娄姑娘且等一等,等我备份重礼。
    岑姐姐也说,要重谢你呢,到时候我办个流水宴席,再在家里立个长生牌位,和她一起来给娄姑娘磕头。”
    “二拜父母吗?还来磕头?”
    卿云一辈子不开玩笑的人,也不会放过这么恰当的玩笑。
    贺南祯被她气笑了。
    “若小姐愿意,我给小姐磕两个也没什么。只是再待下去怕要被当成登徒浪子抓走了。”他最后还开玩笑地朝卿云行一礼:“闯入闺阁,还待了这么久,实在是无礼,我走了。娄姑娘养好身体,等着我的答谢宴。”
    贺侯爷向来潇洒,走也走得潇洒,卿云握着手中田黄,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他那把匕首还在自己这里呢。
    第122章 仁义
    贺南祯果然言出必行,人一走,谢礼就来了,还不是一次送的,先送药,送了一堆,说是连当年征南诏的秘方都找出来了,补药,祛风寒药,温养的药,各色人参,秘方丸药,不计其数,不知道的还当娄家要新开药铺呢,堆了一地,卿云选了丸吃下去,果然就好了不少。到底侯爷家底厚。
    然后才是各色谢礼,有锦缎,有珠宝,有书籍古卷,也有笔墨纸砚,堆了许多,卿云遣人去说了他两句,才好点。
    贺府的下人来回话,他家连小厮也比别人家的活泼,道:“侯爷说了,娄姑娘不喜欢这些,他知道了,再送别的。”
    于是他真送起别的来,许多奇怪东西,连蝈蝈笼子都送来了。
    卿云想起,好像是因为有次在迎春宴,自己对幅斗蛐蛐的画有点好奇,多看了几下,不知道他怎么知道的。
    也许是卿云不该去说他两句,他还送画来,画了头老牛,上面还题诗“春耕早已罢,何故乱弹琴”,卿云都被气笑了。
    贺侯爷刚说完自己不该信口开河,出口伤人,道歉还没到三个时辰,又开始开别人玩笑。
    他乱送礼物,卿云说他,他倒从善如流,立马承认自己是不知道送什么,所以乱弹琴。
    但他乱弹琴,卿云听不懂,卿云是什么,不就是那头对牛弹琴的牛么?
    偏偏卿云又属牛,真是气人。
    卿云实在拿他没办法,下午索性睡了一觉,睡醒倒好点,只是听说老太妃已经下了山,今晚宿在景家,许多夫人都过去请安了,想必赵夫人也在其中。
    老太妃为自己着想,一定会把自己对她的劝说说给众人听的,为自己立个好名声。
    崔老太君的担忧是对的,赵夫人会有意见,不过不只是因为自己浪费了老太妃欠自己的人情,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凌霜离家出走了。
    要是凌霜和秦家的婚事还在,自己不管干什么事,赵夫人都不会对自己有意见的。
    娴月骂得狠,但没骂错,赵家人,是有点势利的。
    卿云并不担忧,只是安静等着。
    果然晚上赵夫人就来探病了。
    倒是一团好意,还带了鸡汤来,上来先摸卿云额头,坐在床边道:“可怜的卿云,二奶奶怎么还在外面不回来呢?依我说,竟别找了,顾好咱们家卿云是正事。”
    “哪能不找呢。”卿云有气无力地笑着道。
    赵夫人叹了两声气,又寒暄了一会儿,这才说到正事上来。
    不怪崔老太君忌惮她,赵夫人是有点手段的,但凡内宅斗赢了的夫人,总和娄三奶奶有几分相似,越是不满的事,越是笑着说,像现在,她就笑着道:“论理说,这话不该说。
    但我是把卿云当自家女儿,才多嘴几句,你要恼,我就不说了……”
    “我哪会这么不知好歹呢。”卿云也笑道:“夫人是一定为我好,才说,我要是这道理都不懂,我成了什么人了。”
    “到底我们卿云懂事。”赵夫人这才放心道,但又想起一件事来:“要是老太妃知道,也该说我自私了。”
    “夫人和我私下的话,太妃娘娘怎么会知道呢。”卿云道。
    赵夫人这才道:“不是我说,卿云,心善是好事,但你有时候,心善得太过了。
    就比如这次请圣旨的事,太妃娘娘欠你一个人情,又亲口承诺你,还有外人在场作证,这是多好的事,你怎么在别人家的事上,这样糊里糊涂就用了呢。别说外人了,我听着都替你可惜呀……”
    卿云只是笑着,一副受教的神情。
    “我倒不是说救人不对,但也分怎样的人,教坊司里女子虽惨,但说句难听的话,这辈子已经是废了,她们念佛,也不过是修个来生而已。
    你要行善,布施她们些钱财使得,也要顾及自己名声,更别说这样为她们去当马前卒了。救了她们,于你有什么好处?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和她们有什么往来呢,多晦气呀,听着也难听呀……”
    她见卿云认真听着,索性明说了,道:“我也知道,多半是云夫人托了你,他们家是和教坊司有些首尾,但这也不关你的事呀,你何苦给他人做嫁衣裳。”
    “我想着岑姐姐过得苦,我能举手之劳,救她于水火,自然没有坐视不理的道理。
    况且我也没什么需要求老太妃的事,人情用了就用了吧。”卿云道。
    “这话糊涂,就算你现在用不上,以后难道用不着?别的不说,难道以后景儿在官场上,用不着?
    侯爷也有许多忙要帮呢,你以后是咱们家的人,犯不着为别人家奔忙。”
    赵夫人说完,自己也觉得说得过了点,又往回弥补道:“当然,这是老太妃给你的人情,我们自然不好动用的,不过是预备着罢了。”
    卿云只是微微笑着,并不说话,等赵夫人又说了两句“要是别家也就算了,偏偏便宜了贺家……”之类的话,她却忽然道:“云夫人的谣言,是周夫人放出来的吧。”
    周夫人和黄夫人,是赵夫人手下两名得力干将,黄夫人尖刻,凡事身先士卒,赵夫人却把她和周夫人一样看待,仔细想想,周夫人一定在暗中也出了不少力,会咬人的狗不叫,与其猜是黄夫人,卿云更偏向于周夫人才是编出这谣言的人。
    而赵夫人的反应也映证了这点。
    “谁跟你说的?”她立刻恼怒道:“谁在造这种谣!云夫人的谣言是她的事,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京中夫人,就算背后说,也不敢带头得罪云夫人,除了你,也只有姚家。
    我想,姚夫人和云夫人没这么大仇恨,所以应该是咱们这边传出去的……”
    也许是这句“咱们”平息了赵夫人一点怒气,她才道:“没有的事。
    云想容自己行事不检点,怎怪得了别人传她闲话,别说不是我们传的,就是周夫人传的,又跟我有什么关系呢?周夫人又不是我养的狗。”
    她虽然竭力在卿云面前装温和长辈,偶尔还是会带出来一点,“周夫人不是我养的狗”这种话,不是久经内宅斗争的人也说不出来,卿云见的夫人多了,也会分辨了。
    卿云只是坐在床上,安静看着她,她的眼神平静得让人害怕。
    赵夫人顿时恼怒。
    “你这眼神什么意思,难道我是什么坏人不成,你这孩子,怎么胳膊肘还往外拐。
    你怀疑我们造云夫人的谣,你怎么不说,云想容在外面造了多少我们的谣呢,她未必干净?你当她是什么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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