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灵枢将药交给药童,余光瞥过自暗卫首领霍律入内后便合门的书房,只摇开扇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挡过自个一说谎就乱抖的睫毛,“主上自是公务烦心,如今烽火四起,贺兰氏一族便难隐幕后。总不能是为了担心公孙家的女郎寻药艰险吧!”
    闻这话,一向板正的薛素亦笑了笑,叹道,“主上要是真有心担忧旁的女郎,老夫人得长跪佛前还愿,给天下菩萨都塑金身。”
    薛灵枢摇扇的手顿下来,忍住了笑实在忍不住好奇的心,“叔父,当年在长安,你原见过那谢氏女,到底是何女子?”
    薛素张了张口,望向窗外一楼院中的满园梅花,“雪降花开,春日梅落,四季就开那么一回。不妨择些松柏常青的树栽种,得空嘱咐一声培土丁换了吧。”
    “叔父眼下不就得闲吗!”薛灵枢摇开折扇,回得斩钉截铁,“恕侄儿没空。”
    *
    书房内,四个熏炉凝着炭火,苏合香袅袅弥撒。
    桌案上还放着一个紫金手炉,贺兰泽左手搭在上头摩挲,右手翻过霍律奉上的卷宗,晨起稍稍泛白的面庞恢复了血色,眉眼沉静,阅着采集来的更多信息。
    【西昌里严府,延兴十五年举家搬至并州,留家奴朱氏守宅。延兴十六年三月,朱氏子朱森被征兵并州 ,五月朱三殁,留未亡人朱文氏独居府内。】
    老妪独处。
    贺兰泽翻过一页。
    【同年六月,朱文氏远房侄女投奔而来,姓氏不详,人唤阿雪,携有一女。】
    “携有一女……她的孩子?”贺兰泽没抬头,盯在字眼上,“多大的孩子?”
    “看着很瘦小,估摸三四岁。”霍律硬着头皮回话。
    当年贺兰泽入长安三年,周身暗里的护卫部署都是他一手负责的,自也认识谢琼琚。三四岁的孩子,怎么算也算不到和离了七年的男人身上。
    偏贺兰泽还在问,“确定是她的?”
    “同夫人……长得肖似其母。”暖气烘烤的屋内,霍律觉得背脊发寒。
    这处涉及一桩往事。
    当初贺兰泽受伤虽重但心志尚坚,只是年少情意难舍,回了青州还暗里派心腹探子打探谢琼琚的消息。然得到的第一条讯息,就是她二嫁中山王。如此爱恨难抑,血痰迷心昏迷了许久。数月后醒来便再未提起旧人。
    直到延兴十三年,也就是四年前,长安双王夺嫡日渐严重,中山王式微,东道上自然有风声。然风言风语中,有一则消息传得格外盛。
    便是中山王妃为邪祟,被幽禁别苑。
    贺兰泽闻此事,私下让霍律前往调查。
    本以为这事要取的真实情况,多有不易。毕竟是一门王府里的事,却不料很是顺利。
    霍律入长安数日后,遇见谢琼瑛,如此从他身上入手。
    谢家郎君自是悔恨又愧疚。
    道是阿姊这年二月诞下一女,八月亡故,婴孩不足周岁,天可怜见。她身在丧女之痛中,“邪祟”二字不过是王府后宅妇人争宠设计而为。
    而如今看来,想必当年那个女婴根本没死,多来是谢氏女自己的计谋,金蝉脱壳罢了。
    贺兰泽没出声,翻页时纸张撕破半页。
    【二月初六,朱森回辽东郡,晌午入严府。】
    贺兰泽又翻一页,后面已无内容。
    他推过卷宗,靠在榻上。
    主子没声,霍律和副手更是大气不敢喘。
    “朱森品性如何?”半晌,贺兰泽问。
    “回主上,这卷宗是昨个午间整理成册,故不曾记录。属下已经派人去打听其人品性,估摸最迟明日晌午便有消息了。”
    贺兰泽默了片刻,捡回卷宗,重新翻看。
    【同年六月,朱文氏远房侄女投奔而来,姓氏不详,名唤阿雪,携有一女。】
    魔怔般,一打开便是这一页。
    她在这,竟然已经这么久了。
    “你看清楚了?”贺兰泽问。
    霍律初闻不明所以,见他翻在那页,方道,“确实是个三四岁大的小女郎。”
    “属下、再去细探一番。”到底,霍律不敢把话说死。
    “你见过齐冶。”贺兰泽面无表情道,“像吗?”
    霍律实在跟不上自家主子这日跳跃似的思维。
    “中山王!孤问像不……”贺兰泽“哗”地合上卷宗,合眼道,“出去!”
    日光偏转,这日贺兰泽没出书房,由地上影子变短又变长。
    直到晚膳时分,他似想到些什么,只翻开卷宗重阅,再次传来霍律,让他盯死严府。
    想了想道,“不要在外围盯了,让你的人直接进去,就说奉辽东郡太守令逮捕朱森。”
    “那以何罪名呢?”霍律吃惊道,“主上,纵是莫须有的罪名,眼下是在辽东郡,明面上我们是无权过问郡守事务的。可要提前和他们打声招呼,或是让他们前往!”
