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琼琚因方才一刻的算计,愈发愧疚。
    早早低了头,再不敢看他模样,只敢留恋这一方落拓孤影。
    “你到底怎么说?”这一日,尽是贺兰泽在不断言语,这会又见她沉默,似失了两分耐性,叹了口气道,“你自己想好,尽早启辰,你阿弟只给了七日期限。孤还有军务,就不奉陪了。”
    “妾、妾想见一见孩子,问问她自个的意思。”原本拢在袖中的手,即将摸上他的影子,这会猛地缩了回去。
    垂髫稚子,当以父母之命从之。
    且贺兰泽本能地以为,这三处也没有什么好选择的,她当首选留在他处。
    然闻她这话,须臾也反应过来,是自己多情多思了。
    她回到谢琼瑛处,他日便也算各为其主,如何放心将孩子安置在他的眼皮底下。
    甚至,他暗自告诉自己,以后要慢慢绝了这样的“本能”和“理所当然”。
    “自她出生,妾极少养育过她,与她不算亲近,更不曾给她什么。容她自主择一回,随她心意定居,是妾唯一能给她的东西。”不想谢琼琚展了容色,噙了抹淡淡的笑意,同他直言,“她若愿意留在殿下处,妾满怀欣喜,感激不尽。”
    贺兰泽不知怎么就心口抽了抽,遂颔首道,“她眼下就在楼中,住在后院兰汀里,你随时可去。”
    *
    谢琼琚是这日晚膳后去的。
    细算,自二月底离开辽东郡,谢琼琚已近两个月不曾见到皑皑。
    郭玉夫妇确实是可托付的人,将她照顾得很好。
    小姑娘长了个头,两颊生肉,原本泛黄的面色泛出带着红晕的瓷白,似一块尚好的羊脂玉,衬得一双丹凤眼愈发明亮璀璨。
    见到谢琼琚的时候,她正挽着袖子拿着石杵满头大汗地擀磨羊角。原本柱状的山羊角经她大半日的来回翻擀,已经平塌了些。
    “是贺兰郎君的主簿送来的制灯法子,孩子识字不多,但记性极好。那先生读了两遍,她便都记下了。这两日就鼓捣这东西。前头做了个普通的,嫌不经用,丢在一处了。”郭玉见到谢琼琚,不由大喜,直拉过皑皑迎上来,“阿母都来了,先放着,和阿母说话。”
    谢琼琚为着李洋受伤,同郭玉致歉。
    不想郭玉却道,“因祸得福。所谓不打不相识,经过那一架,霍大人引荐阿洋,说他手足有力,箭头又准,可以入行伍吃饭。贺兰郎君爱才,便让霍大人收下了他。他自个也愿意。说来说去,还得谢你,给他默了书籍练功,成他大用了。”
    “那也是阿洋自个出息。”谢琼琚笑了笑,“贺兰郎君乃明主,既然阿洋愿意,且让他让好好追随主上,可建功立业。”
    郭玉频频颔首,只将屋子让给母女二人,自己回去照顾李洋。
    小姑娘原也是懂事的,趁着两人谈话的间隙,已经将自个梳洗干净。送走郭玉遂回来在谢琼琚对面坐下。
    谢琼琚忍不住揉过她脑袋,捏了捏她面庞,“皑皑胖了。”
    “你瘦了。”小姑娘永远都是直切要害的性子,一语点到根本,“你说安排好一切就来接我的,以后定在一处就再不走了。所以,你这会是来接我的吗?我们定在哪里?在哪里安家?”