    “实打实的罪名!”贺兰泽冷嗤,“朱森乃一介逃兵,论罪当斩。”
    “逃兵?”霍律诧异道。
    须臾间反应过来,朱森乃去岁三月入伍,如今却已经回来。按大梁军规,新兵入伍满两年方有探亲假,可请示离营。
    如此回来,可不是逃兵吗!
    “属下即刻就去。”
    贺兰泽负手立在窗前,看西头半隐的落日,吩咐备车。
    一介逃兵,指望他有什么品性。
    前往王记首饰铺的路上,贺兰泽不由有些后悔……她的那张脸,昨夜不该掀去她面具的。
    店铺里,接待贺兰泽的是王掌柜的表妹万氏,道是其姐下午出去进货,如今店中暂时由她管理。
    “无妨,昨日接待在下的是一位叫阿雪的女郎,她介绍饰品甚好,眼下可在?”贺兰泽耐着性子道。
    “抱歉,阿雪也不在,今日她身子不爽,只上了半日工,午后便告假回去了。”
    “郎君看看需要些什么,妾也可以为您介绍!”
    “哎,郎……”万氏来不及说后头的话,男人已经疾步离店。
    作者有话说:
    今天走个转场,不虐哈!
    第6章 母子
    ◎乌云遮住银月仅有的光。◎
    谢琼琚确实是因为身子不爽告的假。
    当是昨夜染了风寒,晨起便醒的迟了。本打算歇一日,然想到如今店中赶工,难得需要她们的时候,便还是强撑着去了。
    王掌柜感念她过来,给她喝了碗退烧的药,发出一身汗,原是好了许多。正常撑到晚间不是太大的问题。
    然谢琼琚午后告假,原还有一重更大的缘故。
    这日晨起,她在院中遇见了朱森。朱婆婆三言两语介绍着,朱森在一旁劈柴,老实巴交地同她打招呼。甚至她出门时,皑皑正从外头捡回一盏羊角灯,只是因为落在雪里,稍有损坏,朱森还好心地给皑皑修补。
    许是因为那盏羊角灯是昨夜贺兰泽挂在树梢的,她转身时不由多看了一眼。
    朱森手脚麻利,一会功夫便收拾好了,皑皑接过时很开心,脸上笑意朗朗。这般情境,谢琼琚本该感激而庆幸的。然一晌午她总是心有不安,觉得府中那对母子说不上来的奇怪。
    出时,她只当自己疑心过重。
    后头反应过来,问题出现在贺兰泽那件大氅上。
    因她晚起,朱婆婆特意过来看她,顺道给她添被。道是他们都起了,这大氅暖和,给她盖着。
    谢琼琚瞧着时辰,便也未曾再睡下。只拥着那件大氅在榻上坐了会,总觉周身气味冲人,初时只以为是自己昨晚没有盥洗干净。
    这会想来,那气味分明是大氅上传出的,是一个男人油腻的肉脂味,混杂着牛棚的腥臊气。
    显然,是朱森昨夜使用。
    纵是牛棚再冷,且可以换棉被盖之,这般保暖之物总该留给老幼。想到这一出,谢琼琚难免有些不满。
    再一想,用便用了,朱婆婆还道什么果然是上等之物,实在暖和,老婆子头一回用,沾了皑皑的光。
    再回想晨起接触对朱森的印象,只觉这人自私又伪善。
    如此熬到午膳时候,只觉不能让皑皑那样小的女童同这样的男子处在一起,遂告假回去。
    谢琼琚离开时,问了小玉,阿洋是否在家,原想请他帮忙壮胆。奈何出了太阳,阿洋进山打猎去了。
    谢琼琚也没有多言,回去路上买了三贴安神草药,寻出了里头的柏子仁。剩下的钱买了一坛酒和一些下酒菜。
    回到严府整理衣物,朱婆婆过来问得急切,“大冷的天,这是带着孩子要去哪里?”
    谢琼琚含笑道,“今个在店里遇见族兄,应了他在那边住下。他催动得急,非要我赶紧回来收拾东西。”
    “这……”老人欲言又止。
    “婆婆放心,是我自个要走,剩下三个月的房租您不必退我。”谢琼琚从包袱旁拿出备好的半吊钱,“这个也给婆婆,劳您这一年多给我看护皑皑,算是一点工钱,多了我也实在没有了。”
    “成吧。”朱婆婆接过,一时没说什么,只道了声那你慢慢收拾便出了屋。
    朱森品性几何,本与她无关。老人只此一子,她也不想伤人。若这般脱身,便罢了。谢琼琚摸了摸衣襟里的一包柏子仁,松下一口气。
    却不想未几朱森过来,从天色不好又要下雨,道她今日奔波太过待他借辆车送她,再到既然与族兄重逢怎让你独自回来,不给帮衬着同来同往……
    如此种种,谢琼琚便知晓今日走不掉了,朱森亦不会让她走。
    只顺应道,“朱大哥说得有理,左右天色不好,我便等等吧。”
    “难得我今日空闲,回来买了些酒菜,原是感谢朱大哥晨起给皑皑修补灯笼的。这会晚膳我们一同用了吧。”
    “好,好,甚好!”
    “那劳您让婆婆多煮碗饭,顺道将这些菜热热。”谢琼琚捧来案上的菜肴,笑道,“酒便妾来温,左右炉子是现成的。”
    朱森喜出望外,接过时忍不住摸了把谢琼琚手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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