    雨后的傍晚,窗户半开,风中有落叶残花,和一点泥土的芳香。原该是极舒爽的环境,但谢琼琚却一阵阵气喘。
    她缓了口气,牵过孩子的手,柔声道,“阿母有事还没有处理好,但是你别急,阿母给你安排好了去处,你择一处皆可。”
    谢琼琚私心里还是希望皑皑去往红鹿山的,毕竟去那处她能少欠些人情,入山的百金原就是她自个挣来的。
    退而求其次,择在郭玉处勉强也成,她且去向贺兰泽将银子要来,只是得劳他们夫妻多费心思了。
    至于留在这千山小楼中,是谢琼琚心里最不愿意的。
    她方才过来时,经过书房,看见了来此议事的公孙氏。
    她记得贺兰泽不久前同她说过,他与公孙氏一族的婚约是可以退去的,不妨碍联盟计划,就是繁琐些。
    但他也清楚,今日之后,即便没有公孙氏,也会有旁人,她清楚看见他眼中情意一点点退去,也清晰记得他说得每一句话。
    他终于决定要往前走了。
    如此,就不该有旧物再牵绊他。
    她如今一无所有,还徒留他的失望和错付,他自然能看开,放手。若是皑皑留在这……
    谢琼琚到底冲她笑了笑,也无妨吧,这世上知晓她身世的人只有自己和竹青。
    竹青多来希望渺茫,如此便也无人知晓她身世。
    且如他所言,当同宗子侄养着,总也妨碍不到什么。
    这点,她还是信他的。
    却不料,孩子哪处也没选。
    只问道,“那你的事何时处理好?你又何时来找我?”
    谢琼琚又惊又喜,“你是想同阿母在一起吗?
    只是话出口,她不由委顿下来。
    此去,当是无有归期。
    “你先回答我,何时回来?”许是骤然间长达两月的分离,让她滋生出一点对生母的思念。
    谢琼琚沉默下来。
    “你不说话是何意?不知道具体时辰?那大致时辰呢?”她倒了盏热茶递给母亲,头一回带着小小的歉意,低声道,“玉姨和我说了,这个世上很乱,活下去特别难,竹青这么久不来,很有可能便再也来不了了。我等啊等,等不到竹青;然后等啊等,等了五十好几日,总算等到你回来了,可是你说你还没处理好事情,你没处理好事,总有个大概的时辰吧!”
    “你不讨厌阿母了吗?愿意阿母陪着你,是不是?”
    “我为何要讨厌阿母,我就是讨厌走来走去。你先是让我跟着竹青走,然后又是自己带着我到处走,走了一处又要换另一处,我就想在一个地方定下来,定下来和你和竹青在一起。”
    谢琼琚饮了口茶水,慢慢搁下茶盏。
    她笑道,“皑皑,人贵在知足。你看,你想要有处地方安定下来,不再漂泊。还想要这个地方有竹青,有阿母。你想要的太多了。”
    “多吗?”孩子反问。
    谢琼琚便愣在了一处。
    多吗?
    实在太少了。
    双亲不全,无师无友。
    她却还对孩子说,要的太多了。
    “阿母尽力了。”谢琼琚握上孩子的双手,“真的,阿母很努力很努力才把你送出长安,很努力很努力才让你长到这般大……眼下三处,你在哪处也都能得到一份不再漂泊的安定,他们都会成为你新的亲人。”
    至此,谢琼琚控住自己的心绪,勉励镇定道,“若天命顾你,自会有和竹青见面的希望,也会有再见阿母的时候。若是天命不顾你,你得到的也足够你成长。来日路,阿母只能铺到此处。”
    这晚最后,皑皑择了贺兰泽处留下。
    缘故很简单,她让谢琼琚与她说一说,这三处在她心中依次择取的地位。
    谢琼琚说了,她便选了她最不愿她留下的地方。
    谢琼琚本想陪她睡一晚,给她掖一掖被子,拍一拍她背脊,但孩子睡在床榻中央,明显没有给她留位置。
    她坐在榻畔,等到她入眠,终于起身离开。
    耳畔来来回回都是她最后的话语。
    她说,“你生我,却不养我,不陪我。那你为何生我?”
    你为何生我?
    振聋发聩!
    谢琼琚也在问自己。
    她走出兰汀,穿过水榭,踏楼而上,经过贺兰泽的寝殿,看见他的书房,依旧灯火通明,人影憧憧。
    书房门敞开着,她看得见,也听得清。
    *
    公孙缨今日乃从并州百里疾奔赶来,抵达时是落日时分,同贺兰泽一道用的晚膳。她既身在并州,自然比贺兰泽更早得到谢琼瑛兵袭上党郡的消息。让自己父亲公孙琅主动出兵襄助自是不可能的,丁朔更不会张口求他。
    而送来这处的求援,迟迟得不到回应,她为丁朔着急,方如此星夜赶回。
    “这谢七郎竟如此能耐,还能顺手抓了你表妹!”公孙缨拨弄着沙盘上的旗帜,“早知你表妹落在他手,妾就不走这一趟。”
    “反正你那表妹,你是绝对会救的。也不对,这厢交换的是……”公孙缨挑眉道,“你当真要送她回去?”
    “这有何好疑问的?她本也求之不得!”贺兰泽将旗帜拨去幽州最东处,调转话头道,“东道线上都是你我的兵甲,谢琼瑛此番前来,看着来时汹汹,但终究不过三万兵甲。若当真动起手,吃亏的只有他。”
    “不是说了为她阿姐而来,他们姐弟情深吗?”公孙缨看着贺兰泽拨动的旗帜,眉宇微蹙,“也对,单单为着胞姐,当是将她迎回去,待兵甲退出东道线,入了长安中线属于定陶王的范围,安全后再放你表妹一行,可是他却愿意同时放人……”
    公孙缨重新看贺兰泽旗帜所落之处,豁然道,“他,联合了高句丽?甚至眼下高句丽可能越过我幽州城同他汇兵?”
    贺兰泽颔首,“今个下午,议事堂推出的结果。”
    “那且留下他阿姊。我着人易容前往,换出你表妹。”公孙缨道,“如此人质在手,先断了他与高句丽联盟的可能,逼他退出东道线,将他与高句丽两处分开了。届时再还他阿姊。”
    “你是觉得一张皮具就能糊弄谢琼瑛同他阿姊自小长大的感情,还是你能找个丹青技艺同她一样水平的人?”贺兰泽摇首,“不必做这样的风险!”
    “反正不能让他们合兵,京畿兵甲要是当真联了高句丽武士卒,这东边七州将彻底陷入战火!不是不能战,是实在太突然,兵耗太大。”
    “我还是建议,留下谢氏女。”
    两人正争论间,见得敞开的门边,踏入一人。
    “你都听到了?”夜半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开门原是为了避嫌。然这会见得谢琼琚走进,公孙缨本能起了杀意,只豁然起身按上了腰间弯刀。
    “妾上来是有一段时间了,但妾今日疲乏,不曾听到什么。”她看着姑娘戒备容色,只笑道,“纵是妾听到什么,妾一介妇人又能做什么?”
    “妾来,是同郎君说起一声,妾的女儿留在您处,还望您多费心。”她看向贺兰泽,“妾明日便启辰,郎君安心便可。”
    翌日雨霁云收,漫天流光,是个好天气。
    贺兰泽送谢琼琚出辽东郡,于城郊十里驻足,目送她离开。
    马车有上前兵甲领着,哒哒远去,谢琼琚再未回首。
    从长安出来一遭,多活的两年,其实也还好。她终于在最后找到一点生而为人的价值,让这荒唐而错乱的一生,不至于太荒谬。
    虽然遗憾在女儿终于开始爱她认她的时候,她却要与她诀别。
    但是,她把女儿送去了他身边。
    而此去前路,她还能再为他做一桩事。
    愿妾有生之年,能见君,君临天下。
    同来送行的还有公孙缨,终是敞亮明媚的女子,为着昨日一点算计,同谢琼琚致歉。回程一路,她敲着马鞭,看与她策马同行不言一话的人,寻话想要打破沉默,不由挑眉道,“您这位夫人,倒也有意思,她阿弟也在逐鹿天下,自个亦回去了手足处,却还祝您早日问鼎宫阙!”
    贺兰泽神思未凝,说是不念往昔且朝前看去,然脑海中重重叠叠都是故人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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